隨想錄：一個人要學會說，我錯了

對於人類而言，太陽很重要，簡直太重要了。可是人類對太陽的崇拜，也是一種無知和愚蠢。因為在太陽之外，還有更加偉大，更加深刻的事物。

很多無知隱藏在日常生活的細節里，比如拜年。年，總是要過的，但不能拜。人類由於認知能力的缺乏，總是習慣性地把一些短視的事物當成目標。比如崇拜白菜、蝗蟲、樹、怪獸、高山、生殖器、土地、母親、皇帝、教皇、黨、錢、牧師、父親，等等，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其錯誤是一致性的，屬於人性無知的一個普遍特徵：看不到遠方之遠，看不到終極目標，就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樹立了一座偶像。人類所有的愚蠢，都在這樣的方法中產生。

「凡聽見父之教訓，又學習的，就到我這裡來」（john 6.45）。耶穌強調人的學習能力，用心靈和誠實來學習。基督信仰是一個傾聽、學習、思辨的過程，不是傳統文化所強調的「體悟」。一個人缺少懷疑能力和思辨能力，缺少實際的行動能力，單向度追求「屬靈」，或許會掉進自我欺騙的陷阱，阻擋一個人擴張自己的境界，進入中國荀子「虛一而靜」的狀態，事實證明，這麼做，可能走向反智主義。人是一個思想的載體，一個人的思想，要高邁，但也要低矮。荀子的東西，的確很高邁，但問題就在這裡，高邁到了凌空虛蹈，就是病。用聖經的話講，最高的愛，落在最低的塵埃里。仔細想想，這是方法論，這裡面深刻去了。那些總以為自己屬靈的基督徒，可能就是犯了高邁的毛病，說不定你是假裝屬靈，假冒為神了。

中國古代詩人中，只有陳子昂、張若虛、蘇東坡三位真正的詩人，因為他們的詩歌文本在儒家傳統觀念的秩序里竟然有限撐開了一小片形而上的審美空間。其他的詩人，都是等而下之，屬於在土疙瘩里泡詩歌的吃貨，姑且叫他們鄉土詩人吧。在我看來，李白，杜甫，或者大多數中國古典詩人，都是局促在對外部世界的好奇心之上，而鮮有詩歌深入到人性的內部。詩歌文體，總體上我認為應該是對人的靈魂的拓展，而對外部世界的讚美與好奇，通常屬於科學的事情。在這個意義上，我個人認為，中國一直缺少超一流的詩人。當然，關於詩歌，每個人的趣味不同，而且每個人都矯枉過正，比如我。我就很警惕中國式的意象寫作和外部寫作，認為很多意象類似於菜譜，看著是好看，但是遮蔽了詩歌的思辨深度。但這樣的思考，只是我一個人的閱讀體驗和寫作體驗，不能放大到別人的詩歌趣味上。

沒有苦難，幸福怎麼深刻？沒有悲傷，歡樂怎麼飛行？你左手給了我微笑，右手給了我淚水。早晨你允許我出生，晚上你打開了墳墓。時間看上去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我還來不及喊一聲父親啊，你就說，孩子，丟下鋼筆和紙張，跟我走吧。

信仰，是人類越過經驗所構建的靈魂方式，屬於思想史裡面所描述的「不可能性」，但這種不可能性在一個人的靈魂秩序裡面成為可能。比如人死了復活，這是不可能的，但我們相信復活是一個生命的事實。所以，復活是信仰的一道終極考題。有人不懂這些信仰的常識，但卻大談信仰。必有有人說，我的信仰就是好好活著，活著屬於人的具體行為，它本身就是一個事實，不存在某種「不可能性」，一個沒有同時具備「不可能性」與「可能性」的觀念秩序，都不能稱之為信仰。比如信仰金錢，這不需要信仰，彎腰，在最低的地方，就有白花花的銀子，所以金錢僅僅具有事實的可能性。比如信仰某某主義，常識告訴我們，這個主義的目標，就是要在地上建立完全沒有稀缺的極樂世界，這個觀念既沒有「可能性」，也沒有「不可能性」，因此是對信仰的絕對無知與反動。一個人在思考信仰命題的時候，要學會在「不可能性」和「可能性」之間理解其中的區別，如果缺少這樣的思辨能力，一個人很有可能永遠不理解信仰，一生僅僅是一名吃貨。

顧準的思想，才氣，視野，的確驚人。但現在讀顧准，卻讀到他的問題。他顯然沒讀懂《聖經》，缺乏終極追問，但他推崇的希臘文化，卻從柏拉圖開始，就與聖經聯繫在一起。於是顧准咬牙說：「人可以自己解決真善美的全部問題，哪一個問題的解決，也無需乞靈於上帝」。可嘆的是，今天那麼多中國的所謂知識人還把顧准推到大師的位置，顧准一度被稱之為少數幾個殘存的思想家，但隨著我的視野的不斷拓寬，我對顧準的理解從過去的讚美漸漸變成了批評。第一，顧准沒有理解基督精神對世界的影響，將希臘精神偶像化了。第二，馬克思恩格斯的書構成了先生的思維底色之一，革命、解放之類的觀念如此強大，顧準是一個標準意義的進步主義者。第三，完全沒有接觸過以英美傳統為底色的保守主義思想，因此顧准理解不了緩慢與改進。

傅雷的人生令人唏噓。但他的問題在於缺乏對人性的深刻的認識，缺少個體層面的幽暗意識，只停留在知識和審美趣味的層面，因而帶有明顯的左傾知識人的天真與宏大敘事，剛好他遭遇到了一個荒誕的野蠻的時代，因此他的災難成為一種必然。這是一個巨大的悲劇，很多中國的文化人至今還停留在這個悲劇里，要麼彼此吹捧，要麼顧影自憐，真正有能力對文化人展開反思的人少之又少。

基督信仰是對人的生命的終極關注，不是國家建設的方法，我有個很簡單的判斷，基本上，那些為國家為民族禱告的，神都不會應許。這是沒有讀懂聖經的表現。我的神是生命之源，國家不是生命，只有每個人才是生命。如果你愛這個國家，請從尊重每個生命開始。

人在死去之前，都有重新開始的可能性，需要的是生命層面的重生，道德層面的重構。需要的是一種反思的能力。設想一下，當夫妻兩個人爭論得面紅耳赤，甚至大打出手的時候，如果有一個人能夠道歉，說我錯了，生活就會別開生面，世界會是另外一種美好的樣子。所以一個人活到90歲，如果他依然不能說，我錯了，那麼這個人就是一個死人，或者說，他雖然年事高邁，卻一天也沒有真正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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