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增定:《敵基督者》:尼采對西方文明的「價值重估」
《敵基督者》是尼采晚期的一篇文本。確切地說,這是尼采發瘋之前寫的一部構思比較系統和完整的作品。我想首先從文獻的角度,把這個文本的相關背景跟大家簡單地介紹一下。
我們知道,尼采於1889年1月6日突然發瘋,並被他的好朋友歐維貝克(Franz Overbeck)接回德國。他在發瘋前不久,也就是1888年9月,完成了《敵基督者》的寫作。所以,有不少人斷定尼採的《敵基督者》是瘋言瘋語,痴人說夢,完全不值得研究。從行文上看,《敵基督者》確實有一點「瘋狂」的痕迹。大家稍微瀏覽一下就會發現,尼采幾乎是通篇從頭罵到尾,罵得很激烈,很多罵人的話都是別人學不來的。
拋開這些修辭性的話語不談,單從尼采哲學和思想自身的語境來看,《敵基督者》可以說是他後期最重要的著作之一。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們不妨把《敵基督者》和其他的文本做一個簡單的比較。根據大多數研究者的看法,尼採的思考和寫作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從《悲劇的誕生》到《不合時宜的觀察》,這是尼採的早期階段;第二個階段是19世紀80年代的前五年,這是尼采思考和創作的巔峰時期。他在這個時期的主要作品包括《人性的、太人性的》(一、二卷)、《曙光》、《快樂的科學》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等。這其中,大家最熟悉的應該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它也是尼采本人最看重的一本書。他在《瞧!這個人》中對這本書有過專門的評價。他說《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代表了他的哲學思想的「肯定部分」,也就是他所贊成的觀點。《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核心思想就是所謂的「超人」。什麼是「超人」呢?用尼採的話說,就是「權力意志」對它自身的「永恆輪迴」的無限肯定,說得通俗一些,就是有限的生命對自身的無限肯定。這也是尼采哲學的中心思想。第三個階段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之後直至發瘋之前。尼採在《瞧!這個人》中說,他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之後寫的東西都是「否定性的」,都是為了反對某種東西。用他自己的話說,他要進行「價值重估」。什麼叫「價值重估」?尼採的意思是,所有被傳統道德、形而上學和基督教等認定是善的東西其實都是壞的,而所有被它們貶低、批判為惡的東西都是好的。所以,「價值重估」的目的就是把所有被基督教和傳統形而上學顛倒的價值顛倒回去,恢復它原來和固有的秩序。
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之後,尼採的所有作品都具有「價值重估」的特點。《敵基督者》也不例外。實際上,《敵基督者》的原始標題就是「價值重估」。這話從何說起呢?我們知道,國內以前翻譯過一本尼採的書,標題是《權力意志——重估一切價值的嘗試》,後來不再出版了。之所以不再出版,是因為大家後來都知道,這本書在西方學界早就被斷定是一部偽作。也就是說,它最初是尼採的妹妹偽造的。她把尼採的一些格言和遺稿,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加以刪改、整理和編輯。很多人對尼採的解釋、誤解和批判,比如說他是法西斯主義和反猶主義等,都是以這本書為根據的。當然,說這本書是偽造的,或許有點過了。因為書中的原話的確是尼采本人的,但它們的編排順序和結構卻是她妹妹確定的。比如說,她把尼采批評猶太人和猶太教的言論都集中在一起,讓人誤以為他是一位反猶主義者。因為她和她的丈夫(也就是尼採的妹夫)都是反猶主義者。但是,尼采本人恰恰不是反猶主義者。他在很多地方,包括在《敵基督者》中,都批判了反猶主義者的無知和淺薄。後來,經過兩位義大利學者科利(Giorgio Colli)和蒙提納里(Mazzino Montinari)的出色考證,這一切才真相大白。
不過很有意思的是,《權力意志——重估一切價值的嘗試》這本書的標題和副標題,的確是尼采自己最初擬定的。他在寫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之後,一直有個想法,想寫一本代表作,系統和完整地表達自己的哲學思想。他給這本書擬定的標題就是《權力意志》,而副標題就是「重估一切價值的嘗試」。在寫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之後,尼采一直在為寫這本書做準備。但是後來,他僅僅寫了一部分就放棄了,所以這本書並沒有完成。不過,他仍然把已經寫完的部分整理出來,分成兩本書發表,一本是《偶像的黃昏》,另一本就是我們今天要講的《敵基督者》。所以,《偶像的黃昏》和《敵基督者》都是對西方文明的「價值重估」,但它們的側重點有所不同。《偶像的黃昏》針對的是自蘇格拉底和柏拉圖以來的西方哲學或形而上學傳統。這本書中最有名的一篇是《蘇格拉底的問題》。在這篇文章里,尼采延續了他對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一貫批評,把他們所開創的哲學或形而上學看成是希臘文明衰敗的開始。《敵基督者》則是針對猶太教和基督教傳統。這兩本書合起來,差不多就是一個對西方文明的「價值重估」。那麼,尼采是在什麼意義上進行「價值重估」的呢?這就涉及他的基本哲學思想了。
提到尼採的哲學,我們首先會想到尼採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幾個核心的觀點。他的哲學出發點,是對傳統形而上學和宗教的批判。尼采認為,它們的基本前提是自然和道德,或此岸與彼岸的對立。上帝就是傳統道德的代名詞,它構成了某種超越自然或塵世之上的絕對意義或價值。尼採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開始就說,查拉圖斯特拉在山上待了十年,然後開始下山佈道。他的第一個教誨就是「上帝死了」。我們在後面就會講到,「上帝死了」也是《敵基督者》這個文本的思想背景。尼采所說的「上帝」,無論在基督教還是在猶太教之中,都代表了某種超出自然、超出塵世、超出有限生命之上的東西,也就是與塵世或此岸相對立的彼岸世界。所以說,尼采所說的「上帝」不僅僅指猶太教和基督教中的那個人格神,而且包括自蘇格拉底和柏拉圖以來的整個西方哲學或形而上學傳統。這兩個傳統雖然看上去水火不容,但都有一個共同特點,也就是說,它們都在自然之上附加了某種超越自然的東西。這種超越自然的東西就是道德。所謂「價值重估」,其實就是否定強加在自然之上的道德。
很多學者都說,學術研究的基本精神是要區分事實和對事實的解釋,也就是區分事實與價值。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價值中立」。其實,尼采也是持這種主張。這個說法聽起來或許讓人有些奇怪。尼采不是一直說要「價值重估」嗎?怎麼會贊成「價值中立」呢?但尼採的真正意思是,真正的「價值中立」就是「價值重估」。按照他的看法,西方傳統宗教和形而上學所追求的真理,實際上無非是人的一種解釋,一種價值;這種價值是人自己創造出來的,是人把自己的價值或解釋強加在自然之上,強加給世界。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呢?原因還是在人身上。說到底,我們都是有限的個人。我們都知道,包括人在內的世界萬物都是有限的,都是終有一死的。出於生存和安全的本能需要,我們總是希望有一個更真實和永恆的東西存在;它不是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而是在彼岸,是一個彼岸世界。這個彼岸世界就是道德世界,或者說,就是上帝。實際上,尼采揭示出了我們作為人的自相矛盾之處。本來,我們發明道德、宗教和形而上學這樣的東西,是用來保護我們的生命的。因為活在一個變化無常的塵世間,我們有一種深深的不安全感和焦慮感。所以我們希望有一種更真實的生命,一個永恆不朽的彼岸世界。但是最後,恰恰是宗教、道德和形而上學等彼岸世界變成了對我們有限生命的否定,使得我們認為它毫無意義。
在《歷史對於生命的用途和濫用》這篇早期的文本之中,尼采把人和動物進行了比較。他說,人和動物最大的區別是,動物的記憶非常短暫,而人的記憶和意識卻很持久。舉一個例子,有一頭羊可能在一年以後被殺死。設想一下,倘若它知道一年後自己會被殺死,結果會怎麼樣?它肯定要鬧革命,肯定要反抗的。問題是,它並不知道這一點!動物的記憶很短暫。它既沒有長久的過去,也沒有長久的未來,只有短暫的現在。它既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也不知道自己往哪兒去。它永遠活在當下。這聽起來很有一點佛教的精神——「剎那即永恆」。在尼采看來,恰恰是動物對過去和將來的「無知」保護了它自己,使得它不會承受歷史和變化之苦。但是,人不一樣。人就是太「有知」了。人知道自己「本是塵土,還將歸於塵土」。人的記憶和思想過於長久,所以總想知道自己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人清楚地意識到,他的生命與歷史的長河相比顯得多麼短暫。這種時間和歷史意識,給人帶來了巨大的焦慮感。尼采認為,傳統的道德和宗教就是為了應對人的這種焦慮感。傳統道德和宗教會告訴人:你所活的短暫一生都是不真實的,更真實的生活是靈魂不朽,是死後的生活,是永恆的彼岸世界,是上帝,如此等等。
不過尼采同時看到,傳統的宗教和道德也產生了一種相反的效果。它發明出來一個絕對價值,但這個絕對價值卻反過來成了對我們當下生活的限制和否定。這樣一來,我們便會把那些想像的東西看成真的,卻把真實的生活世界看成是假的。尼采要做的工作,就是把那些被傳統宗教和道德顛倒的東西再次顛倒過來。因為包括基督教在內的傳統宗教和道德,都是一種保護軟弱者的東西。只有軟弱者出於生存的焦慮感,需要道德和宗教上的安慰。強者能夠直接面對和肯定現實,不需要欺騙和安慰。所以,尼採的「價值重估」就是重新確立價值等級秩序,使得它不再貶低和否定生命的意義和價值,而是反過來積極地肯定它。
現在,我們回到《敵基督者》的文本。尼采對基督教的基本看法是,基督教在根本上也是來源於人對自身有限存在的恐懼和焦慮感,也是一種想像和偽造。當然,這種想像和偽造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經歷了漫長的時間,其源頭最早可以追溯到猶太教。
猶太教的上帝或耶和華是猶太人的保護神。最初,他同希臘的諸神一樣,都代表了一種肯定生命的價值。比如說,耶和華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想發洪水就發洪水,想殺人就殺人,看起來有點像是無惡不作似的。但在尼採的眼裡,這樣的神恰恰是最真實的。因為神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神本來就是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這也是希臘人對神的基本看法。希臘神話中的諸神是尼采最喜歡的神,因為希臘人的神,比如《荷馬史詩》中的諸神,都是非道德化的,沒有道德色彩,甚至在我們看來是不道德的。比如說,宙斯一看見漂亮女子馬上就去勾引,勾引不成就硬來。在我們看來,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神怎麼能做這麼不道德的事呢?但尼采說,這才是真正的神、健康的神。
猶太人剛剛立國的時候,他們的神,耶和華,也是為所欲為的,是非道德的。但是後來,厄運來了。猶太人頻繁地被異族征服,回不了故鄉。在漫長的流亡過程中,他們關於神的觀念也發生了變形。因為處在一種極度的絕望之中,他們覺得:只要相信神,神就會拯救他們。這樣一來,他們就改造了神的觀念。他們的神不再為所欲為、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而是變成了一個道德的神。猶太人的神耶和華告訴他們說:你們之所以遭遇這樣的厄運,是因為你們在道德上有罪;你們要想回到自己的故鄉,就必須受到懲罰,必須進行懺悔。最終,猶太人的神就被道德化了,打上了濃厚的道德色彩。基督教的上帝只不過是對猶太教上帝的進一步道德化,並且它的道德化、它對此岸世界的否定要比猶太教更徹底和更激進。這樣的否定在《福音書》之中已經完成,在保羅那裡更是達到了巔峰。在基督教之中,否定和仇恨塵世的上帝不僅變成了末日審判者,而且變成愛的象徵。在尼采看來,整個中世紀以及現代西方文明的歷史,從宗教上講,無非就是猶太教上帝的一步一步變形、一步一步被道德化的歷史。
我們一直覺得,現代啟蒙運動和現代性是反基督教的。從一方面看,的確如此;但從另一方面看,問題卻不是那麼簡單。尼采就認為,現代啟蒙運動恰恰是對基督教的繼承和改造,這種繼承和改造開始於馬丁·路德,完成於盧梭和康德。尼採在很多地方都說過,盧梭和康德以道德的方式把基督教的上帝又保留下來,把基督教的價值改造成一種「道德形而上學」。盧梭雖然反對作為啟示宗教的基督教,但卻肯定了作為自然宗教的基督教,並且把後者看成是道德的基礎。康德的核心命題是,我們雖然無法在科學上認識上帝,但出於道德的需要卻必須要相信上帝。這是一種現代平等主義和道德化的上帝。不僅如此,尼采甚至認為,幾乎所有的現代意識形態,比如什麼自由主義、平等主義、社會主義、左派和女權主義等,()
都是基督教上帝的變形。通過對基督教的批判,尼采勾勒了一個宗教意義的西方文明史。當然,這個歷史是否真實,則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尼采從來不關心他所勾勒的西方文明史是否會被很多人認可。他認為,凡是希望獲得別人承認的東西一定都是最差的。越「普世」的東西,越「全球化」的東西,在尼采眼裡就越沒有價值。
最後,我簡單地介紹一下《敵基督者》的篇章結構。《敵基督者》的正文總共有62節,此外還有一個非常簡短的「前言」,在正文後面還附有一個「反基督教法」。這個「反基督教法」有意和基督教的「反異端法」對應,在時間和紀年上都是反基督教的。
按照瑞士尼采專家佐默爾(Andreas Urs Sommer)的看法,《敵基督者》的正文可以分為五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第1至13節,主要講的是為什麼要批判基督教,這種批判所依據的價值標準是什麼?基本原則是什麼?簡單地說,就是基本標準的闡發。第二部分是第14至23節,主要是以佛教為參照,通過基督教和佛教的比較來澄清基督教的價值觀。第三部分是第24至35節,講的是基督教的史前史,也就是基督教和猶太教的關係,它是如何從猶太教的歷史之中演變過來的。通過這樣的演變,尼采進一步揭示了耶穌作為拯救者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類型。第四部分是第36至49節,主要講的是基督教歷史所造成的災難。第五部分是第50至62節,這是整個《敵基督者》的核心部分,它所處理的基本問題就是信仰和真理之間的關係。
因此,《敵基督者》看起來雖然是一個宗教史的研究,但是嚴格來說,它是一本哲學著作。尼采要處理的問題,我們都非常熟悉,也就是真理問題。只是尼采認為,所有傳統的哲學或形而上學,嚴格說來,都不是對真理的真正追求和熱愛,而是一種信仰或信念,或者說是一種「信以為真」。基督教更是如此,它是一種非常典型的「信以為真」。為什麼要「信以為真」呢?是出於安全感的需要。信徒不能接受耶穌死亡的「真理」、真相或事實,所以他們相信耶穌是上帝,是「道成肉身」,相信耶穌復活了,相信有絕對永恆的真理。在尼采看來,所有這些都屬於他們的信念或信仰,而信仰跟真理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所以說,《敵基督者》所討論的是一個哲學問題,也就是真理與信仰之間的關係。
尼採的《敵基督者》通篇都是嬉笑怒罵,他的修辭效果往往使我們忽略了他的哲學意圖。所以,我建議大家不妨把這些嬉笑怒罵的修辭看淡一點,不要受它們影響。當然,我在這裡也要事先聲明一下,我要把自己和尼采做一個切割。我只是客觀地解釋尼採的思想,並不是他的代言人。所以,如果有人覺得自己在感情或信仰上受到了冒犯,那麼他應該去批判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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