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夢》第78回
我從我最喜愛的一位老師——潘知常那裡，知道了胡風的一句詩：時間開始了。胡風寫這句詩，是他面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而發出的由衷的感嘆。今天就是國慶節了，今日恰好說到了這句詩，真是不巧之巧了。
我們回到《紅樓夢》來看， 它的出現也有著「時間開始了」的意味和意義。關於這一點，魯迅先生說得特別好：「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
寫到這裡，我又不禁想起了自己寫的《紅樓夢》第一回的讀後感——《開天闢地的》。《紅樓夢》的確是開天闢地的，而且《紅樓夢》是一個嶄新而長新的存在，無情的時間在它這裡是失了法力的。於是，我們可以更進一步來說，《紅樓夢》不僅讓時間開始了，而且它可以隨時開始一個時間，它永遠可以開始一個嶄新的時間。
今天，我們來進入《紅樓夢》的第七十八回，來具體地看看《紅樓夢》是怎樣讓時間開始的，是怎樣打破了「傳統的思想和寫法」的。
第七十八回中，寶玉為晴雯寫了一篇感天動地的《芙蓉女兒誄》。這篇誄文很長，但它開宗明義，一上來就表達寶玉對晴雯的哀思，並歌頌晴雯的美好。寶玉對晴雯的歌頌發自肺腑，說「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
閱讀《紅樓夢》，我們有一個很明顯的感覺，那就是黛玉的識見是高於寶玉的，寶玉是經常向黛玉學習的。但我不得不說，寶玉盛情地來誇讚和歌頌晴雯，用天地日月草木之精華來頌揚一位女性的生命，這一點是做得比黛玉強的，真可謂是師不必賢於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
為什麼我這樣說呢？我們大概還記得黛玉做過《五美吟》。她在這五首詩里，歌頌和讚揚了五位歷史上的女性：虞姬、西施、紅拂、綠珠、明妃。可是，我們何曾見過林妹妹為身邊的女性寫詩呢？沒見過啊。兩相比較來看，寶玉能為晴雯寫下這樣一篇誄文，單憑這一點，他也不遜色於林妹妹了。
但林妹妹畢竟不是一般人。她是沒有獨立地為身邊的女性寫過詩文，但我們看到，林妹妹也參與到了《芙蓉女兒誄》的創作中來，和寶玉一起推敲了其中的幾個詞句。所以，綜合起來看，林妹妹這個一向引著寶玉走的人，這次卻反了過來，由寶玉帶著走了。從這個地方來看，我們也能體會到寶玉歌頌晴雯之舉的不同尋常。此舉當然是不同尋常的，連一向孤高自許的林妹妹都被感染到了。
從另一個方面來看，我們也能看出寶玉歌頌晴雯一舉的不尋常。在第七十七回中，寶玉拿海棠、孔子廟前的檜樹等千古不磨之物來比晴雯時，襲人聽不下去了，對寶玉道：「那晴雯是什麼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她縱好，也越不過我的次序去。就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她……」
遍觀《紅樓夢》全書，襲人這個大家公認的賢人，何曾對什麼事情如此計較過？這大概是頭一回吧。她要是知道寶玉在誄文中拿金玉、冰雪、星日、花月來歌頌和讚揚晴雯的話，那她大概會以為寶玉一定是瘋了，或者她會被氣死。
襲人對寶玉之言行的不理解，也反證了寶玉歌頌和讚揚晴雯之舉的特立獨出。大家當然不會理解寶玉，因為寶玉對晴雯的歌頌和讚揚，實在是新之又新；大家都沒有見過，也沒有聽過，當然就不理解了；他歌頌晴雯之舉，實在是讓當時的很多人覺得毀三觀。
一向孤高自許的黛玉，都被寶玉歌頌晴雯的舉動感染到；一向溫柔和順的襲人，如此直白地大為不解寶玉對晴雯的讚揚，這都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但從這兩點來看，我們就可以放心地說，寶玉的《芙蓉女兒誄》讓時間開始了，開始了一個新的時間。
如果再結合歷史來看的話，我們更可以看出寶玉的《芙蓉女兒誄》讓時間開始的意味。在《紅樓夢》之前，我們民族的記憶和歷史裡的女性是少之又少的。而且，這些進入為數不多的女性，又是靠什麼進入我們的歷史和記憶的呢？靠的是她有個好兒子，如孟母、岳母；靠的是她和英雄或大人物有過交集，如林妹妹《五美吟》里寫到的西施、虞姬、紅拂、綠珠、明妃；靠的是她們建功立業了，如嫘祖、花木蘭、穆桂英、孫二娘；靠的是她們有才情，如班昭、李清照、秦淮八艷；靠的是她們有愛情故事，靠的是她們為人們提供的談資，如昭君、楊貴妃、崔鶯鶯；靠的是她們的操守，如薛寶釧和那麼多節婦們；靠的是她們不守婦道，如潘金蓮……從這裡我們可以發現，女性是沒有獨立價值的，她們的生命意義是要藉由外物才能彰顯的。
現在我們來看寶玉所歌頌的晴雯。她有個好兒子嗎？沒有；她有過和英雄和大人物的交集嗎？沒有；她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功勞嗎？沒有；她有什麼才情嗎？沒有；她有愛情故事嗎？沒有（她或許有愛情，但她真的沒有愛情故事）。她對當時的女德有認同嗎？我們好像也沒看出來；她不守婦道嗎？沒有（她很潔身自好，但最後卻擔了虛名）……她什麼也沒有，她就是她。
可這樣的晴雯值得歌頌和讚揚嗎？好像不值得啊，除了以上所說的她的各種「沒有」外，她的脾氣還很爆。如此一來，她更沒有被歌頌和讚揚的機會與可能了。按照傳統的歷史敘事對女性的揀擇，晴雯肯定是不會被歌頌和讚揚的，她沒有值得歌頌和讚揚的地方，歌頌和讚揚她也是沒有價值和意義的。
可寶玉偏偏歌頌和讚揚了她，而且這種歌頌和讚揚的力度真的是空前絕後，超過了一切史書對其記載的女性的頌揚。寶玉拿金玉、冰雪、星日、花月來頌揚晴雯而猶嫌不夠，試問傳統社會中的哪位女性得到過這樣的頌揚？沒有。她們中的絕大多數，在絕大時候，是被欺凌與被侮辱的啊；即便為數不多的女性進入了歷史和我們民族的記憶，也不是因為她只是一個女性的緣故。
由此來看寶玉的《芙蓉女兒誄》，我們真的彷彿看到了一種「盤古開天闢地」式的創世情景，看到了一種「時間開始了」的宏偉景象。
時間開始了。這是《紅樓夢》為我們作出的巨大貢獻。在這樣的貢獻面前，我們要做的是，走在《紅樓夢》開闢的時間之路上，如有可能，我們也可以開始新的時間。
時間開始了。願我們大家都能開始自己嶄新的時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