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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的語言魅力

《紅樓夢》是小說,是文學藝術,不是哲學也不是史學,所以它的表達方式不是哲學語言,也不是「本紀」「列傳」。《紅樓夢》表達思想的方式是塑造典型形象,它使用的語言是生活語言。所以,要從《紅樓夢》中尋覓我們上面所說的各項內容,從字面上是找不到的。這須要讀者從人物形象、故事情節和語言中仔細體味琢磨,才能悟出它的真意。所以讀《紅樓夢》須要細心讀、反覆讀,耐心參詳。

《紅樓夢》寫了近千個人物,其中堪稱典型的不下數十人。讀者閉起眼睛也能想得出這些人物的形象和說話的聲音來。《紅樓夢》的作者還能只用寥寥數筆,就勾勒出人物的形象來,連帶有鮮明個性特點的人物語言,都能讓讀者永遠留在心頭。例如第七回「焦大醉罵」,全部敘述不到一千字,但焦大這個人物,凡是讀過《紅樓夢》的人,就不會忘記他。特別是他那句「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的「醉漢嘴裡混唚」,就成為焦大的名句。光憑這一句話就能讓人想到嘴裡被塞滿了馬糞,捆翻在地的焦大的形象和這句驚天動地的話的聲音。

再如第二十四回寫醉金剛倪二和賈芸的事,自「賈芸出了榮國府回來」起,直至「一面說,一面趔趄著腳兒去了」,一共一千八百字左右,卻寫了四個人:賈芸的舅舅卜世人,賈芸的舅媽,醉金剛倪二和賈芸。前面三人雖然都只是寥寥數筆,但俱各傳神,卜世人夫婦的鄙吝和市井遊俠倪二的仗義,皆歷歷如繪,雪芹之筆,真可謂勾魂攝魄

還有:「一碗茶也爭,我難道手裡有蜜!」這是初戀中的智能的語言,反映著她心裡的甜意。「你忙什麼!『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這是金釧的語言,反映著她因為受到寶玉的心愛而心悅意肯,別無他慮的心態。尤其是三十三回寶玉挨打前,要老嬤嬤快去報信,老嬤嬤卻耳聾,竟把「要緊,要緊」誤聽成「跳井,跳井」,還笑著說:「跳井讓他跳去,二爺怕什麼?」情勢一緩一急,兩相對照,一方是緊急待援,一方是木然無知,形成了鮮明對比,而「跳井,跳井」這一句話,也就把老嬤嬤耳聾淡木的神態描摩殆盡。「『呦呦鹿鳴,荷葉浮萍',小的不敢撒謊」。這是李貴的語言,反映著他護送寶玉讀書,但不識字,也不理會讀書,只是從旁聽聞的狀況。

《紅樓夢》里最能言善語的自然要數林黛玉、王熙鳳、紅玉、麝月這幾個人了。林黛玉是慧心巧舌、聰明伶俐;王熙鳳是先意承志、博取歡心;紅玉是伶牙俐齒,如簧百囀;麝月在教訓那些老婆子時的語言是詞鋒逼人,勢猛氣銳。我覺得《紅樓夢》的作者對這四個人的語言特色是精心設計的,是特寫。《紅樓夢》里其他人物的語言也都符合各個人物的身份和性格,包括湘雲說話時的咬舌,把「二哥哥」說成是「愛哥哥」等等。所以讀《紅樓夢》品味各個人物的說話,如在社會生活中一樣,一片天然,沒有斧鑿,真所謂「大匠不雕」。

魯迅曾贊《史記》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我借用這句話改一個字,可說《紅樓夢》是「說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紅樓夢》在古典長篇小說中確已成為「絕唱」,這是無庸爭議的,但它還是一首不用韻的詩。這不僅僅是因為《紅樓夢》里有許多詩,而且它從第一回至八十回的敘述,也都有詩的素質,它的敘述與詩是交融的,是一體。詩是什麼?是抒情,抒喜怒哀樂各種各樣的情而不是乾巴巴的紀事,《紅樓夢》確有這種抒情性的特點。實際上是因為曹雪芹在家敗人亡之後,回思自己的百年世家,特別是它的敗落,確有許多怨情、苦情和悲情,甚而至於有滿腔憤世之情,所以它的敘事波瀾起伏,有如一首長歌。

《紅樓夢》的作者,不但是敘事的能手,也是寫景的能手,一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前人已經說過,等於是一篇大觀園遊記,而且具有大觀園初建,尚未竣工的特色,而山石樹木,泉水溪流,台榭亭閣,竹籬茅舍,迴廊曲徑,已經歷歷如繪,引人入勝了。但到元妃省親時,還是這個大觀園,卻「只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風流」。又是另一番皇家的豪華氣象。到了三十九回四十回,賈母、劉姥姥游大觀園,則竟又別出一番風光,另是一種游法。除了駕船引舟作水上游外,還觀賞了瀟湘館、秋爽齋、蘅蕪院,然後是一場「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的豪宴,之後再去櫳翠庵品茶,直到劉姥姥醉卧怡紅院。作者前後三次描寫大觀園,竟是三副筆墨,無一處使人有重複感。

《紅樓夢》里的寫景文字,通常是與敘事緊密結合的。除了上舉大觀園的描寫比較突出外,其他都是情與景合。如寫瀟湘館,便是「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布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漫的路。」(四十回)「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舉目望門上一看,只見匾上寫著『瀟湘館'三字。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往裡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嘆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以上兩段文字,真是敘事與寫景的天然結合,是情在景中,景與情合。特別是五十回「蘆雪庭爭聯即景詩」,和四十九回的後半部分文字,都是洋溢著詩情畫意的絕世妙文。例如下面這段文字:

鳳姐兒也不等賈母說話,便命人抬過轎子來。賈母笑著,攙了鳳姐的手,仍舊上轎,帶著眾人,說笑出了夾道東門。一看四麵粉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後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眾人都笑道:「怪道少了兩個人,他卻在這裡等著,也弄梅花去了。」賈母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山坡上配上他的這個人品,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梅花,像個什麼?」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裡掛的仇十洲畫的《艷雪圖》。」

這樣的文字,實在是寫景和敘事的最天然的結合,也是《紅樓夢》富有詩的素質的一個重要原因。

我還感到讀《紅樓夢》要讀出它的味外味,韻外韻來。這就是說,在你讀完了一遍,領悟了一遍以後,過些時重讀一遍,又會悟出它的新的意蘊、新的內涵來,這樣以至於無數次的重複。當你讀到梨香院偶爾飄過來的一絲笛韻,讀到林黛玉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不覺心痛神痴,眼中落淚的時候,難道你每次重讀的感受會是一樣的嗎?

當你讀到三十三回寶玉挨打的情景,七十四回抄撿大觀園、七十八回「痴公子杜撰芙蓉誄」的情景。難道你每次重讀的感受也是一樣的嗎?

所以,《紅樓夢》每次讀,會有每次的味外味,韻外韻。不信,你就試著再讀讀看!

作者:馮其庸,名遲,字其庸,號寬堂。《紅樓夢學刊》前主編,以研究《紅樓夢》著名於世,著有《曹雪芹家世新考》、《論庚辰本》、《夢邊集》、《漱石集》、《秋風集》等專著二十餘種,並主編《紅樓夢》新校注本、《紅樓夢大詞典》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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