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文學家的女人真不容易呢」——魯迅和他的愛人們
文丨林賢治
對於魯迅來說,最初給他帶來一生中摧毀性打擊的,就是那段無愛的婚姻。他深愛的母親送給他一份無所可愛的禮物:朱安。結婚時,正值青春的盛期,他卻感覺著突然衰老了。
然而他又遇到許廣平,一匹烈馬。
走出自己的禁慾城堡, 為了愛情,背叛了第一次的姻緣。可他仍然要步入婚姻與家庭,特別是面對一個即將出生的孩子時。於是,伴隨著愛的,迎來了掙扎、犧牲、冷戰,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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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右者即為許羨蘇
在女師大,他遭遇過一位年輕的女性許羨蘇。大約他們是親密的罷,所以曹聚仁在一部關於他的評傳里,稱她為他的「愛人」。因為她,他寫了《頭髮的故事》;她對他的生活——其實是生命的相當重要的部分——表現過女性特有的關懷,在他逃難期間,也是看望最殷的一個。後來,他偕同另一位女性,她的同學許廣平離京南下,每到一處,必有明信片報告行止,除了通過她報告母親,其間,想必還受了一種近於贖罪的心情的支配的罷?但無論如何,他已經決定同後者比翼南飛了。
許廣平
感情這東西是無法分析的。他所以最終選擇了後者,自然有著種種因由。但是,可以肯定其中最重要的方面是:她是一匹烈性的「害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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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馬」以身相許,在給他帶來無比的欣慰的同時,也帶來了無窮的憂慮。
從為「害馬」剪去鬃毛的那天夜裡開始,他就緊張地思考著面臨的問題:是同「害馬」結合呢,抑或做一個婚姻形式主義者,繼續過一種獨身生活?他同時寫了兩個小說:《孤獨者》和《傷逝》,可見過分焦慮的灼痕。如果拒絕「害馬」,自己將要成為魏連殳,最後弄到無人送殮的地步。如果生活在一起,則勢必不但連累「害馬」做犧牲,而且自己也會像涓生似地變得一無所有,唯存永生的悔恨與悲哀。
離京前,他將司馬相如的《大人賦》書贈川島,結句是:「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仙鄉是不足留戀的,他決心走出禁欲主義的境地。即使時已至此,他仍然瞻前顧後,猶疑不決。在廈門和廣州之間,兩地傳書,也還有過將近一個月的關於「犧牲」的討論。
愛一個人是艱難的。對於愛情,他原來便很自卑,由於年齡和健康的緣故,怕因此「辱沒了對手」,再者,是對於地位的考慮,在他看來,這同經濟生活是頗有些關聯的,最後便是「遺產」問題了。其實,所有這些,都經不住「害馬」的一一衝決。「不要認真」,她告訴他說,「而且,你敢說天下間就沒有一個人矢忠盡誠對你嗎?有一個人,你說可以自慰了……」在他摸索異日的道路而需要「一條光」時,她給了他「一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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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前偶一想到愛,總立刻自己慚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愛某一個人,但看清了他們的言行思想的內幕,便使我自信我決不是必須自己貶抑到那麼樣的人,我可以愛!」
他終於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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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害馬」給他「一條光」時,他說:「置首一人之足下,甘心十倍於戴王冠。」
其實他是不甘心的。
愛情的健康發展,決非造就其中任何個人的僭主地位。如果要穿越婚姻這一死亡形式而保持愛的活力,必須承認個性歧異的客觀性,在實際生活中,讓出個體活動的空間。可是,在「害馬」的職業問題上,他恰恰採取了以共性排除個性的方式。他要成為一個人。
她性格外向,他偏於內傾。她出身學生領袖,重視群體鬥爭的方式,曾經一度加入國民黨;他是一個寫作人,自由職業者,所取是典型的個體方式,所謂「散兵戰」,所以深畏組織的羈繫,反對加入任何黨派,更不必說憎惡政客一流了。如果不是在思想傾向一致性的基礎上,發展各自的個性,衝突將是難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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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馬」在家務面前已經變得日趨馴順了。一個叫作家庭的巨物,把她同社會運動隔離開來。原來寫作過凌厲的雜文,這時完全停頓下來了。她已單方面放棄了早年對於社會改造的參與,正像《傷逝》里的子君,功業完全建立在吃飯中,「似乎將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停頓,放棄,完全的忘卻,都是個體生命內部死亡本能的象徵。
在兩人關係上,她除了幫忙謄稿,校對,送郵,做種種雜事(本身構成了足夠的犧牲),已倦於追蹤他的思想發展。在他辭世以後,她寫作關於他的回憶錄,也多限於起居飲食之類,而對一個精神戰士的心路歷程,尤其晚年的狀況幾乎一無所知,在有關的許多重要方面,留下了大量空白。
《傷逝》寫到子君,感慨系之曰:「人是多麼容易改變呵!」
而他,可曾傾聽過她那犧牲底下的心靈的顫響?
1930年魯迅與許廣平、周海嬰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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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不滿於她甘於平庸的變化,一面對她作出的犧牲懷有負罪感;他一面渴求交流,一面又喜歡寂寞。這種矛盾的糾纏,促使「冷戰」的間斷出現。
她曾敘述過他在「冷戰」期間的自戕的表現,那是很悲慘的:他可以沉默到一句話不說,最厲害的時候,連茶煙也不吃,像大病一樣。或者在半夜裡大量地喝酒,或者走到沒有人的空地里蹲著或睡倒。有一個夜晚,他就睡到陽台的暗處,後來被孩子尋到,也一聲不響地並排睡下時,他才爬了起來……戰後,他常常抱歉似的說:「做文學家的女人真不容易呢,講書時老早通知過了,你不相信。」或者嘆息著說:「我這個人的脾氣真不好。」
她會回答說:「因為你是先生,我多少讓你些,如果是年齡相仿的對手,我不會這樣的。」
於是和解了。
譬如洪水,和解相當於閘門的調節,理解則是河道的疏浚,情形可以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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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青年流亡者蕭紅的到來,他的孤寂已久的心地,彷彿有了第一次融雪。
蕭紅
她像他一樣,過早地蒙受了婚姻的創傷。而且病肺,身心嚴重受損。對於無法返回的故園,兩人都懷有熱烈而沉鬱的鄉土情感。他們的小說,詩一般地散發著大地的苦難氣息。此外,同樣地喜愛美術,對美特別敏感。這樣,他們之間就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
對話範圍很廣:社會,文學,直到裙子,靴子,穿戴的漂亮與否。因為她與愛人的矛盾,苦悶之中,前來看他的次數更多了,有時甚至可以一天幾次。有一個上午她來過,下午再來,他立即把椅子轉向她,說: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這是別有會心的玩笑。她怔住了。
後來,她遠走東京,一去沒有了消息。這是頗費猜量的。及至回國,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墓前看他。她幾乎傾注了全部的情感,不停地作文,寫劇,以此紀念她所敬愛的人。
1937年蕭紅從日本歸國後,與許廣平、蕭軍、海嬰再魯迅墓前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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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歡裸女畫。
居室妝台上方放置的三幅木刻,其中兩幅便是裸女:一幅《夏娃與蛇》,一幅《入浴》。兩幅木刻,都是他所愛的德國畫家比亞茲萊式的,纖柔,神秘,而更富於原始愛欲。
還有一幅裝飾性很強的小小木刻畫,被他放在枕邊,不時地拿出來自賞。畫面上:一個詩人手握詩卷在朗誦,地面玫瑰盛開。遠處,有一個穿著大長裙子,披散了頭髮的女人在大風裡跑……這是什麼意思?
蕭紅不知道,許廣平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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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愛的人在哪裡?
如果連最親近的人也相距如此遙遠,那麼,在茫不可及的社會上可能尋到更親密的人嗎?
——「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
節選自林賢治「一個魯迅系列」之《一個人的愛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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