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樊老木匠

樊老木匠

樊老木匠又來了。

他剛露面,大家都知道了。從上海轉一圈回來,他換了一身新衣服和新鞋子,據說是小女兒買的。一把漂亮的白鬍子,根根雪白透亮,長可及胸,但是今天他卻別出心裁地用鬆緊帶紮起來,象小姑娘扎馬尾辮一樣,不倫不類。整個人變瘦了,臉上掉了點肉,兩頰有了凹坑,唯一不變的是那神態,仍舊氣鼓鼓,瞪著雙渾濁的老眼,彷彿全世界都欠了他債。

這個脾氣暴燥的老人,隨時都要火山噴發。只是,再不提把工資遷去上海事。這次換了花樣,要把工資卡換銀行發放,理由,農村信用社不是銀行,而他,一個堂堂大上海退休回來的職工,怎麼能與農民為伍,讓他在農民的銀行——信用社拿錢,是對他高貴人格的污辱。他再三強調,我,是個有單位的人。

對於他的「合理」要求,信訪辦的同志都無能為力。他們每天都要接待許多上訪戶,象老樊這樣的,早就見怪不怪,還不能發火,只能哭笑不得,聽他講永遠也講不完的過去。

解放前,民國三十二年。外白渡橋下江水靜靜流淌,一個蘇北小伙兒走過來,他瘦削,倨傲,不發一言。遠處輪船噴出黑煙,伴隨著刺耳的汽笛聲響,不時可見過往船隻的膏藥旗,那時上海還在日本人手上。

這個青年悶聲不響做木匠,討生活,賺錢養家。那時大家叫他小樊。上海灘很大,有一次他到大流氓黃金榮女兒家做生活,黃大小姐很滿意他的工作,送他一張名片,上面印著電話號碼,吩咐他,有困難打電話。電話在當時可是個稀罕物。

某天,一個小流氓送信過來,約小樊某日到某處「吃講茶」,這是過去的俗語,就是約人談判攤牌,原因是他沒有交好處費。怎麼辦?忽然想起黃大小姐的名片,好不容易找個地方,用顫抖的手撥通了她的電話。黃大小姐是個熱心人,一口應承。到了那天,她派人陪他過去,坐著那輛烏龜殼似的的黑色汽車,平生第一次,來到茶樓,果然化干戈為玉帛。一看有黃老闆罩著,沒人再敢找他的碴。

做流氓就要做大流氓,要麼就別做。那時小樊雖然沒有這麼大的氣魄,但也年輕氣盛,一心要在上海灘立足。當時他已生了三個女兒,有點失望,但他沒有泄氣,繼續在他老婆那塊土地上播種,希望收穫一個兒子。我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幾千年的傳統文化教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老家蘇北農村,面朝黃土背朝天。小樊的老婆佝僂著身子,瘦弱,疲憊,白天去耕地,晚上被人耕,誰也想不到她連生了十一個女兒,直到再也生不出來了,小樊也變成了老樊。家裡養不活越來越多的孩子,小樊不得不到上海謀生。即便如此,十一個女兒只活了六個,餓死五個。

日本人還給小樊發了良民證,這是他最初的上海市戶口,承認他是城裡人。雖然做日本人的良民,大有當漢奸的嫌疑,但老樊為了強調他的老資格,不管那麼多。

兩年後,日本人投降了。國民#D重歸上海,接收大員們弄得雞飛狗跳。老百姓說,想中央,盼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當時,老樊的家鄉是共#產#D的天下,革命老區。窮啊,越窮的地方才能鬧革命。但是不能不回家,鄉下有老婆女兒,總得要看望。

到處都在殺漢奸。國民D在城裡殺,共!#產#D在鄉下殺。老樊在老家親眼目睹了共·%產#D殺漢奸,很高很大的檯子,上面貼著大紅標語,某某地區紀念抗戰勝利暨公審漢奸大會,飽蘸濃墨,墨汁都快滴到台下來了。荷槍實彈的戰士押著一排五花大綁的人,背後插著牌子,用墨汁歪歪扭扭寫著姓名,並用紅筆打了一個大大的叉,驚心動魄。這些人個個耷拉著腦袋。會場上人山人海,一個共·%產#D幹部上台講話,講完後大手一揮,押赴刑場槍斃,槍響後屍橫遍地。

三年後,國民D又跑了。國民D屁股還沒坐熱,共·%產#D解放上海。

老樊沒想到自己時來運轉,還成了公家人。上海成立了一個**中學,把他請去修桌椅。老樊做事認真,把破桌爛椅起死回生,化腐朽為神奇,學校領導極為高興。不久,他成了學校正式職工,拿工資,八十九塊半。嘖嘖,鄉下人什麼時候有過這種待遇,現洋鈿啊,旱澇保收。老樊從來沒想到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舒服體面,學校領導對他也客氣。老樊做活更加賣力,多次被評為先進。

過年回鄉下,這時土改分了田,共·%產#D又開始鬥地主,殺地主,搞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泥腿子們個個喜笑顏開,天天象過大年。老婆子也分了幾畝地,興奮得手直抖,感覺象在做夢,問老樊:他爹的,你說說,這地會不會再收回去啊?

老樊眼一瞪,你懂啥啊,那些地主全斃了個球,收你個魂啊!罵完後,老樊繼續回上海弄他的老本行,敲敲打打,修修補補。

不久老婆子託人寫信告訴他,鄉下成立合作社,地又收回去了,公家收的。老樊又罵,這死老婆子,一點覺悟都沒有,覺悟二字是他在學校開政治學習會上學來的。老樊堅決擁護D的英明領導,沒有D,哪有他的八十九塊半,喝西北風去啊。老樊現在每天晚上習慣喝點老黃酒,紹興加飯。樊老木匠闊氣了,養六個女兒也不再吃力。

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學校里,校長、總務主任都被打倒,成了牛鬼蛇神。老樊由於出身貧農,一下子成了紅人,地位節節攀升。他意氣風發,煥發了革命第二春,穿上綠軍裝,戴上紅袖套,手拿紅語錄本,一呼百應。五十多歲人了,和毛孩子混一塊,幹些啥?貼大字報,開批鬥會,遊行,喊口號,後來又串連。

串連好玩啊,拿一張串連證,學校開的,蓋著鮮紅的革委會大印。憑證出門,坐車不買票,吃飯不要錢,到處有紅衛兵接待站,接待這些M主¥席的客人,免費住宿。先往北京跑,M主¥席在天安門城樓接見百萬紅衛兵,後來滿世界飛,愛上哪兒上哪兒,遊山玩水。老樊的身體倍兒棒,不比小年輕差,因為現在他九十三歲還能去上海,平時爬樓下坡,不用人扶,精神頭十足。

世事如戲,一出出上演。

M主¥席去世了,文%¥革結束了。老樊也到了退休年齡。按政策可以讓一個子女頂替工作,好事落到了他最心疼的小女兒身上。他的大女兒和最小的小女兒相差二十歲,差不多是一代人的年齡。即使這樣的努力,老樊也沒能如願以償造出一個兒子,按鄉下習慣,他這一戶就算絕代了,幸好在上海大城市,沒人關心他的接班人是男是女,各人自掃門前雪。

剛出校門的小女兒又進學校,上海的學校。按政策,老樊把戶口轉回老家鄉下,退休工資到老家領,但他心甘情願,事情就這麼辦好了。小女兒變為城市人,父親重新成了鄉下人。

老樊拄著拐杖,篤篤篤。三十年彈指一揮,老伴二十年前就死了,給他辦退休手續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人到七十古來稀,有幾個能活九十多?老樊今年高壽九十三,還是那麼硬朗結實,胸前一把白鬍子,越來越長,飄飄若浮雲。

老樊太能活,活太久。

他至今仍住在鄉下老房子里,一個女兒也不靠。據說他和四周鄰居不睦,吵了個遍,甚至把他房子邊的路都堵起來,不讓鄰居進出。跑到鎮上,和幹部吵,都是些芝麻蒜皮的事,都是些根本辦不到的要求,比如他要把工資關係遷回上海,誰能辦?辦不到,好,他就上訪,一級級跑,靜坐,無言地鬧。或者怒罵,躺在地上撒潑,白鬍子仍然一抖一抖,老淚縱橫,呼天喊地。

生活不經意間敞開另一扇門。他找到一種新的活法,吵架,樂此不疲。吵架居然也是樂趣,可以盡情發泄,哭喊,疏肝活肺。一旦進入表演狀態,孤獨如煙散去,人生聚光燈重新照亮,他是主角,天字第一號。

鑼鼓一響,老樊閃亮登場。

拄著拐杖,隨身帶上一個獎狀樣的鏡框,上面還用尼龍繩吊著,可以掛在脖上,發黃的紙上寫著,樊某某光榮退休,上海某某中學,一九七七年某月。與一把白鬍子相襯映,很喜劇。這是他的行頭,演戲的道具。上訪到哪兒,他不樂意了,就把鏡框掛上脖子,坐人家大門口去。誰不怕?不要說被報社記者拍照了,現在網際網路這麼發達,萬一弄到網上去,誰也吃不了這壺。

老樊一腳踏進上海,直奔市信訪辦。沒等他掛牌子,人家看到這把白鬍子就慌了,吃伊不消。這裡正在舉辦世博會,如果他脖子前掛塊牌子,配上白鬍子,往大門前一坐。萬一被媒體捅出來,信訪辦還想不想混飯吃了?這可是敏感時期啊,千萬千萬,別出事。上海信訪辦氣急敗壞地掛電話到他退休的學校,學校退管辦又十萬火急地找來他的小女兒、小女婿,勒令,如果再讓他們的老父親到處亂跑,影響了世博會的形象,就要把他們開除,全部趕回老家去。

小女兒、小女婿驚恐萬狀。他們也都是六十多歲人了,已辦退休,被學校返聘。老樊的突然出現,給他們當頭一棒,經過交談,終於摸清最新動向,老樊沒有提出到上海靠他們生活,他們也放下了一半心。於是拿起電話積極聯繫。

喂,是某某單位嗎?樊**老人要換家銀行發工資,你們就幫他辦了吧。

對不起,銀行是財政上統一指定打卡的,不能隨便更改。

辦不了?這點小事辦不了,你們這是什麼服務態度?有沒有以人為本?

對不起......

也許,地球人都不知道,老樊可能並不真的要解決什麼,他是逗人玩。當看到所有人都為他皺眉,生氣,甚至發火,卻又不得不敷衍遷就,老樊就在內心大笑,他勝利了,多麼痛快淋漓,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當然,這種快樂是隱秘的,不足為外人道。

世界上每天都在上演不同的輕喜劇,老樊是個出色的演員。所到之處,大家都敬而遠之。樊老木匠總是那麼有個性。他一個人到處跑,每天拎破包,拄拐杖,篤篤篤——從退休日起,跑了三十年。

後記: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聽說樊老木匠走了。據他女婿說,從發現身體不適,一直拉肚子不見好,只好住院治療,還沒等病情確認,一周後他就徹底告別了這個世界,享年九十四歲。

使用蘋果手機的小夥伴們,可長按此二維碼打賞。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安之書館 的精彩文章:

夏日,老街即景
抉擇的兩難在哪裡?
七夕︱假如沒有愛情
那時候沒有空調,我們是怎麼過來的?

TAG:安之書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