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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記憶:父親的世紀

李大興

父親生於農曆戊午年八月十一,西曆1918年9月15日。今年9月30日是他99周歲陰曆生日,按傳統的虛歲算,這天是他百歲冥誕。想到一個世紀就這樣流逝,自己也無可挽回地走向黃昏,有點不寒而慄的感覺。所以我本來覺得不必紀念的,不過家兄的一些朋友弟子熱心籌備、父親的門生故舊紛紛應允出席,於是有了10月2日的「李新百歲誕辰座談會」。

出席座談會年齡最大的長者是86歲的李義彬先生,他手寫了長達七頁的發言,由女兒代讀。父親的第一位研究生、著名現代史學家陳鐵健先生也已經83歲高齡,雖然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近20歲。他和李義彬先生從上世紀60年代初就是父親的助手,有40多年的師生之誼。半個世紀前,導師與研究生的關係更加親密無間,如同半個家人。難得的是,他們在十年浩劫那樣的磨難時,依然尊師重道,一直保持聯繫與問候。父親對他們的研究也是全力幫助,陳鐵健先生1979年發表《重評{多餘的話}》和後來的《論西路軍》都是具有開拓性的文章,也因此曾經承受很大壓力,但是他得到了父親的堅決支持。

父親去世後,所有的文稿都交給陳鐵健先生整理,其中大部分收入《流逝的歲月:李新回憶錄》,2008年出版後頗受好評。去年陳鐵健先生又為我的散文集《在生命這襲華袍背後》作序,其中提到考上研究生後,適逢我幼年多病,李義彬先生和他三天兩頭帶我去醫院。對於我說來,他們也不僅僅是父親的學生,還是更為親密的長者。1981年在長春學習日語時,李義彬先生已被父親從吉林大學調入北京,留下兩間小屋。冬天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都去住在那裡,和他的次子小和時不時對酌。那段冰天雪地里的溫暖時光記憶猶新,然而十多年前小和卻歸道山。

楊天石先生是著名民國史大家,尤以研究蔣介石著稱。他在座談會上說,曾經有媒體採訪問他,一生中誰對他的生命和學術影響最大,他的回答是李新。楊天石先生早年畢業於北大中文系,有志於研究,卻被打成「走白專道路」,分配到中學教書,18年後才被調入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參與編寫《中華民國史》。我去年曾拜訪他的辦公室,辦公室里堆滿了書,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挪開堆在椅子上的書我才能夠坐下。三十多年沒有見面,楊天石先生當年頎長挺拔、神采飛揚,如今也已年過八旬,但精神矍鑠,依然是江南口音,娓娓道來,整整說了兩個小時。原來他一直住在研究所附近,幾十年來只要沒有其他安排,每天上午到辦公室,讀書寫作直到晚上十點左右。他說得很平靜,淡淡的,然而80年代到現在發生了多少變化啊,回想起來,恍如隔世。能夠從那時到現在一直堅持書齋生活的人並不多見,何況他還時不時捲入或被捲入各式各樣的紛爭中。研究歷史,首先如傅斯年所言,「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其次如范文瀾所言,「板凳需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去斯坦佛大學胡佛研究院讀蔣介石日記的人不止楊天石先生,但是很少有人像他那樣花十個半月時間把53年日記一個字一個字看完,還手抄了很大一部分。

原本要來出席座談會的還有耿雲志先生,因微恙做罷。耿雲志先生是大陸近40年來胡適研究的第一人,也是1972年父親出任《中華民國史》主編、成立民國史研究組時的元老,從1975年開始研究整理胡適已逾40年。他撰寫的《胡適與五四時期的新文化運動》,發表在《歷史研究》1979年第5期,是改革開放以來重新評價胡適的第一篇文章。

另一位原定要出席也未能來的是黃修榮兄,他是父親在文革後招收的諸多研究生中最年長者,今年已經75歲,夏天回國時見到他,滿頭銀髮,說起來他是我北大歷史系的大師兄。最年輕的一位是汪朝光教授,和我年齡相仿,是當今著名民國史學者,也是這一天座談會的主持者。他的名字我已經聽父親和家人說了30多年,至今緣慳一面。另一位久仰大名卻從未見過的是章百家師兄,他不僅是父親的研究生。還是我北大同系同專業的師兄。

我因為在芝加哥的日程安排沒有能夠參加這次座談會,只看到一些錄像片段。雖然只看到很少一部分,做為後人,對各位師友的發言和汪朝光兄的精彩主持點評自然十分感激。他們由於父親的淵源,又是在百年冥誕這樣一個時刻,難免過譽。其實,在我這樣一個也是學歷史出身的人看來,他們之中的很多人早已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是當代學人的佼佼者。大抵父親並沒有留下多少有分量的個人研究著作,而是領銜主編了若干大部頭的通史著作。誠如汪朝光兄所言,父親是民國史這一學科的開拓者,有組織能力且擅知人用人。他想必很高興看到,晚年最付出心血的事業歷四十多年而日益成為顯學;不過我想他更值得欣慰的,是門下弟子和晚生所取得的學術成就吧。

如果僅聽座談會的發言,不免一種在緬懷一位書齋里的前輩學者的感覺。然而這次座談會的地點是北京永年會館,會場掛的橫幅是「紀念永年城解放70周年暨李新百年誕辰座談會」,提示著父親的前半生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經歷。

1947年10月5日,國民黨在冀南最後一個據點永年城被攻克,守軍被全殲,父親時任中共永年縣委書記兼圍城指揮部政委。他從1946年到1948年當了兩年永年縣委書記,指導當地土改、徵兵、打仗、恢復經濟等。據其回憶錄,他與本地幹部關係融洽,有時被上面批評有些右傾。離開永年以後,父親和幾位當年的同事一直有來往,八十年代初還曾經去永年為當地的經濟發展出謀劃策。

我從七十年代初就熟悉永年的口音,雖然後來因為時空的遠離,到現在還是有些地方聽不明白。讀他的回憶錄,可知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而是殘酷的戰爭。父親在永年曾經歷遭遇戰,在幾十米的距離內短兵相接,幸得大部隊趕來支援才脫險。困守永年城的王澤民、許鐵英兩支部隊原本是當地土匪和鹽商出身,有奶便是娘,早期曾經抗日,但很快就投降做偽軍,抗戰結束後被國民黨第11集團軍司令孫連仲收編。由於民憤很大,王、許拒不投降,國民黨委任的縣長楊異才是中共叛徒,因此也堅決負隅頑抗。永年城破後,楊投井自殺,王、許突圍逃走,被趕上擊斃。攻克永年城時,父親去參加中央會議不在,由於圍城、破城的長久與艱辛,群情忿激之下,違背俘虜政策,槍斃了被俘的軍官,導致後來攻打元氏時遇到更頑強的抵抗,永年縣委因此被中央批評。

母親在1946年和父親結婚,不久就隨他趁著顛簸的平原鄉村嫁新娘鐵輪轎車來到永年。第二年,她在動蕩中生下了一個兒子,但是還沒有滿月就夭折了。這個孩子本應是我的長兄,我卻連他的名字、或者他是否有過名字都一無所知。父親從來沒有提過他。我上高一時和母親兩個人住在永安南里,大概她覺得我已經長大,在某些安靜的夜晚,她會回憶並告訴我久遠的往事。她提到第一個孩子夭折時很平靜,反而是我聽了以後有些難過。

與父親是實際領導者這一角色不同,母親更多是一個旁觀者。她甫抵永年,就參加了公審漢奸憲兵隊長宋品忍大會,目睹宋被殺的全過程。憤怒的群眾力量,想必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女性天然的同情心和親和力,她很快就用那時的話語講「和群眾打成一片」。雖然母親出身於幾代官宦之家,自幼生活優渥,但她一直上教會學校,注重樸素自律,遂能很快適應生活條件的簡陋。近三十年後我見到她「坐村」所在村的婦女主任,當年和母親同吃同住,久別重逢,十分親切。這位婦女主任身材結實,說話豪爽,煙癮很大;而母親一直瘦弱,從年輕時就戴著眼鏡,說話溫文爾雅,一望而知是來自大城市的知識分子。

父親也是從年輕時就戴眼鏡,看上去也像是知識分子。他口才很好、下筆如飛、能寫一點舊體詩詞,因此被視為黨內才子,還有一個清談家的外號。他實際工作的歷練其實很豐富,從19歲到延安後,父親當過《中國青年》雜誌助理編輯、西北青年救國會第二劇團團長、中共北方局青委書記、組織科長,還在豫東做過杞縣縣委書記獨當一面,其時年方26歲。抗戰勝利後,他參加過中共軍調代表團,在北平時他與社會上層、青年知識分子交往頗多,鼓動了相當多的人去了解放區。著名作家王蒙在他的回憶錄《半生多事》里詳細記述了他在11歲半時見到的第一個共產黨和聽到的全新話語。據說父親是在翁獨健先生家第一次見到母親,母親顯然是被他的話語所影響,不僅去了解放區,而且不久就嫁給了他。

剛剛過去的10月3日,舉行了隆重的慶祝人民大學80周年校慶活動。讀到報道我一愣,人民大學不是1950年10月3日成立的嗎?不過我馬上反應過來,這是從1937年陝北公學的成立算起。陝北公學後來變成華北大學,合併了北方大學後成為華北聯合大學。父親的人生轉折點始於1948年去華北聯大工作,不過他自己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本來他已經被調任華北局青委書記,但是他不想再做青年團工作,就主動申請和不想去華北聯大工作的榮高棠對調。

我不知道父親想去大學工作是否與母親有關,讀過燕京大學歷史系的母親多少讓父親感覺有壓力。他們二位都是很好強、自我主張也很強的人,由此可以想像,父親很早就感到知識充電的必要性。不過這只是我的推測,他的回憶錄僅僅提到母親很高興去華北聯大,「覺得大學裡都是知識分子,有道理總可以講通」。母親不是黨員,卻被地委下令參加整黨,而且被刁難。原因父親沒有提及,從上下文看應該是由於地委某些負責人與他的關係。

父親在回憶錄和平常談話中並不怎麼諱言派系的存在,他和他的老朋友們聊天時,彼此都會使用「某某是哪個山頭的」這樣一種語言。地方上如此。學校也一樣。人民大學由華北聯大和華北革命大學合併而成。從一開始原華北聯大和原革大就因為辦學理念和人事互不相能。陝北公學創校校長成仿吾調走後,父親成為唯一來自原華北聯大的黨組成員,所幸他深得吳玉章校長知遇。

在華北聯大和後來的人民大學,父親一直是教學行政領導,沒有人把他看成做學問的知識分子。人民大學是紅色大學,像父親這樣半路出家闖進來的不在少數。我小時候住的人民大學宿舍里,傳統意義上的知識分子相對而言並不太多,老一輩學者更少,有相當多經歷複雜的資深革命者和紅色知識分子。由於人民大學這樣一種特殊的環境和獨特的科目配置,父親得以一邊主持教務工作,一邊開始從事中國革命史的教學與教科書編撰。他對歷史向來很有興趣,雖然沒有接受系統教育,但是博聞強記,裝了一肚子野史。

非始料所及的是,原本出於興趣的教科書編撰,竟然成了他進入學術界的敲門磚與後半生的起點。父親在1957年反右運動中險些落馬後萌生去意,離校閉居東廠衚衕1號院內八角亭編寫《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通史》,因這部書的完成他被評為三級教授。1962年,他辭去所有職位調入近代史所任研究員,輔佐范文瀾編寫《中國通史》。

遷入社科院宿舍以後,與博學鴻儒頗有接觸,更覺得父親不怎麼知識分子,倒有些領導才能,深知照顧同儕、獎掖後進的重要性。這樣的能力多少來自他早年的從政經驗,尤其是在永年任縣委書記的那兩年。這種能力用於集體編撰巨制史書,卻也是適得其所。

父親在受命編寫《中華民國史》後,重視程度遠過於其他。他曾經說過,研究歷史首先要有史料,這一點民國史相對更有優勢,不像黨史,很多資料還沒有解密看不到。在他去世後,編撰了38年的《中華民國史》終於完成了。

1998年底父親第二次中風後,神智和生命緩緩枯萎。雖然卧床延續了五年多,但他實際上工作、生活的時間都屬於二十世紀。在父親的世紀里,發生了新文化運動、戰爭與革命。父親在新文化運動的沐浴中長大,經歷了戰火,選擇了革命之子的道路。這個世紀「學術」與「革命」同為關鍵詞,學術往往被淹沒,許多人從書房走向革命。父親一半出於自我選擇、一半誤打誤撞地走上一條相反的道路,最後回到了書房。

1999年夏天我回國看望父親,他已經說不出話,眼神也有些渙散,緊緊地抓住我的手。

那是他最後一次認出我。

(作者系作家,現居美國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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