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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太短,普魯斯特太長


本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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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親愛的馬塞爾·普魯斯特今夜將要離開》

是一本小而精緻的書。是的,用小而精緻來稱讚這本書是最恰當的。從尺寸上說這本書可以毫不費力地塞在隨身的包里或是拿在手中,如果你還有這樣的習慣的話,你可以在任何地方讀它,無論是飛機上、火車上、還是林蔭路上。




作者的文字本身具有速度感,讓你從翻開這本書的那一刻開始就被拉進了普魯斯特的生活:來到他阿姆蘭大街的家,看到那煙霧繚繞的卧室,走廊上孤獨的點亮的那盞檯燈,每天清晨準時送到門口的牛奶和麗茲酒店的烤雞;看到他晚年標誌性的黑眼眶和亂蓬蓬的鬍子,他用來當大衣的被單。

150頁的篇幅中,作者帶我們站在普魯斯特身邊,看著他慢慢離去的幾個小時,一段妙不可言的旅程。



如果這還不足以說服你,我們就來談談,

為什麼我們要關注馬塞爾·普魯斯特?




馬塞爾普魯斯特是誰?






拿著瑪德蓮蛋糕的普魯斯特漫畫



馬塞爾·普魯斯特是誰?對1917年的巴黎上流社會來說不可能不知道他,普魯斯特作為一個風趣、優雅、可愛的社交人物活躍在美好年代,「

他那麼可愛誰會不知道?

」1913年他出版了一本書,確切地說是他那本書的第一卷,但這對改變他的形象似乎沒有太大幫助,安德烈·紀德和他的朋友們幾乎連看都沒看就拒絕出版,因為他們覺得普魯斯特「附庸風雅」,所以只能由作者自費出版。


 


對2017年的我們而言,普魯斯特作為作家如此著名,但很多人對他的了解也就僅限於他著作的書名而已。

生命太短普魯斯特太長

,1919年阿納托爾·法郎士因此而不願意讀那本書,但那時它才只出到第二卷。



1909年普魯斯特自己向一位出版商談到他正在醞釀的這本書,當時的篇幅是300頁,附帶一篇150頁的關於聖伯夫的嚴肅對話。出版商果斷地拒絕了他,如果有人這時候走過去拍著他倆的肩膀說「嘿你別聽他的,這本書還得寫十幾年,寫完時的長度是4300頁」,可能會把這兩個人都嚇傻。


 






普魯斯特的手稿




普魯斯特的形象是曖昧的。如果要用一個詞來描繪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光影斑駁」,第二個是「樹影婆娑」。他站在秋日的樹蔭下,我們看到他的鬍子、衣服、手杖、帽子,但他的面孔模糊不清。他屬於那個穿禮服戴大禮帽的時代。我們從他在威尼斯擺出浮誇姿勢的照片中看到他確實是那個時代的人。而另一個人生贏家亨利·拉蒂格在戛納海濱的照片相比之下就要現代得多。亨利·拉蒂格活到1986年,搞的是攝影,他顯然是我們時代的人。但是1980年代他在接受電視台採訪的時候,卻大談他的朋友普魯斯特。普魯斯特的另一個小朋友讓·科克托活到1963年,有生之年已經站在新浪潮導演們的背後了,他們都沒有這種距離感。


 


這種距離感的形成部分地要歸因於普魯斯特本人。普魯斯特極為厭惡聖伯夫開創的這種方法:把作家的生活和著作攪和到一起談。他之所以要寫那本使他得以不朽的書,也是基於對聖伯夫方法的反感。我們投射在普魯斯特身上的目光被他自己折射到他的作品上去了。他專註於那個禮服和大禮帽的時代,以及那個時代里處於社會邊緣的一個階層,雖然是高高在上的階層,普魯斯特用他的作品誤導了我們,並因此暗自偷笑。


 


第三共和國的花花公子?


 





1870年成立的第三共和國是一個妥協的產物,在這個共和國里,貴族和他們沙龍的政治色彩漸漸退居次要。與此同時,貴族階級在藝術上的鑒賞力和優雅的生活方式,使得他們在美好年代裡成為時尚先鋒。於是,我們通過普魯斯特作品所熟悉的那個對政治大體上保持著居高臨下的超然立場(除了少數例外情況,比如全民參與的德雷福斯事件),隱入欣賞藝術、收集古董和藝術品、保持著優雅生活方式和高貴舉止的貴族社交界就誕生了。


 


但普魯斯特不是貴族,這一點相當奇妙。普魯斯特雖然在他的作品裡把美好年代的貴族階級變成了琥珀里的昆蟲,但他自己卻不是一個貴族。普魯斯特的父親是一個醫生,而且是一個在防疫問題上享有權威地位的醫生。這決定了普魯斯特在美好年代的社會金字塔上的起點。他最初的「朋友們」雅克·比才也好,丹尼爾·阿列維也好,都跟他一樣屬於這個階層。同樣的他同學中的小埃菲爾,(他父親設計的那個高聳的「本該遮掩起來的東西」很快就要揭幕了),他追求過小說中「奧黛特」的原型「勞爾·海曼」,也屬於這個階層。


 




真正為普魯斯特推開貴族階級大門的人是孟德斯鳩伯爵。羅貝爾·德·孟德斯鳩比普魯斯特大12歲,這個人今天已經幾乎被遺忘,但在美好年代卻是無與倫比的人物。芭芭拉·塔奇曼說如果王爾德有爵位、有財產、生活在巴黎而且懶惰,那他就是孟德斯鳩伯爵,我們還要補充一點,那就是「不胖而且帥」。孟德斯鳩伯爵對唯美主義者而言是夢幻般的人物,他優雅、精緻、有著無可挑剔的趣味和足以實現這些趣味的財富,但態度高傲,盛氣凌人,喜歡朗誦自己的詩,和大部分自視甚高的人一樣有強烈的被誇獎的需求,如果得不到讚美他就會暴跳如雷。而當他遇到普魯斯特時,這個藝術化了的貴族,和貴族愛好者、公認最會夸人的普魯斯特之間就建立了一種奇妙的關係。


 


孟德斯鳩伯爵為普魯斯特打開了封閉的貴族階級的大門。普魯斯特在馬德萊娜·勒梅爾夫人的沙龍里認識了孟德斯鳩伯爵,然後通過他認識了德·拉羅什富科伯爵和德·費納隆。這兩個人的姓氏足以讓任何一個崇拜貴族階級的人心旌蕩漾。普魯斯特的父母看著家裡居然出現了這樣的「貴客」,更多的是感到震驚。尤其是老普魯斯特,作為一個嚴肅、實際的布爾喬亞,他堅定地相信自己的兒子是一個「不能自食其力的人」,這在布爾喬亞的世界觀里是一個人能犯下的最大的幾樁罪惡之一。而畢業於巴黎政治學院的普魯斯特先生對此的回擊是:找到了一份無薪水的圖書管理員工作,而且隨即用盡一切辦法請長假。


 


懷孕的小狼


 





普魯斯特(左)與母親和弟

弟羅伯特




普魯斯特大夫家的小馬塞爾從巴黎政治學院開始攀登社會的金字塔,到世紀之交他的成就已經嚇了父母一大跳。但是普魯斯特大夫依然對兒子是不是一個遊手好閒的公子哥憂心忡忡。不過普魯斯特夫人對他的「小狼」充滿信心,在母愛的支持下小馬塞爾開始寫作。


 


但這一切並不能滿足嚴厲的普魯斯特大夫,他死於1903年,此時的普魯斯特除了羅斯金的譯文、《歡樂與時日》以及費加羅報上的幾篇以筆名發表的小文章外別無其他。普魯斯特大夫覺得他的兒子和大部分公子哥一樣只是出於無聊才寫作。普魯斯特把《亞眠大教堂》的法文版題獻「11月24日患病,11月26日逝世的父親」。父親之後就是母親,1905年普魯斯特太太逝世,她的小狼陪伴她到最後,她留給淚流滿面的兒子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即使不是一個羅馬人,也應該無愧於羅馬人」。


 


普魯斯特說,母親的死永遠地帶走了小馬塞爾。普魯斯特必須正視他的命運了。屬於他的道路現在開始閃閃發亮,作為社交家的普魯斯特的金路同樣閃閃發亮。父母的離去在財政上解放了普魯斯特,在之前的三十年多年裡,普魯斯特夫婦像管孩子一樣管著他們的兒子,對普魯斯特太太來說她的兒子永遠四歲,他們要求普魯斯特詳細計算自己的花銷,包括給服務員的小費和給夫人們送什麼樣的花送幾次,有時候為了請朋友去歌劇院,普魯斯特只能選擇餓肚子。但是1905年他發現父親比他想像得要富的多,尤其在他這樣一個對錢沒有正確概念的人眼中,他繼承的財產就更加驚人。他的公證人告訴他他不但沒有破產,實際上還相當富裕。淚眼婆娑的一個中年人,從痛苦中站起來,發現自己其實是一個準富豪,這在任何時代都是一件充滿諷刺意味的事。


 






普魯斯特與弟弟羅伯特的童年照片




1906年讓人想起福樓拜的《情感教育》,這一年小馬塞爾終於意識到自己的使命所在,而為了這一使命,繼承了財產的普魯斯特先生更加熱情地投入社(xiang)交(le)生活。他最終搬出了父母的公寓,但從沒有捨得離開父母的那些笨重傢具,他無法住在一個沒有母親的記憶中的房子里。但同時他也有錢了,他不在家裡招待朋友吃飯,他把他們往麗茲酒店請,他送各種各樣漂亮的昂貴禮物給別人。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朋友」的社會地位逐漸下降,他把他們變成自己的司機、秘書和助理,他的花銷越來越高,他甚至給他的「好朋友」可愛的阿爾弗雷德買了一架飛機。


 


但同時他也越來越積極地投入寫作,在白晝打扮精緻的普魯斯特先生身後,是一個從未忘記父母目光的小馬塞爾,他在藥粉熏過的空氣里,穿著長睡衣寫作。孟德斯鳩伯爵的仇敵讓·洛蘭在他的文章里辱罵普魯斯特是「上流社會的小公子哥,千方百計地讓自己肚子里懷上文學」。普魯斯特因此在1897年跟他用手槍決鬥。但讓·洛蘭的辱罵卻揭示了一個現實,那就是普魯斯特的文學已經在他的生命里蠢蠢欲動,這是被一個人的生命孕育出來的作品。


 


孕育這作品的生命本身此時也正在走向拐點。普魯斯特說自己1907年只下了五次床,歷史學家經過反覆考證,認為他的說法是錯誤的,他一年至少下過八次床。在這床上的一年之後,1908年普魯斯特第一次開始談論他的作品,給朋友的信中他描述他的作品大體上是兩篇報刊文章,一篇是嚴肅的論文,另一篇從一個早晨的對話開始,「媽媽來到我的窗前,我對她談論我的思想」。1909年當普魯斯特再次跟一位出版商談到他的作品時,這兩篇文章已經變成了一本大約300頁的書,附帶150頁的一篇關於聖伯夫的嚴肅對話。


 



馬塞爾·普魯斯特的眼睛




這本300頁的書到1912年已經寫了1200頁,它被寄給普魯斯特的朋友加里馬和他的《新法蘭西雜誌》,慘遭拒絕。最後普魯斯特找到了精明的貝納爾·格拉塞,後者跟他在自費出版的前提下達成了協議。普魯斯特先生在社交界是一位優雅的紳士,在寫作上也一樣。他和巴爾扎克一樣喜歡在清樣上大肆修改,所以當排版軟體誕生的時候,他和巴爾扎克一起被譽為最能被排版軟體拯救的作家。但巴爾扎克先生是吃在印刷機邊上、睡在印刷機邊上的碼字奴隸,而普魯斯特先生呢?他是口授給速記員或者秘書,然後再由秘書或者打字員打字,如果有時間他就在打字稿上大肆修改,然後越改越多,如果沒時間他就等印刷廠把清樣快遞過來之後,在清樣上大肆修改,然後越改越多。我們如果考慮到《在斯萬家那邊》的出版費用需要普魯斯特自理,我們就能更好地感受到這種寫作方式的紳士氣派。


 


1913年11月《在斯萬家那邊》出版,但普魯斯特的可愛的「小阿爾弗雷德」跑掉了,普魯斯特先生陷入愛情的痛苦之中。事業的成功,即使安德烈·紀德親口承認了他作品的價值和自己的失誤,也無法撫平他的痛苦。然後世界大戰開始了,德·費納隆在1914年戰死,小阿爾弗雷德回到了普魯斯特身邊,普魯斯特給他買了一架飛機,為了學開飛機,小阿爾弗雷德死在地中海,不會游泳的他爬上飛機殘骸拚命呼救,最後被淹死,他隨身攜帶的大筆現金可能加速了這一過程。


 


1919年戰爭結束,《在少女花影下》出版,普魯斯特為自己爭取到了龔古爾獎,之後他得到了越來越多的榮譽和讚美,但他的生命正和那個時代一起遠去。1922年9月18日為了見老朋友弗斯格倫,普魯斯特在里維埃拉酒店空等了四個多小時。兩個月後,11月18日,普魯斯特與世長辭。


 


重現的時光


 





短促的清晨、漫長的黃昏,構成了普魯斯特的一生。

在那些清晨的時光里,上流社會的普魯斯特先生享受他的社交生活,他殷勤、愉快,喜歡把任何人包括在報上猛烈抨擊他作品的人,都往麗茲飯店請。他會給貴族家的管家送大筆小費換取小道消息,在麗茲飯店付200%的小費吃得卻並不多。他以每月六十法郎的價格訂了歌劇院的電話直播服務,然後對別人說「我聽到的田園交響樂和貝多芬聽到的一樣,完全沒有聲音」。


 


而在那個漫長的黃昏里,哮喘病患者馬塞爾瘋狂寫作,直到握不住筆。晝間的普魯斯特先生生活在虛榮的社會裡,喜愛它的一切優點和缺點,夜間永遠的小馬塞爾時刻都在忍受折磨。為了過晝間的生活普魯斯特服用興奮劑,為了把夜間的小馬塞爾哄上床,他又服用鎮靜劑。普魯斯特接受了他生命二重性,並像一個好演員一樣投入其間。


 





普魯斯特臨終時的照片,這張著名照片由著名攝影師Man Ray拍攝。




清晨的普魯斯特和黃昏的小馬塞爾哪個才是真實的?作為社交界一朵花的普魯斯特先生和作家普魯斯特先生,美好年代上流社會熟悉的普魯斯特和我們在《追憶似水流年》中讀到的那個「我」,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我們可以簡單地說兩個都是,但兩個又都不是,他們都是真實的,也都是假象。那個介於晝夜之間的,或者融合了兩者的,同時戴著微笑和哭泣兩個面具,卻哭笑不得的普魯斯特,才是真實的。




那是一種在愛、追求、歡樂和失望之後的肅穆,那是一張希臘化時代雕塑般的臉龐。那個一生都在追求,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追求的虛妄和愚蠢的普魯斯特,永遠的小馬塞爾,他對愛的無休止的追尋和他對記憶中的人物事的不加區分地執著,讓他的作品變成一顆琥珀,一個逝去的世界在這顆琥珀里以最美好的方式被封存。


 


而亨利·拉西莫夫這本書帶給我們的,

正是普魯斯特即將離去時,晨昏之際的最後一抹霞光。



本文原載於經濟觀察報書評,原文名為《普魯斯特的黃昏》




《親愛的馬塞爾·普魯斯特今夜將要離開》


(法)亨利·拉西莫夫/著 陸茉妍 /譯


 四川文藝出版社 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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