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師益友蔣孝達
蔣孝達是一位飽學之士,謙謙君子,長我13歲。相處以來,我一直以「蔣老」稱之,而他於我,無論見面還是通話,都稱「一平兄」,使我愧不敢當。如今斯人已西遊,留給我的卻是無盡的緬懷。
我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調入政協從事文史工作,就和蔣老相識而來往,可以說,他是我的良師益友。蔣老是老揚州,又是文化人,對揚州人文軼事了如指掌,不懂或不清楚的地方,問到蔣老總能使你得到滿意的答覆。我在編纂《揚州名園記》時,看到民國年間汪時鴻寫的《重修平山堂記》,後面的時間落款寫的是「旃蒙單閼」,我不知「旃蒙單閼」為何年?便請教蔣老。蔣老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從書櫥中拿出一份《歲月(天干地支)別稱對照表》給我:「你看下這對照表就知道了。」於是我按表找到了,所謂「旃蒙」是十干中乙的別稱,而「單閼」則是十二支中卯的別稱,合起來即干支乙卯年,亦即民國四年,公元1915年。後來遇到這類記載我就按表對照查找,一下子就解決了。
我在搜集、整理、編寫《冶春後社詩人傳略》過程中,始終得到蔣老的關注與支持,並不厭其煩地為我釋疑解惑。冶春後社是清末民初的揚州詩人團體,為弘揚傳承揚州優秀文化起了很大作用。為弄清冶春後社的來龍去脈及其成員的情況,僅憑現有的記載是不夠的,於是我從調查其成員入手,並繪製了《冶春後社詩人調查表》,寄(發)給其後人和親友。我記得第一個寄給的就是蔣老,因為他的父親蔣貞金(字太華)不僅是揚州教育界、文化界的名流,而且是冶春後社的重要成員。調查表寄出後,很快收到了蔣老的回復,他不僅詳細填寫了調查表,還另紙附錄了補充資料,令我高興不已。為此,我多次登門採訪蔣老,蔣老少時經常跟隨父親參加冶春後社的雅集吟唱活動,見過許多冶春後社成員,乃至他們的言談舉止,音容笑貌都記憶猶新。蔣老還向我提供了他父親的照片和書法手跡,在此基礎上,我首先編印了冶春後社《蔣貞金遺詩遺文輯錄》徵求意見。
周湘亭與蔣老父親同為揚州教育界、文化界名流、冶春後社重要成員,揚州解放前夕他去了台灣,揚州無有後人及親友,徵集他的史料陷入了困難。蔣老告訴我,他與周湘亭之子周儀彭有同窗之誼。我問:「周儀彭現在何處?」蔣老回答:「現居美國,我有他通訊地址。」於是,我請蔣老與之聯繫,並寄去《冶春後社詩人調查表》。周儀彭很熱情,接到蔣老信後,認真填寫了調查表,又寫了回信。他說他父親詩文手稿甚夥,名《蘭馨詩文匯稿》,共有數冊,可惜他在謝世前夕付之一炬,並說:「清白乃心我大去,毋留痕迹寄人間。」信末周儀彭附錄了他記憶中他父親所作《雨中花》詞一闋。後來,我將這闋詞連同我搜集到的周湘亭詩文聯語彙編成《蘭馨詩文匯稿遺存》,收錄在《冶春後社詩人傳略》第一冊。
在編寫《冶春後社詩人傳略》時,常常遇到不識的草書、篆書以及不懂的詞語,我就去請教蔣老,他總是高興地一一解答,若有疑問,他就從書櫥中搬出《辭源》《辭海》《說文》等工具書幫我查找,釋疑解惑。
2005年,我和蔣老合作點校出版了揚州地方文獻叢刊第10冊《惜餘春軼事·揚州訪舊錄》一書。此書為旅居台灣的冶春後社詩人杜召棠所著,內容涉及清末民初揚州許多人文軼事,對研究揚州歷史文化極有價值。蔣老為《惜餘春軼事》和《揚州訪舊錄》分別寫了引言和導言,對我多有美言,實際是對我的鼓勵與鞭策。他寫道:「兩岸阻隔,文化交流,困難重重。一平兄為搜集原文資料,煞費苦心,尤其部分脫漏篇章,須輾轉託人訪求抄錄,得以補齊。」「一平兄熱心從事文史資料的搜集撰述,頻年以來,奔波探索,甚至長途跋涉,不遺餘力,碩果累累。」「一平兄籍隸興化,以在揚州供職而能為傳承與弘揚揚州優秀文化作出傑出貢獻,且不圖任何回報,似此忘我精神,誠令吾揚文士敬愧。」
歷時20餘年,《冶春後社詩人傳略》一共5冊,終於編成出版,這裡也浸透蔣老的無私奉獻。
在和蔣老交往中,有件事可謂巧事。那是2012年春天,《揚州晚報》編輯慕相中和我一樣,也是揚州文史愛好者,他知道我搜集冶春後社詩人作品,特地將他發現陳易的一首詩送給我。這首詩是淺刻家黃漢侯刻在周岫云為他所制「登岱歸來不看山」的印章邊款上的。詩後有跋,陳易寫道:「漢侯歸自東嶽,周子岫雲制印,為紀壯遊。刀法精妙,直詣漢人之室。觀竟並錄舊作一律,詩至不工,希兩君笑而政之也。丙子長夏真州陳易並記。」詩是舊作,跋是新寫,記述了黃漢侯壯遊泰山歸來,周岫云為他制印經過,可謂印壇一段佳話。我仔細端詳這方印拓,不知這個被陳易譽為「刀法精妙,直詣漢人之室」的制印者周岫云為何人?第二天,我騎自行車來到渡江路東側小羊肉巷晚晴軒,請教蔣老。當我提及周岫雲三字時,蔣老眉毛一揚,頓時面露笑容:「周岫雲我認識,想不到他作古70多年,還有人提及他。」接著,蔣老說:「他是紫羅蘭理髮店小老闆,工詩詞,擅書法,喜收藏,尤精篆刻。」蔣老邊說邊走到書櫥前,從中抽出一冊封面發灰發黃,寬不足10厘米,高約20厘米的線裝小書遞給我:「此書就是周岫雲親筆所錄。」我接過來小心翼翼地翻閱著,書中所錄,分別為朱與義的《簡齋絕句選》、朱孝藏的《強村語業》、王繼香的《醉庵硯銘》、董偉業的《揚州竹枝詞》、金農的《冬心題畫小記》、趙之謙的《悲庵銘志集存》以及唱詞《十五娘》等。均為癸酉年(1933)所錄,有小楷,有行書,並鈐有「岫雲藏書」白文印章。
當我問及周岫雲生平、家住何處時,蔣老說:「這要問他的後人,他家住在甘泉路(原名多子街)共和春餃麵店對面水倉,即過去用來儲水救火的水倉。」根據蔣老提供的線索,我順利地找到了水倉,見到了周岫雲的兒、媳周人華、王福華夫婦。他們詳細向我講述了周岫雲生平事迹以及生卒年月。周人華說,周岫雲與黃漢侯私交極深,親如兄弟,兩人常就書法、篆刻藝術相互切磋。周岫雲與陳含光可謂忘年交。周岫雲歿後,陳含光曾作詩以吊。至今這首詩,周人華還珍藏著。沒過幾天,周人華夫婦去小羊肉巷看望了蔣老,好似見到了親人,十分高興,蔣老便把他珍藏半個多世紀的周岫雲手錄書籍交歸周人華收藏。為此,周人華夫婦深為感謝。後來,我將這段佳話寫進了我的《尋訪周岫雲小記》中。由此引發了蔣老鉤沉的興趣,接連撰寫了《印壇英才,名噪一時——周岫雲書印藝術》和《民國印壇奇才朱士奇》兩篇極具學術價值的文章,分別刊在2012年7月28日和8月4日《揚州晚報》書畫版,文章對周岫雲、朱士奇的書印藝術做了詳細介紹和高度評價。
蔣老國學功底深厚,退休前為廣陵古籍刻印社編審,自幼工於書法印章,書法尤擅篆隸。他於75歲、83歲分別送我兩幅墨寶,一為篆書:「一代風流誇采筆;平生襟抱見丹心。」上下聯巧妙地嵌入我的名字;一為隸書:「壽如金石,文採風流」,是送給我過70歲的,筆力渾厚遒勁,充滿金石氣。我將珍之寶之,永留紀念。
2017年4月13日13:40,揚州著名書法家、篆刻家、文史學者蔣孝達先生去世,享年94歲。蔣老出生於書香之家,父親蔣貞金是教育家、詩人。蔣老一生致力於書印領域,在篆刻和書法上皆有所成。在廣陵古籍刻印社工作並退休,擔任責編期間編校了多本文獻書籍。蔣老學識淵博,為人隨和,啟迪後學,誨人不倦。如今斯人已西遊,留給我們的卻是無盡的緬懷。
——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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