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做了其他笑星不屑做的事
著名藝術家嚴順開於2017年10月16日去世,享年80歲
出場順序很重要——女孩子們都會說這句話了,當她們覺得自己又在正確的時間遇到了錯誤的人,或又在錯誤的時間遇到了正確的人的時候。時間不可逆,過去的只能是過去的、在先的。我們的肉身回不到過去;不過,暫時凍結一部分記憶,待到有了新的記憶後再解凍舊的記憶,從而倒轉認知順序,這種技術,某一日卻可能問世呢。
看黃佐臨導演、嚴順開主演的《阿Q正傳》時,我就想,要是能凍結我腦袋裡關於張三的記憶就好了。視頻里播的那個阿Q,動不動就要跟那記憶里的張三,那個想做好事卻屢屢被冤枉,想發泄下情緒卻惹來好一頓教訓的張三串起來。猶記1993年大年三十,我坐在沙發上,莫名其妙地瞅著家裡人一個個樂得東倒西歪。電視里,嚴順開,操著一嘴刺耳的洋涇浜普通話,急赤白臉,又是跺腳又是賭咒:他怎麼了?這些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一介小孩看不懂,只記住了一臉的倒霉相。
阿Q,完完全全地、精準地拷貝了那副倒霉相。張三是怎樣的,阿Q就是怎樣的,不管是笑還是哭喪,眉毛、眼梢和嘴角的組合都是一樣的,外強中乾的嗓音,也是一樣的,還有,從老好人的笑轉向被冷落、被誤解的尷尬時,停留在嚴順開臉上的那幾秒鐘,兩部戲裡仍是一樣的。兩個角色也都是做作的,舞台有舞台的做作,電影有電影的做作。張三把心理活動都吐露了出來,而阿Q的動作和表情更顯得浮誇,面對趙老太爺,他連連作揖賀喜,渾不知自己丑和臟,幾乎是在撩撥別人揍他。
《阿Q正傳》中趙老太爺打阿Q耳光的戲
順序錯了。按照時間,應該是阿Q在前(1981年),張三在後(1993年)。嚴順開第一個演了阿Q,定義了他的樣子,把一個大活人阿Q的形象植入人的頭腦,可是,若是先看張三,後看阿Q,就會疑心,這麼重要的一個文學形象,一個被認為象徵著中國人靈魂的人物,是不是犯了點雷同的忌諱。
都說優秀演員應該「演誰像誰」,但只有少數演員,比如一代傳奇趙丹,能鑽進一個個角色里,演李時珍,演林則徐,演許雲峰,三部戲三個截然不同的形象。多數演員只演為自己打造的角色,比如葛優,到哪一部片子里都是兩眼發直,說話冷不丁蹦字。至於嚴順開,他的戲路比葛優還窄:張三,從某種角度來說,就是一個改造後重新做人的阿Q。
1984年的《阿混新傳》,嚴順開所演杜小西(即阿混),一個大幹四化的背景下混日子的工人,其人設也是對阿Q的深化與變形。這部片子以滑稽戲的形式在劇場演出時,阿混獨自一人,沖著家裡的鳥籠子有幾句唱:
「小鳥啊,你勿要叫,我的心思有誰知道,人人討厭我,處處惹人笑,想想真苦惱,想想真苦惱。」
擰歪了的五官,顯出因被人嫌棄而來的苦惱、委屈,此乃嚴順開的「相由心生」。說嚴順開演的都是「市井小人物」,實在大而無當,實際上,他演的是小人物中的特殊一類:這些人追求安穩日子卻缺乏個人抱負,想占人點便宜卻又無法泯滅廉恥之心,結果,在不被他人嘲笑的情況下與人相安無事,漸漸成了他們最高的理想。
《阿混新傳》的劇場效果,真是驚天動地。李青,滬上最頂尖的滑稽演員之一,在劇中飾演嚴順開的父親(實際上僅比嚴年長5歲),也是一廠之長,有一幕場景,李青發火要揍不上進的嚴順開,嚴躺倒在地說:爸,你不能打我,你打我的話性質就變了,在家裡是老子打兒子,在廠里就是廠長打工人了!此言一出,滿場激起的笑浪只有瓦斯爆炸能比。
那自然是「笑星」無疑。但嚴順開有個尷尬:他都不能算一個「滑稽戲演員」。在上海,要當上一個獨角戲演員,或一個滑稽戲演員,進而貴為「名家」,你必備一些基本功:會講華東華南十三種方言,會上海說唱。有的演員長於前者而短於後者,有的長於後者短於前者。你再看嚴順開,麻煩了,他兩門全不會。
要是單說上海話呢?上海人嘴裡輕巧,舌頭軟,故而演員向以繞口令炫技——嚴順開也不行。那麼他的長處在哪兒?
在演戲,在於琢磨人物性格——哪怕他能演的人物類型很單一,那也需要琢磨。嚴順開戲劇學院科班出身,黃佐臨選他來擔綱《阿Q正傳》是有道理的,在劇中,他的動作和神態的浮誇、不自然,以那個年代的標準而論,是深鑽人物、刻畫其性格的結果。此外,嚴還有一個長處:相較於滬上其他演員,嚴順開的普通話可算相當好。所以,在《阿Q正傳》走紅12年後,《張三其人》上了春晚。
春晚小品《張三其人》,嚴順開、楊新鳴演出
這可是別的滬籍演員力不能及的。連年春晚,語言類節目,都將那些死活咬不準平翹舌音前後鼻音的上海人拒之門外。而嚴順開敲開了它的大門,小品是他的棲身之所。1990年與黃宏合作的《難兄難弟》就很火,1993年的《張三其人》又上了一個層次。實際上,這個由一位業餘作者創作的劇本,並不是給嚴順開度身定製的。嚴來出演,也是偶然,誰都沒想到他們會這麼般配。
嚴順開與黃宏合作小品《難兄難弟》
由電影而滑稽戲,再到演小品,嚴順開都有成就,但你說他怎麼全能吧,又談不上,他在每個領域都沒有做到很深入。這就是角色單一、缺乏可塑性的結果,一方面他「三棲」,另一方面,每個圈子又不怎麼拿他當自己人,像「唱滑稽的人里電影演得最好的」之類的稱謂才比較適合他。在上海,人們說「唱滑稽」,不說「說滑稽」(但北方人說「說相聲」不說「唱相聲」),意味著被籠統地稱為「滑稽演員」的那些人,個個都是才藝高手,登台就唱,開口就是方言,人人都有一手把觀眾逗到捧腹的絕活。嚴順開做不了這些,於是,他去做那些人不會做或者不屑於去做的事:刻畫人物。他鑽研他的角色,台步、眼神、措詞都十分講究,儘管受制於先天條件,他可以演的角色很有限。
嚴順開最經典的人物形象塑造:阿Q
在小品中,他往往是群像中的一分子,說他是個大局觀出色的「角色演員」也不為過,偏偏因為阿Q在中國現當代文化史上的巨大影響力,嚴順開跟演了濟公的游本昌一樣,升級為藝術家,之後,便無法想像他還有其他類型的人物可演了。實際上,他在上海話的舞台上深耕那一類小人物,還是很有施展空間的。嚴順開演過的獨角戲,如今幾乎唯一能聽到的一段,便是他與王輝荃的《忙》,那也是轟動劇場,一時間被街談巷議的名作,但你都很難說那是一個獨角戲,因為嚴順開不是從角色中跳進跳出,時而表演時而敘事的,他自始至終都是在表演,演的仍是那一類劇中人:倒掛眉的倒霉蛋,忙活了半天一場空。
名為「順開」,他不很順,也不很開心。你得明白,媒體炒作的什麼「周立波師傅晚年落寞」之類,跟他不在任何一個圈子裡久駐有關。電影、電視、小品、滑稽,他屬於哪一類呢?他是一個夾縫中的人,將一個方面的長處發揮到極致,對其他方面繞避而行。在上海,他名為「喜劇藝術家」,上海滑稽劇團的藝術指導,也是曲藝學館延聘的授課人,跟滑稽界的名家大師並列,實則總是跟滑稽界互不對眼。像滑稽這種地方性的傳統藝術,好則好矣,保守封閉是一定的,你的張三,你的阿Q,都是「全國通用糧票」乃至在國際上露臉的形象,你就不算我們的人,得不到我們的尊,我們的養。
嚴順開之成為喜劇藝術家,與他憑阿Q得到的那個國際榮譽——「金拐杖獎」直接有關,據說至今沒有第二個中國人得過。阿Q明明是個悲劇人物,在電影里卻頗有喜劇色彩,這種細膩微妙的感覺的確觸動人心,但那是一個喜劇節,外國評委獎勵嚴順開,獎勵的是他的喜劇表演,而非獎勵他把阿Q塑造得多麼出色。這就對了。
嚴順開獲得金拐杖獎
嚴順開,還有比如拍喜劇電影的陳佩斯,都得儘力誇張,儘力流於表面,一心一意地展現人物的本色,也即他自己的本色,然後需要一點運氣來讓自己成功。「張三」的成功,我覺得有一句評論說到了點子:「嚴順開演得真好,演得真像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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