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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我在父親的注視中遠行

1987年。

8月下旬,一場颱風似蛟龍甩動尾巴,從遙遠的南方橫掃過來,攔腰掠過膠東半島。

前兩天,颱風帶來的一場大雨剛剛結束,天還陰著臉,空氣溫潤瀰漫,抓一把似乎就能擰出水來。抬頭四望,小山村四處那些高高低低的丘陵,平時像倒扣的鐵鍋,而這時吸飽了水,綠得卻有些詭異和過分的耀眼,村邊的小河河面突然變得開闊起來,水也變濁了,聲音也大了,轟鳴著奔涌著。

父親說:「一起進城,收拾點東西吧。」

一人一輛笨重而結實的大金鹿,跨上去,沿著彎彎曲曲的河邊路,聽著轟鳴的河水聲,一路吱吱呀呀地走著。

父親一路說著,無非是進城要準備的東西,「該準備個大皮箱」,「還有一床新墊子」,「還有.......」。他似聽非聽,不說話,只是低著頭,狠狠地蹬著車子。自行車車在他的腳下發出快樂的聲響。時不時,他抬頭看看前方。眼前,是長長的上坡路,彎彎曲曲,一直通向山頂。還沒有騎到山頂,車子就蹬不動了,只好跳下來推著走,等拚命地走到山頂,又是長長的彎彎曲曲的下坡路,一直通到山腳下。

而遠方,是綿綿的丘陵。更方的遠方,還是丘陵,高高低低的。

他的眼前是綠的樹,彎曲的路,高高低低的山,而那綠色的山和彎曲的路背後,則是那座熟悉而陌生的城市——他無數次在課本上讀過、一遍遍背誦過的城市。他甚至感到自己就走在那座大城市寬廣的馬路上,林立的高樓,擁擠的車流,行色匆匆的路人。

車子在身子下面吱呀吱呀歡快地叫著,一會兒就落下父親一大截。他也不回頭,聽著後面的聲音就能判斷出離父親有多遠。離父親稍遠,他就放慢一點速度。而父親也不說話,快速地蹬一陣子就追上來。他又加把勁,又落下父親一截......就這樣,一個小時多一點就輕鬆地跑完了40里的山路。

開始進入縣城了。縣城的入口,是一個名叫武寧的小鎮,說是小鎮,其實是和縣城連在一起,也就是縣城的一部分。不甚寬闊的馬路,一大方一大方的水泥路面拼接而成,車子走過,不斷地「咯噔」「咯噔」地響,人和車子都要上下抖動。他學過物理,知道兩塊水泥板之間是留有縫隙的,為了適應熱漲冷縮。

每次走到這裡,他都要想起初中一年級第一次進縣城的情形。那時也是和父親一起,從小鎮上騎車走來。一路上,全是那種塵封飛揚的沙土山路。他喋喋不休地總是催問父親何時才能到縣城,而父親卻淡淡地說:「還早著呢,連我們鎮都還沒有出」。他好像第一次感到天地空間的遠大和自己的渺小。進入現在的這個小鎮,他最吃驚地是看到了這段水泥鋪成的路面。這段水泥路徹底顛覆了他對於路的想像。在他的印象里,世界上所有的路應當都和他以前見識過的路一樣,都是沙土路,至多是石板鋪成的。但是,他們城裡人,居然用水泥修路!這城裡的路居然不是沙土路!這城裡的人好奇怪的啊!

想到這兒,他不禁笑了。他想起那個上午,當他搖搖晃晃騎著自行車走過這段水泥路而進入縣城,他才發現,原來縣城的路全是水泥路或者全是瀝青柏油路!

後來,他上了高中,進了縣城讀書。而眼前這座縣城,這是他讀過四年書的縣城,再熟悉不過的道路和樓房,他甚至感覺路上行色匆匆的每個路人,他都是見過許多次的。

父親帶他在一座三層大樓前停下,他抬起頭,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百貨供應站。他想起自己和同學許多次地來過,有時是百無聊賴地閑逛,或者他那時正披散著學校不允許留的那種長度的頭髮,拖著流里流氣的喇叭褲,和同學們招搖著行走在櫃檯前。而印象中最難忘的是三年前84年7月在商店裡觀看中國女排三連冠的電視直播比賽,商場里的電視全都免費播放,他和許多人擠在一起,吶喊歡呼。

他偷偷看了父親一眼,似乎害怕自己的醜事被父親發現一般。但父親實際上什麼也沒有反映,只是說:「走,上三樓,找你雲姨開個批發價。」

到了三樓,等父親介紹過雲姨,他瞅了一眼,雲姨30多歲的樣子,清秀的模樣,便怯怯地叫一聲「姨好!」父親很興奮地夸夸其談,當然又是一套他的兒子考上了西北政法學院,要去西安上學了,他來準備點東西。

開好了單據,雲姨帶著他們去倉庫提貨。一會兒,一隻很耀眼的大紅色的箱子取出來了。父親很興奮地和雲姨告別,一邊走一說說:「四十五塊給你買一隻皮箱,批發價,省了15塊,頂我半個月的工資」。他疑心這並不是真正的皮箱,而是皮革材料的箱子。但他並沒有掃父親的興,而是繼續聽父親嘮叨「將來給你兩個妹妹每個人也買一隻,結婚時用」。

父親很小心地把箱子綁在車子后座上,一手推著車子,一手扶著后座上的箱子,說「再去買個墊子吧。」

到了縣城的西部,他知道這是西關,父親和他看到土特產供應店,便走進去。店裡東西很多,他一眼就看到一床墊子,而父親顯然而看上了,說拿來看看。是那種典型的棉墊子,樸實厚實的粗布,白里泛黃,摻著星星的黑點,被棉線縫成一小方一小方的,讓他一下子想起小鎮上段一方一方的水泥路面。而這邊,父親也已經付清了款。

15元。他心裡默默地想著,真是貴,頂我一個月的伙食費。

一切收拾停當,父親問他:「你還想買點什麼?」他說不用了,他也明白父親這是句客套話,因為父親本來只打算買這兩件東西的。45+15=60,將近父親2個月的工資。他在心裡盤算著。

天照樣陰著,下起了毛毛雨,父親停下車,用塑料布把兩件東西包好,說:「幸好有準備,幹什麼事情都要提前準備好,早上出門我就想到要下雨,這不,就用上了........」

從縣城回家的路好象變短了——四年里,他每次從縣城回家都有這樣的錯覺。他知道,這其實是心急了。上坡,下坡,拐過一個小山包,遠遠就看到一條沙土岔道,拐進岔道,一條清亮的小河就在眼前,再拐一個小山包,眼前就豁然一亮,河邊的小山村如畫一般鋪在地上。

到家了,父親繼續喋喋不休地大談著進城如何買到便宜貨,而母親也說:「都快一點了,先吃飯,再說」。

吃飯的功夫,聽母親說,她已經準備好了被子和褥子,還有一床毯子,被面是母親結婚用的大花布,枕頭是自己縫的,到集上買的蕎麥皮,你奶奶給你淘洗過,乾乾淨淨的,洗干晒乾了;枕巾是準備給你大妹妹結婚用的,一對鴛鴦的紅枕巾,兩個你都拿去。

他拿來看看,果然是一對紅枕巾,一對肥美綉鴛鴦很是生動。他沒有說什麼,輕輕地嘆口氣,就放下了。

天,又開始下起了雨。

奶奶說:「我們這個地方,颱風一般年頭不過來的,今年是怎麼了,颱風的尾巴掃過來了,還在晃蕩,還不離開。」

晚上,父親和他把所有的東西綁在兩輛自行車上,外面又細細地蒙上塑料布。他瞅瞅,心想好大一筆家產。被子、褥子、墊子、毯子,都打包在一起了。報到證、戶口遷移證、糧食遷移證、全國糧票,這些都藏在貼身的衣服里。還有錢,本來母親是想縫在他的內褲裡面的,他不同意,說沒有那麼可怕他也沒有那麼傻不會被人偷去的,也放在貼身的口袋裡。奶奶給他烙了一鍋的火燒,放在隨身的包袱里。

父親對全家人宣布:「明天早起,4點鐘就走,10里路,到鎮上車站,6點鐘縣城裡有趟車路過,經海陽去青島。我們趕到青島,就從青島坐火車,30個小時才能到西安。煙台沒有直達西安的火車。如果從煙台坐火車,12個小時到濟南,還要從濟南倒車再坐一天的火車。你還帶著行李,不方便,一倒車就買不到票了。到處都是上學、打工的人,票實在是不好買。」

票呢?父親在全家人的注視中,頗為自豪地說:「票都託人買好了。村西頭的智勇在青島工作,我請他爸媽給他寫了信,票他已經提前買好了。這個時候,我們去青島是買不到票的」。

一家人早早地躺下了。他卻沒有睡意,側耳細聽著窗外。窗外,黑漆漆的,但他似乎能感覺到遠處丘陵的影子瀰漫起來,遮掩了一切。而黑暗中,燃著的煙頭一閃一閃的,父親顯然也沒有睡。

起風了,雨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來。他想,颱風還真的沒有走。

9月1日。

其實,全家人4點不到就起床了。奶奶給他做了麵條,打了2個雞蛋——他知道,這是當地的規矩,送別總是要吃面的,纏纏綿綿的捨不得。

一晚上的雨又大起來,風也大起來了。奶奶坐在蒲團上,望著陰沉沉的天:「這老天爺真不長眼。」

以最快的速度吃過飯,父子二人披上厚重的雨衣,出發了。

天其實還沒有亮,即使不下雨也黑咕隆冬的看不見。沿著小河邊,頂著呼嘯的北風,儘可能地貓著腰減少風的阻力,兩個人艱難地騎行著。他時不時回過頭望望,只看到風雨中的小河,一股混濁的洪水正咆哮著,洶湧奔騰著。而那個熟悉的小山村,卻在風雨中越來越模糊。拐個彎,背後的小山村就遮掩在山的後面看不見了。

上坡,低頭,貓腰,用勁地蹬車;下坡,低頭,貓腰,也要用勁地蹬車----風太大,下坡根本無須剎車。他知道自己根本就睜不開眼,即使睜開眼也看不見,能見度至多5米,只是低著頭拚命地蹬車。他回過頭,模糊地看到父親的影子。

「蹬不動了,風太大,下車走吧!」他對著父親大喊。父親好象沒有聽見,只是拚命地蹬車。他跳下車,發現連走路都吃力,呼嘯的頂頭風,挾著冰冷的雨,直面撲來,連眼睛都睜不開。除了頭,身體幾乎全被淋透了,厚重的雨衣也無法遮擋。後面的父親沒有言語,氣喘吁吁地跳下車,吃力地推著車子,一步一步往前挪,一邊走一邊說:「幸好有準備,走得早,平時1個小時,現在1個半小時才能趕到吧。要不就趕不上車了。」

馬上要下一大陡坡了。他心裡默念著。這條路,他走過無數次,他清醒地知道路邊的每塊石頭,上坡多少步,下坡多少步。這是這10里山路中最大最陡的一個下坡,300米左右的距離,40多度的坡度,一直通到山底,然後緩緩爬升。往常,他可以瀟洒地一隻手單把,將速度放到最大,讓車子自由滑行,一衝到底,然後借著衝力一舉爬到對面上坡的一半。而今天,即使是下這個最大的坡,也只能推著車子蝸行。

快到坡底,差一點一頭撞上黑乎乎的龐然大物。他停下來,近前細看,原來是一部拋錨的拖挂車停靠在路邊。冷風冷雨中,他又驚出一身的冷汗,忙回頭對著後面大叫:「小心!小心!有大車!別撞上!」待父親趕上來,他大叫:「太危險了!幸好今天下大雨,有大風,要不平時好天好日,大清早黑乎乎的,一個猛子衝下來,非撞死不可!」

爬上這個大坡,再往前走3里4里,遠遠地就看見公路邊,有個小屋暗淡的燈光從風雨中透射出來,怪溫暖的-----就是小鎮的車站。

門緊鎖著,但屋內顯然有人。二人把自行車停好,父親上前很響亮地敲門。一位中年站長打開門,讓進去,也不言語,只指了指外面。父親會意地把自行車推進來,仔細地看看,還好,外面的塑料布真的很管用。

「這麼早,到青島吧?」

「對,到青島,2張車票。」

「這鬼天氣,也不知道去青島的車什麼時間過來?」

「等吧,反正一天只有這一趟。」

他和父親脫下厚重的雨衣,發現裡面的衣服都濕透了,身上的雨水順著褲腳滴落在水泥地上,已經是兩灘泥水了。

站長瞅了一眼,抬起頭:「上學啊!」,臉上出現了難得的微笑,招呼著父子二人靠近有燈光的桌子前坐下。父親與站長對坐在燈光下,又喋喋不休地講起來,滿臉都是得意和驕傲。他不想聽,其實也不喜歡父親的這種誇耀,於是頗有些不屑地低下頭,只顧想著自己的心事。他這時,才感到身上原來的熱汗消去了,渾身變得冰冷。

突然間,三個人都不說話了,有些昏暗的燈光下,三個人都沉默著,小屋內頓時靜得出奇。他側對著窗戶,看著水珠歡快地從玻璃上滑過,又噼噼啪啪地摔落到地上。

天慢慢地放亮了,能看見屋外有傾倒的樹木,外面的風雨還是照舊,噼噼啪啪地敲打在窗戶上,很清脆很冷峻。而五六位趕路人也陸陸續續來到了小站。屋子裡的人多了起來,屋內的溫度高起來了,小小的車站似乎也溫暖了許多。

「啪」,一聲悶響,小屋頓時陷入黑暗中,眾人也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寂靜無言。

「停電了!」有人喊到。

「我早有準備。」站長不緊不慢頗為自得地說。

幽暗中,呲的一聲,一道明亮的光閃過,發出令人溫暖的燃燒的紅磷的氣味。一會兒,小屋又重新明亮起來,一根蠟燭燃起來,火苗歡快地跳躍著,噼噼啪啪地擠出水份。

他站著,看著滿屋子的人,都是紅光滿面的;他望望窗外,風雨交加。

他忽然感到滿世界的溫暖。

7點,比原來的計劃時間整整晚了1個小時,車來了。黃灰色的,他熟悉的那種色彩;吱吱呀呀,他熟悉的那種聲音。緩緩地停在路邊,還似乎頓了頓,往前晃了幾個跟頭。

車站小屋裡騷動起來,挪挪位置的,往屋外看看的,相互問問的,一會兒又安靜下來。站長大聲喊到:「去青島的車來了!」 他和父親推起車子衝出去,一邊招著手一邊喊著「有人坐車啊!」他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雨已經停了,而風還在吼著。

而小站的站長早已搶先站在路邊,非常專業非常有威嚴地擺擺手,示意有人上車。

司機跳下車,打開側面的行李箱。父親和他把大小几包行李放進去,然後對司機說:「你等等啊,我把自行車放好。」

父親對站長陪著笑說:「存一下車子啊,我從青島回來取。」站長笑著點點頭。他又和父親把自行車放在小站的屋內。他和父親上車,座位已經很滿了,前面的位置已經坐滿了人,他們走到後面,挑個位置,剛坐好,車就緩緩地啟動了。

他坐在窗口,愜意地望著窗外。天完全放晴了,黑雲不見了,天空洗過似的明亮而清澈,路邊的樹木綠得可愛而鮮艷,洗過的柏油路面好象鏡子似的,路面的積水泛著明亮的光。而時不時地,會看到被洪水沖毀的道路,被颱風折倒的樹木。他想起臨行時奶奶的話,今年的颱風可真的好大。

對於父親是否送他到青島,自從接到錄取通知書開始,家裡人討論了不下一個月。他堅持不用家裡人送,如果要送至多就送到鎮上。而父親則堅持一定送到青島,理由無非是行李多、頭次出遠門。他很是不高興,覺得父親小看了他。他總是覺得自己腦袋不笨,社會經驗雖然不多,但還是有些見識的,不至於上當受騙丟三落四兩手空空地到學校。

車緩緩地停下了,司機跳下車,路到車頭前看了半天,然後又跳上車,鼓動大家:「前面倒下一棵大樹,正好橫在路上,車開不過去,大家下去把樹抬開吧。」

他和眾人下了車,湊前看,果然!路邊好大的一棵樹,被狂風生生吹倒了,路邊的泥土被翻起好大一堆,差點連根拔起,直挺挺地倒在大路上,直接把路給堵住了。「大家想走,都要出力,來!」不知誰喊起來。眾人於是就彎下腰,動起手來,把倒下的樹榦扛在肩上,「一二三」有人指揮著,想把大樹從公路上搬離,但大樹似乎根本移不動。於是,又有人喊到:「抬起來,抬起來,讓車從樹下面過去!」大樹終於被緩緩地抬起來,向上,向上,高大的車終於從樹下穿過。而後,又「咚」的一聲,大樹重新倒在路面上,倒在他們的車後面。大家如釋重負地鬨笑起來,爭先恐後地跑上車。

中午到了,父親讓他拿出奶奶準備的包袱。打開來,滿滿的一包袱火燒,烙得金黃色,誘人的香味,讓他味口大開,很快就吃進兩個。

下午3點多,汽車駛進了青島站。然後,取出行李,出站。父親說:青島火車站離這不遠,我們走吧。於是,他們扛著、提著大大小小的包,一邊問路一邊走著。父親是個不認生的人,話雖然多點,但他做事從不打怵,出門在外什麼事情都能問明白,這點倒是讓他很是佩服的。

一座造型優美的尖鐘塔很是讓他吃驚,他明白,這不是中國的建築風格,青島火車站是德國人設計的。他是學過歷史的,剛剛結束的高考100分的歷史試卷,他是打了90分的。

父親讓他把東西放在車站廣場上,叮囑他一定看好,他去本村的智勇那裡取票,父親說人家還要上班,不方便來送,人家幫我們訂好了票,就是天大的情意了,還能讓人家跑來送?

也許智勇的單位離火車站並不遠,1個小時左右,父親就取回了票,很興奮地一再地說:太感謝人家了。如果我們自己來青島,根本就買不到當天的票,誰知道要在青島呆多少天呢?

天色很快就暗下來。父親和他剪了票進了火車站候車室。遠遠的,他看見了火車,那種淡綠色的長長的火車。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過真正的火車,也將是我第一次坐上真正的火車。他在心裡對自己說。他以前還真沒有見過更沒有坐過火車。想到這裡,他就為自己感到有些欣喜又有些悲哀。在他的眼裡和世界裡,最多的就是山,大大小小起起伏伏的山,一望無邊高高低低的山,象倒扣的鐵鍋一樣的山,而他的那個小山村,就是群山環抱之中的一小塊平地。

晚飯還是奶奶準備的烙火燒。父親帶著的軍用水壺派上了用場,火車站候車室里是供應熱水的。就著熱水吃烙火燒比中午的干吃要好得多的。

候車室的燈也亮起來了。他很吃驚城市的燈光會如此明亮如此耀眼如此不間斷,全不似他那個小山村,電燈時繼時續的。人,潮水一般地湧來了,又潮水一般地退去,車站裡如此喧囂,讓他頗有些不適應。他知道自己是喜歡安靜的。

慢慢地,候車室的人漸漸少了,而最後一班車也發走了,車站裡寂靜下來。父親看看手錶,說:「10點多了,我們就在火車過一夜吧,天還不太冷。」

他點點頭說好,於是把大大小的行李放在長條椅子下面,每人佔一條長椅子,就躺下了。他這時才感到十分的疲乏,腰腿酸疼,眼睛發澀,實在是困極了。

「起來!起來!」

睡夢中,他一個激靈,睜開迷糊的眼睛,發現長條椅子前站著一位穿制服的人。他揉揉眼睛,發現父親已經醒了。

「查票!」穿制服的女士威風凜凜地大聲喊道。

迷迷糊糊地掏出票,他聽見父親說:「我兒子到西安上大學,我來送他的,明天買站台票」。他又迷迷糊糊地躺下,卻再也睡不踏實了。他蜷起身體,雙臂抱緊,感到重重的涼意,又發現自己的腿上、胳膊上被蚊蟲叮起了好幾個大紅包。他看看父親,父親倒回長椅上,又很快地睡去。

他有些明白:火車站的候車室是不能隨便進人的,也不是隨便能在這裡睡覺過夜的,那得需要車票,沒有票就隨便進入,那不就成了報紙上廣播上所說的「盲流」了嗎?

第二天,父親買了站台票,辦好了行李拖運手續,把他送進火車站,一直把他送到座位上。他的座位對面,是一位瘦高的男人,父親又坐下和他攀談起來,一股腦里把他要上學的情況告訴了人家。他有些不解,自己的事情何必隨便告訴陌生人呢?於是,只是低著頭不說話,想著自己心事,聽憑他們兩個說笑著。

火車啟動了,父親在車下向著招招手,大聲地喊著:「到了學校給家裡寫信啊!」他沒有說話,不置可否地招了一下手。父親的影子便一掠而過。

對面的年輕人笑了,說:「你到西安吧。你父親讓我路上多照顧你,說你是第一次出遠門。」他沒有正面搭理他,只是笑笑。

對面人的說:「我是青島人,出差,還能和你同行一段,到鄭州下車。」瘦高個海闊天空喋喋不休地侃起來。對於眼前這個走南闖北的瘦高個,他確信這是一個好人。他相信父親的眼光是沒有錯的,臨行前將他託付的這個人不會是個騙子。他也相信,瘦高個的話是真誠的。他於是笑了笑。

午飯的時間到了,不用看手錶他也知道,因為他感到餓了,胃有些難受。列車員推來餐車,青島人叫了一瓶啤酒、一個燒雞,列車員很快就打開啤酒,把兩樣東西擺在面前的小桌子上。對面的青島人說:「你也來吧,我們一起吃。」

他想起這需要很多錢的,這可能頂上得父親好長時間的工資,能頂得上自己在學校10天的生活費。他聞到撲鼻的香氣,這是他多年沒有吃到的美味。他喉嚨里使勁地往下咽了咽,幽幽地說:「你吃吧,我不餓。」

他想起奶奶給他帶的烙火燒,他很想打開包袱拿出來啃上幾塊,那對他是至美至純的味道。可是,........他突然感到那個粗糙的花色的包袱是那麼的土氣,那些個金黃色的燒是那樣的拿不出手。他猶豫著,沒有動。

青島人拿起燒雞撕扯下一條雞大腿,一口啤酒一口肉地吃起來。好長時間,抬起頭又問到:「你來啊。你不吃飯啊?」

他很堅決、很果斷地回答說:「我不吃,我真的不餓!」

列車轟鳴著。他從燒雞和啤酒上移開視線,望向窗外。大塊大塊的平地從他的眼前掠過,那是他以前從來都沒有見過的那麼大片大片的平原啊!

他又想起了小山村和那些個綿綿不斷的、高高低低的山。

他把身子後仰,放鬆地把後背和頭部靠在車廂的後背上,不被人知地長吁一口氣,輕輕地閉上眼睛,在啤酒和燒雞的混合香味中,進入他自己的世界。

朦朧中,他看到了廣闊的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一望無際的碧綠,數不清的花兒正在開放;他看到列車穿行在厚重的黃土高原上,長長的幽暗的隧道盡頭,星星點點的燈火閃著誘人的光;他看到那座在課本上無數次讀過、背誦過被稱為長安的古城,涌動的人流與車潮,林立的高樓,還有兵馬俑、古城牆、碑林、鐘樓、鼓樓、大雁塔、小雁塔.......他進入了唐詩的魂魄,看見了長安柳絮在飛揚,長安的夜空綴滿了璀璨的星光,夜光杯里的葡萄酒,輝映著羽衣霓裳舞.......

少年進入了甜蜜的夢鄉。他的心隨著賓士的列車又飛了起來。

本文作者曲春光,法律系八七級三班校友,現工作於煙台市委巡查辦。(本文系作者原創,圖片來源於網路,轉載敬請聯繫本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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