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白玉:我愛的人死了,我卻不得不活著
《努瓦穆捷的寡婦們》劇照
女導演阿涅斯·瓦爾達(Agnes varda)是法國電影新浪潮的代表人物。她的丈夫去世後,她開始拍攝一些喪偶的中年女人,最終拿出了一部紀錄片《努瓦穆捷的寡婦們》。在這部紀錄片里,她拍攝了30個失去丈夫的女人。寡婦,這詞聽上去保守得觸目驚心,但確實這些女人神色上帶著一種寡居才有的面貌,巨大的悲傷後要為自己選擇一個活法,無論怎樣活都不得不堅強。儘管還有漫長的半生要過,但是就像片中人說的:愛的人死去了,我卻不得不活著。帶著對過去的無盡回憶去趟過時間的長河。
有年去日本採訪荒木經惟,毫不意外地,他約在了新宿居所附近的一所小小的KTV。這所家庭型的KTV由一對母女經營,荒木當時常在那裡打發時間,也會把全世界來採訪他的媒體約在那裡見面,所以這家KTV在藝術世界裡也變得非常有名。
那既不是家,也不是工作室,荒木呈現了自己遊民的一面。一個享譽世界的藝術家的孤獨日常,不用工作的時候,他把歲月消磨在這個狹小昏暗的KTV里。在痛失所愛之後,將自己靈魂的一半用來記住,另一半用來放逐。
陽子肖像前的荒木經惟
只從荒木的作品中看到情色的人們,會難以理解到荒木對於生命和死亡的態度,對待愛情的態度。那些情色照片不是一路獵艷之後才拍下的嗎?鏡頭前那些陌生的女人呈現的姿態難道不會讓身為妻子的陽子感到痛苦嗎?以藝術之名逾越愛情和道德的邊界就具有合理性了嗎?
工作中的荒木經惟
這些只能去從陽子身上找到答案。而已不在人世的陽子,被荒木永遠懷念的陽子,在生前即寫下了告白。
放縱不羈的藝術家到底和什麼樣的妻子能共同生活,什麼樣的女人才會接受藝術家為了創作而呈現的自我自私的那一面呢?陽子生前為數不多的寫作中,記錄的是一個開闊寬廣的世界,就像她所形容的如「漂浮的葫蘆」的自由狀態,也許僅是為了這樣的理由就能選擇和一個人共同一生,所以良好的夫妻關係可能並非包容和隱忍,陽子的生活里沒有這樣壓抑的部分。她只是全盤地接受了她的選擇,覺得無論怎樣都是適合自己的,包括經常深夜酒醉回來,宿醉引起的呼嚕,在他還處在貧窮時就毅然辭掉工作的選擇,但同時也有每個生日和紀念日的隆重的派對,日常不斷地旅行,每樣食物的分享,同浴溫泉時的溫度,一起看過的風景,共同生活里所有的細節都值得被認真地回憶起來。
一個浪漫主義者,同時也帶有現實主者的一面,是陽子對自己的總結。帶著壞人的面具,其實內心敏感脆弱,是陽子對荒木的理解。和你一起生活的人,是世上唯一了解真正的自己的人。
荒木經惟攝影作品
重新審視荒木經惟的大尺度寫真作品,帶給公眾強烈的刺激絕不是單一的情慾呈現,是死亡在生命中的閃現,是一切都必然消逝的預感。藝術家私人生活里的道德尺度甚至婚內的情愛觀並不在這樣作品的討論範圍內。但還是有觀眾會迷惑,這位藝術家的妻子是怎樣承受一切的?
荒木經惟攝影作品
而陽子似乎帶著比觀眾更超然的態度去審視,雖然她並不是作為藝術家的荒木的粉絲,也承認對其創作沒有什麼特別的理解和尊敬之情,她只是解釋這是他個人的事情,「不想說三道四」,「從沒有因此事受到傷害,心碎過」,但是對別人的好奇心和『有這樣的丈夫,你竟滿不在乎』的結論讓她時時感到受傷。
陽子不是情感上的受虐者,相反她天性上的恣意和悠遊的態度,凡事帶著漫不經心,內分泌失調帶來的時而歇斯底里,被稱為色情狂的荒木,反而成了最能夠庇護她的港灣。「我最喜歡變態了」。
縱觀知名藝術家的情愛史,多是赤裸裸的情感榨取史,與其說藝術家愛上了某一個人,不如說愛上了虛空中自己描繪的抽象圖案,那此不甘心被吞蝕自我的情人們,要麼出走,要麼瘋狂,短暫的佳話後面是悲痛的結局。但看到陽子和荒木竟是如此尋常的夫妻,和其他去逛書店看電影的牽手的小夥伴似的夫妻無異。尋常之愛免於了悲劇。
陽子和荒木的日常
陽子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家庭主婦,她同時也是位沒什麼野心的電影作家,那些文字和她的人一樣帶著輕巧隨意,透著幽默感。童年父母離異,長大後母親遠嫁阿根廷。本來如漂萍般的人生和一個桀驁不羈的藝術家有了關聯,可貴的是二人的生活不是彼此攀附和扭結在一起,而是兩個人擁有共同對生活的志趣,還都能自由的呼吸。兩個人都很愉快地看到對方做真正的自己。「做一對不正經的夫婦」也包括都樂意讓生活有些儀式感,認真地過每個紀念日和生日,一生中持續不斷地收到特別的禮物和情信,每日去澡堂共浴或是時常的火車旅行,山巒和海灘正是尋常夫妻的尋常風景。
陽子是一個高度敏感的感官體驗者,裸身穿著羊絨衫的感覺,生蚝和葡萄酒的滋味,豆腐湯和牛肉火鍋的香氣,焙茶的氤氳,嘴唇貼著玻璃杯口時的溫度,一張唱片和一部電影給人的悵然,甚至荒木如廁後留下的味道讓她覺得安心熟悉,所有的感官體驗都被細細描述了,一個人在努力印證自己活過的痕迹,由最細微的感官開始,卻成為夫妻二人的沉甸紮實的生活札記。
電影《東京日和》劇照
1997年由竹中直人和中山美穗出演的《東京日和》正是展示了荒木與陽子的平淡不經的愛情生活,由此觀眾也看到荒木經惟驚世駭俗的作品背後竟然不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辜負,而是一往情深。如陽子說的,她並沒有想做一個人的妻子,她喜歡的是被當做「女人」來對待,而荒木對其的所有情感,只是將她視作一個真正的女人。
荒木經惟鏡頭下的陽子
就如荒木目光所及的所有拍攝都帶著對生命與死亡的靜默的嗟嘆,因為美好易逝,才對活生生的人有了珍惜,陽子的歡樂和悲哀,豁達和神經質,這些都成了人的溫度,倚賴這樣的溫度才有了前半生的相依為命感,也有陽子辭世後他在孤寂中的慰籍。荒木依然還是在拍攝,也有了不同的新女友,但他依循著舊的生活軌跡,甚至從不搬離舊寓,就像陽子仍然在生活中參與。
令人慨嘆的是陽子寫下愛情生活時,始終有一個魔咒揮之不去,那即是有人預言在當時的五年後他們會分離。帶著並不能長久作伴的心理度日反而變得更加珍惜,只是他們不知道最後竟然是以生死隔離。
阿涅斯·瓦爾達在她的紀錄片中也是寡婦之一,最後她在片尾的海浪聲中,輕聲哼唱了一首歌,直視鏡頭,目光安詳,和所有不得不活著的人們一樣的表情。在紀錄片中,大量場景人物離去,只留空鏡,但訴說的聲音仍然繼續。那讓我想起了荒木在陽子走後拍攝的世界,是無言的絢爛,有聲的悲戚。只留一個人活在沒有對方的世界裡。
《我的愛情生活》 2017年7月第1版 中信出版社


※為什麼我們常稱「善妒」為「吃醋」?
※思想史研究中常見同語詞概念混淆及其辨析方法
※中國古代最兇悍的5位名人,尤其是最後一個,誰見了都聞風而逃!
※什麼?草木灰竟然是最早的「洗衣粉」
※中國有一支神秘部隊,靠一種「先進」武器打日本,現今已經消失了
TAG:騰訊·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