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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戲節口水戰:挑戰的態度與挑釁的姿勢

北京的秋天天高雲淡,這股涼意好似也蔓延進了北京的劇場,觀眾抱怨台上的角色空洞沒有靈魂,劇場里的演出與自己隔著冰冷的距離,創作者和觀眾沒有感受到藝術所帶來的「親密」,內心壓抑的熱情便衍生成為了爭議與謾罵。細想之下,北京的劇場里,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因為本土原創作品引發如此集中的爭議。

這場爭議的發端在2017年9月的「北京青年戲劇節」。雖然自2010年起,「青戲節」加入了國際單元,但它一直以來都更主要地作為見證中國本土青年導演成長、探索態勢的平台。今年「青戲節」的特殊之處在於,邀請了十位曾經參加過青戲節的「青年」導演,以「回家」之名再次帶來他們的作品,或是口碑之作,或為新作,曾經的作品在今天的反應,與新作在今天與觀眾的見面,共同構成了這個時代中國原創戲劇的縮影。

「青戲節」所走過的十年,也是中國戲劇的一個時代,這可能是最好的時代,數量龐大、持續性的外國作品引進,不斷拓寬著我們的視野;但是亂花漸欲迷人眼,我們以為自己在審美的食物鏈上向上爬,實際上滿足的不過是口舌之欲,動手與動眼的能力卻被落在了後頭。我們記錄這些引發爭議的作品,圍繞他們展開討論,是為了更好地退身觀看身處這個時代的我們和我們的戲劇。

選普通人當演員,是材料還是態度?

今年「青戲節」引發爭議最大的可算是《方寸》、《卡拉OK豬》和《飛向天空的人》。三部作品都將劇場的中心交由普通人表演,李凝和他的凌雲焰肢體游擊隊帶來的《方寸》,如20年來一貫的探索,不試圖讓演員用身體去講述一個故事,而是傳遞一種創作者對人世間的體悟。

《方寸》的表演過程,實際就是演員搭起一座直抵房頂的腳手架的過程。在搭建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出現變化,這其中有互助,有對異己者的施暴,有愛情,也有犧牲。不難看出,這個表演過程是對社會最直觀的表意與呈現。而這些演員,正是生活在社會邊緣的普通人,演出中的許多場景,讓人聯想到他們日常的工作、娛樂方式。然而問題也恰恰出於此,如果說這部作品的重要意圖之一,是讓這些人的存在與生活狀態被大眾看到,那麼這部作品到底又能給這些普通人帶來什麼呢?

《方寸》

有評論指出這部作品給人以「利用」這些普通人身體的感受,並呼籲身體要作為探索表達的「工具,語言,態度」,這部作品沒有態度嗎?我想是有的,只不過是創作者一廂情願的態度。我們的劇場藝術將普通人的身體帶進劇場,卻似乎很少去關注、思考這些表演能給這些普通人身體里的靈魂帶來什麼。

舉一個例子,有位希臘導演創作了一部名為《乾淨城市》的作品,討論希臘極右翼政黨「金色黎明」不斷驅逐移民的政策。演員由具有不同國家民族背景(阿爾巴尼亞、保加利亞、南非、摩爾多瓦和菲律賓)的移民希臘的五名普通保潔工作人員構成,她們在劇中講述、表演自己的移民、打工經歷。到了全劇結尾,這些演員一起跳起了舞蹈,而這支舞蹈實際正是象徵希臘男性力量的民族舞蹈。通過這種帶有娛樂性質的現場賦權儀式,作品不僅讓觀眾看到了日常生活中看不到的場景,也讓這些參與作品的演員獲得了一種精神安慰與鼓勵。

李凝作品的重要魅力來自於其身體在劇場中超越敘事的修辭意味,近年來完成度最好的要算《蛻植》,無論是李凝高挑的身體,或是患有脆骨症演員殘缺的身體,在劇場中與牛角、木棍、向日葵等等元素,共同碰撞出一種對原始生命力的詩意探尋。在《方寸》中也有類似這樣的場景:當所有演員都爬上了腳手架,李凝飾演的角色留在了底層,地上灑上了紅色顏料,李凝以舞蹈化的肢體表演掙扎,紅色的顏料逐漸沾滿全身,這不難讓觀眾聯想到魚在水缸里死前的掙扎,類似這樣的場景,讓劇場中的身體,真正佔據了表演、表意的核心地位。

創作者不動腦子,挑釁也是矯情

陳明昊和他的大夥伴們帶來的《卡拉OK豬》,更接近一場毫無新意的行為藝術。戲劇、行為藝術或是現場藝術,近年來這些概念的界限正在不斷模糊,但實際上,它們都包含著表演者與觀眾相遇的內涵。如此,無論是喜悅或者憤怒,這些作品都期待、也需要從觀眾一方獲得回應,否則無法自足。

《卡拉OK豬》

話劇由西方舶來之後,一直都試圖更好地接通社會現實,其所有的表演致力於如何「讓觀眾相信」劇場里的幻覺真實。這樣培養起的觀眾,對於那些嘗試使用真實行為的實驗戲劇作品,總是很難建立起「觀者」的身份。雖然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不斷有創作者通過劇場里的「行為藝術」挑釁劇場的邊界與觀眾的身份,但或許是因為沒有經歷過完整的、通過身體進行反抗的劇場創作階段,我們的劇場創作者對「行為」的構思,總是停留在表面堆積,由此,這些作品也極易因為其挑釁的「姿態」獲得過高的評價。

這些慣性延續到今天,就是《卡拉OK豬》在當下劇場所引發的反應。這部作品從素材到形式對上世紀80年代實驗劇場的「懷舊」,反倒成了對今天觀眾接受度的一種測試。在國話先鋒劇場的演出中,觀眾進場後,看到的是一面用紙箱子壘起的「第四堵牆」,牆的前面擺放著KTV包間設備,屏幕上放著懷舊卡拉OK。開場接續一段長時間的靜默,繼而,坐在觀眾席中的十幾名演員陸續站起來,他們帶著耳機自顧自地唱起走調的歌,然後拿上隨身物品,陸續走到牆後面。此時穿著五綵衣的導演陳明昊走出來,拿著話筒開始鄙視自己,鄙視這個作品,然後逐漸推倒這面「第四堵牆」。演出中,導演保持著導演的視角,坐在觀眾席的第一排,或是台前的一個木馬搖椅上,與觀眾一起觀看、分享這個他口中的「不會美好的夜晚」。

簡要地說,這個「夜晚」大致可以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台上四個演員將箱子整理到兩側,同時舞台後側通向後台的門打開,剛才從觀眾席走上台的演員在裡面吃著火鍋,他們一個接著一個走到觀眾面前,做著標準或不標準的芭蕾動作,嚮導演和觀眾展示自己;第二部分是陳明昊帶著15個演員趴在地上做運動;第三部,演員們把後台的桌子搬出來,在離觀眾最近的地方吃火鍋,並進行自我介紹,包括我是誰、我為什麼來演出;第四部分,演員每人拿著一個貼著《美狄亞》台詞的紙盒子,角色扮演念誦台詞,場面逐漸失控,演員開始互相進攻、撕扯衣服。演出的最後,衣衫襤褸的演員排好隊,在導演的指揮下,瘋癲、大笑,隨著這場演出的第一次全場黑燈,演出結束。

這場在導演口中被稱為討論「吃與死」話題的演出,劇中的火鍋不斷,而演員對「死亡」問題的回答,以及懷中抱著的紙盒,確實能夠讓人聯想到死亡意象。除此之外,演出中間歇性的做運動帶來的真實的疲憊感,演員毫不掩飾的自戀式講述,以及撕扯衣服的場景中「獸性」的瞬間爆發,在場燈通明之下,雖然會讓觀眾產生焦慮,但更多的時候是無聊,整場演出怎麼看都只是一場懷舊式的挑釁姿態秀。觀眾無法不去猜測,這或許是導演想排《美狄亞》而無能的殘次品,又或是導演真不知道該怎麼創作,就想矯情地先讓觀眾難受一下。然而效果如何?演出開場漫長的靜默首先幫我們回答了這個問題。當演員持續不開始時,觀眾會鼓掌,未果之後便是集體回頭尋找演員,再未果,便是低頭看起了手機。今天的觀眾有太多可以分散自己注意力的方式,讓觀眾坐在劇場里集中精力已屬不易,要讓觀眾對自己習以為常的觀看身份產生動搖,還需要創作者真正動動腦子,如何將這些自己所討厭、想挑釁的「慣常」,真正構思進觀眾所不熟悉的場景之中。

《飛向天空的人》 攝影/王人可

什麼才是觀眾希望看到的「真實」?

創作者在舞台上自我意識太過強烈的犯矯情,實際上和那些拚命讓觀眾「相信」的寫實主義作品一樣無聊。相較而言,觀眾會對那些忠實於自己身體的創作更加寬容。今年「青戲節」的《茶館2.0》、《神聖縫紉機》,是兩部同樣由普通人參與的作品,前者的表演主體是高中生,後者則是年幼的孩童。《神聖縫紉機》在觀感上更像是一個劇場與兒童遊戲場的交織,作品選取《等待戈多》的語句進行剪裁、提取,這在我們看起來毫無邏輯的台詞,在孩子們那裡卻變成了一個充滿想像空間的遊戲,孩子們在台上奔跑、扔襪子、做遊戲,忠實於自己對台詞的理解與聯想,這種現場的真實感是觀眾所不願苛責的。

即使是再誠實的身體,劇場藝術也不可能等於現實,不論對於創作者還是觀眾,劇場永遠都是對現實的某種模仿,而成功的模仿會在觀眾心中形成「真實」的共振。李建軍和他的新青年劇團所創作的《飛向天空的人》,就是一次對當下生活的成功模仿。演出由八名演員表演的三十多個生活片段構成,演出空間設置在一個縱切面的立方體內,在觀眾視角看來,這很像是一個當下客廳的展示櫥窗,演員臉上戴著輕薄的紙面具,通過刻意放慢的動作,在這個空間里表演、定格出我們日常生活中似曾相識的畫面。

有意思之處在於,這些畫面的表演過程中,演員不發出任何聲響,待畫面定格、切換,演員換場的時候,事先通過採風、錄製、編輯的聲音,會在短暫的暗場之中出現,有些是剛才表演畫面的聲道再現,有些是場景的補充語境。這部作品的呈現效果,很像西方藝術實踐中的「活動畫面」(tableau vivant)。這本是流行於歐洲18、19世紀的一種娛樂方式,從圖畫、文學等藝術形式中的靜止畫面取材,通過活人、道具等擺設成現實世界中的場景。而《飛向天空的人》的取材是當下日常生活,其聲畫錯位的呈現方式,也強化了觀眾對這些場景觀看的距離,作品從始至終與觀眾刻意保持的距離感,需要觀眾更主動地介入觀看,才會發現日常生活中那些曾經讓你後背一涼的孤獨,壓抑,或是惡意。而如果觀眾一開始就將其判定為是一個進錯了劇場的「戲劇作品」,這種共振的機會便會很快被壓制,這或許就是這部作品自2015年亮相「烏鎮戲劇節」以來,一直在兩個極端評價之間前行的重要原因。

這種觀感實際很像我們走進博物館欣賞一件作品,正如大衛·霍克尼在他的《觀看的歷史》中曾經引用的一則故事,說一位在芝加哥藝術學院工作的女士,後來要去好萊塢給一名電影人當助手,電影人對她說「別放棄博物館,別不看畫,畫不會動也不會說,但它們更持久。」如果我們需要一個更開放的劇場藝術討論環境,那麼首先我們不能放棄自己在劇場中觀看的能力。

劇場藝術終歸是一門有關觀看的藝術,如果我們願意相信,當下的劇場藝術需要超越語言、對話,那麼無論是表演、或是景觀的搭建,都需要真正超越語言的邏輯與構思;而另一方面,年輕一代觀看行為的變革,也是其中不可忽視的因素。如果屏幕確實可以帶給「觀眾」更多享受,如果屏幕可以幫助「觀眾」創造更多,劇場藝術的界限必將接受更嚴峻的挑戰。與此同時,無論是要挑戰藝術本體,還是挑釁觀眾,拒絕矯情,多了解一下自己所處的時代總不會錯。但是也不必過於悲觀,對於一場由創作者與觀眾共同構成的觀看行為來說,只要相愛相殺又不願放手的這份感情還在,劇場藝術的發展還是會註定前行。

文| 大民

文藝能超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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