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了我生命的你（下）
歲月流淌到今天，我才知道，媽媽是真的把她生命的希望放在我身上了呀！
5
媽媽那一輩大多數時間是中國人過苦日子的時候，但媽媽家的生活更難些。因為外公很早就去世了，外婆不僅要拉扯著五個孩子，同時還要照顧跌倒摔斷了腿生活不能自理的她的婆婆。
媽媽是長女，外公去世的時候，最小的妹妹不到三歲。
一直到現在，媽媽仍然會對我回憶：
她讀書的時候，天還沒有亮，就和外婆到山上去背石頭砸石子。放炮聲響過之後，大石頭轟隆隆地從山上滾下來，一切尚未平靜，一群大人孩子就背著筐子往放炮處涌，搶那些碎小的石頭。他們把這些石頭砸成更小的石子，然後一筐筐地背下山去，賣給別人蓋房子用。一筐兩分錢。
她和外婆常常是早上四五點鐘就起床，去撿石頭，砸石子。到了天大亮，八九點的時候，身上帶著石屑就往學校跑。一邊跑，一邊背書。
她從來沒有時間寫作業，更沒有時間複習功課。
在那樣的條件下，在那樣的年代，她初中畢業還考取了中專。
她是老大，她後面的弟弟妹妹個個都在艱苦的環境下，努力讀書。
媽媽生就的七竅玲瓏心，可讀書的時候卻沒有條件可以好好的讀書。她常常感嘆，說我們有多好多好的條件可以讀書，卻不懂得珍惜。
我大學畢業回我的母校當老師。工作幾年後，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我辭掉了老家的工作來了廣東。媽媽她不放心，她幾乎一天一封地給我寫信，勸我回去。
媽媽的信，情理交融。那些信，就算鐵石心腸的人看了，也會忍不住回頭。我從來沒有想到媽媽有這麼好的文筆，也沒有想到媽媽的嚴格之背後有如許深情。可惜，那些信一封封地寄到廣東，隨著我一次次地輾轉，都流失了。
那可能是媽媽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如此放開地，如此全方位地毫無保留地流露她的感情，展現她的才華吧。
就連我的姨媽們後來也打趣說，你媽媽因為要勸你回來，都快把自己寫成作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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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候，媽媽對我的要求極嚴，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你是老大，就得做弟弟妹妹們的榜樣。如果老大不像樣子，弟弟妹妹會怎樣？
她自己要工作，又有一大堆的家務。我如果不能讓她省點心，給弟弟妹妹們做個榜樣，這些孩子的教育就完全不知道怎麼辦了。
媽媽經常上夜班，弟弟妹妹的功課就是我輔導的。有時候學校布置諸如查字典這樣又麻煩，又枯燥的作業，弟弟妹妹們做起來就很慢。還有，所有年級的作文課都是放在星期四下午上的，在學校完不成的，就帶回家去寫。
要完成我自己的功課，還要帶弟弟妹妹們完成功課，真心不容易。
我最牛叉的時候，是同時寫五篇作文。我自己寫一篇，然後，從老二開始往下，每個弟弟妹妹都拿著筆坐在我面前。我挨個地說，每人一句讓他們寫。最後一個人的說完，第一個那裡剛好開始下一句。
我給我的弟弟妹妹們查過字典，寫過作文，做過數學，畫過畫。
結果，就是會有老師拿著作業找到家裡來，問媽媽，我弟弟妹妹的作業是不是別人代做的。
……
弟弟妹妹犯了錯誤，媽媽在批評他們的時候，最後一定會數落到我身上，而且數落的時間最長。
我也很怕弟弟妹妹們犯錯誤，因為我會被連坐的。所以，我有時候會幫他們瞞，有時候怕他們做不好，乾脆直接幫他們做算了。但最後總會被媽媽發現，媽媽就會在批評完弟弟妹妹之後，批評我。
我那時覺得委屈，實在忍不住了，會對媽媽喊：他們犯錯誤，憑什麼要罵我？
媽媽就說：你是老大，你做得不好，他們怎麼能做得好！
後來我讀大學了，工作了，與家裡隔得遠了。弟弟妹妹們犯錯再也輪不到我身上了。
有時候，媽媽在批評弟弟妹妹們的時候，我恰好在家。我這個當老大的，經常犯糊塗，我不幫著媽媽批評弟弟妹妹，反而經常維護弟弟妹妹，說媽媽做得不妥。
我這樣做，對媽媽的打擊最大。她有時就很嚴厲地對我說：我管我自己的孩子，輪不到你來多嘴！
她時常會傷心地說：「我教育你們，把你們教育成了我的仇人。」又會說：「只有當媽的才會這樣啊，明明知道這樣做，會引來兒女的怨恨，還是要去做啊。這顆心就是沒有辦法改啊！」
那時，聽媽媽這樣說，我不能體會到媽媽的痛苦，反而會很煩：「又來了，又來了。……」
7
小時候，媽媽會教我們下棋。飛行棋，走獸棋，跳棋，象棋，都下過。比較動腦筋的是五子棋。
我在棋上不花心思。弟弟最聰明，又有時間琢磨，他下棋就總是贏。
媽媽和弟弟下的時候，我有時候就會在旁邊看。
有一次媽媽和弟弟下五子棋，她手裡的棋子都擺上了棋盤，還沒有成一次。
倒是弟弟，已成了好幾輪。他贏了媽媽的棋子，自己手裡還有好多可以隨意擺放的自由子。
常規上，到了這種情況，手裡沒子的就認輸了。
但是媽媽沒有。她耐心地琢磨，布局，一次一個子地挪動，同時努力不讓對方看出自己的心思。
就在我這個旁觀者都快要沒有耐心的時候，突然我看到，媽媽再動一個子，就可以同時成二組五子列，而弟弟並沒有發現。
我用手一指，脫口而出說：快看，媽媽這裡要成了！
弟弟一下子就用棋子截斷了媽媽的路，把那快要成的棋子收到他的戰利品里了，媽媽剩下的棋子再也無法組成一列的五子！
媽媽看了我一眼，沒有作聲。
這其實是生活中一個非常小的場景，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忘不掉。
媽媽的一生中有太多的嚮往，有太多的期望，她為這些向住與期望付出太多的心血與努力，但是，總不能如願。一次又一次地功敗垂成。
就如同，那一次苦心努力布局的棋。
掌握著絕對優勢的人，可以輕易地毀掉你苦心多年的經營。
水平高低不同的人，在同一個棋盤上對奕，想贏，太難。
雖然已經小心翼翼了，還是避免不了多嘴的人，或有心，或無意，將你的一切毀於無形。
小小棋盤，風雲變幻。相廝相殺，觸目驚心。
不忍看，不忍想。
我的腦海里找不出自那以後媽媽和我們下棋的記憶了。
也許，媽媽以後還和我們中的誰下過棋，但是我沒有印象了。
可能我再也沒有觀看過吧，也可能是刻意地遺忘吧。
我會下很多種棋，包括圍棋。但自媽媽那一眼之後，我再享受不了下棋的樂趣。
8
我當年離開家去了廣東，媽媽費盡心力把我勸回家，讓我重新回原來的學校工作。那時候，我的先生就一封封信地寫到我家裡去。
我當時是「哀莫大於心死」，而母親則被這一封封信所打動。她後來放我再次離開家到廣東，我知道她並不是考慮到我這種好馬又吃回頭草在學校里是生不如死，也不是相信我有在外獨立謀生的能力，更不是贊成我掙脫公立學校的束縛，去尋找自己生命的價值……
她只是相信這位先生。她欣賞他，把自己的女兒託付給，她做母親的安心。
她說，她一生並不知道什麼叫做愛情，但是先生的那些信，讓她相信，他將來一定會對我好。
甚至，我因為對婚姻的恐懼，在結婚之前想逃，她說：「不行！我已經通知了親友。你不能拿感情當兒戲。」
婚後，每次我與先生之間發生矛盾，媽媽一定會站在先生那一邊，批評我的不對。她說：「你不要總是欺負老實人。」
我會半真半假地對媽媽說：「你不是我的媽媽，你是我的婆婆。他才是你的兒子。」
她和爸爸婚姻並不算好。爸爸年輕時是個帥氣的複員軍人，但在這外表之下，是沒有文化，是部隊里養成的粗暴脾氣，是在家裡的說一不二。而她，卻是情感細膩，知書達理，內心世界極其豐富，追求靈魂共鳴的一個人。
她的婚姻生活之痛苦，可想而知。
她當然希望她的兒女能過上幸福的生活。
她對自己生的孩子，個性如何，也是非常清楚的吧。
如此任性！不顧及父母即將年老，不考慮弟弟妹妹尚未成人，不想想那份工作里有多少家人的期望，不懂得珍惜學校領導老師的培養與愛護……就這樣要跑到天涯海角去！
可是，她作為母親又能如何呢？說不動，勸不了，不放心，又不能跟著去。
幸虧老天有眼，還有這麼一位心地仁厚，性格溫和，為人誠懇，彬彬有禮的先生可以託付：把自己的女兒交給這樣的一個人，至少是可以放心的。
我想，先生可能比我還明白我的媽媽是怎麼想的，而這麼多年來，他也沒有辜負媽媽的期望。
他們彼此之間有默契吧？
9
我第二次離開家鄉回廣東，媽媽沒有再擔心了。因為，她已經把我託付給我的先生了。為這事，我一直耿耿於懷。我到底是有多不乖，有多不省心，才讓她如此地不放心呢？
我難過的不是她要我和先生結婚的事情，是她會相信一個從未謀面的人，而不相信她自己的女兒有獨立的能力；
又想到以前，她會相信老師寫錯的成績單，而看不到她自己的女兒一貫在學習上的努力；
不論什麼事情做得不好，她首先要求的是反省自己，不論自己有沒有錯都要反省，所謂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她看重別人甚過自己；她明明優秀過很多人，卻從來都做別人的鋪路石；她自己太過謙遜，也要讓自己的子女如此。
可是，我不喜歡這樣。我要生命中明媚的陽光，我要鮮花綻放。
媽媽骨子裡一定也渴望這樣的生命狀態吧？可是生活不讓她這樣。
她在我面前壓抑我，在別人面前又讚賞我。
她是如此地愛我，但我們之間又有那麼多的隔閡。
媽媽總是說，她的一生是失敗的。每次她這樣說，我都要打斷她。我不喜歡她這樣的說法。她這樣說，就是否定了她一生中付出的那麼多的心血。
可是，想想媽媽的一生，個人的事業，家庭的經營，兒女的教育，對母親及兄弟姐妹的照顧……她付出了那麼多，生活卻沒有給她以一點兒溫情的回報。以她那樣心思聰慧又自我期許極高的人來看，她的失落又是如此真實。
10
我的成長，深受媽媽的影響，各個方面。以致於我的兒女看到我寫的這篇文章，都說：媽媽，你身上有太多外婆的影子。
但是，我是踩在媽媽的肩膀上長大的，她把我托舉得更高；她用她的生活經歷告訴了我更多生活的真實。
我更執著堅韌，更搏命地生活與工作。
我更少抱怨，更能隱忍，為長遠的目標，早已懂得讓步與妥協的重要。
就算生活中不如意十之八九，我也要更樂觀地把日子過下去，絕不放棄，也絕不認輸。
媽媽，不要嘆惜我不感恩你，也不要傷心我不夠愛你。我只是和你一樣，把心思深深地掩藏罷了。
我記得你對我的每一次教導，我記得你對我的每一個要求。
不管我喜不喜歡，我都接受了，並且，都儘力去做了。
我接受了這一切，也就接受了你。
這就是我對你的愛。
請原諒我曾有的任性，也請原諒我曾說過的讓你傷心的話。
你的生命，你的靈魂，都在我這裡，完完整整地保留著。
我會好好地生活，不僅如你希望的那樣，還要努力比你所能希望得更好。
這樣，你以後才會真的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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