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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司馬遷筆下的劉邦與項羽

太史公筆下劉項的心思和表情

作者:王子今

文匯報

正如錢鍾書所說,《高祖本紀》「並言其心性」,《項羽本紀》也涉及其「性情氣質」。我們比較劉項的「泣數行下」,也許應當注意太史公分析「性情氣質」、「心學性理」的功夫。

正如魯迅「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所言,《史記》作為史學的經典,也是文學名著。而其中蘊涵的文化識見,也多有高明深刻之處,可以給讀者啟迪。

讀《史記·項羽本紀》,都會注意到對垓下決戰的精彩寫述。楚霸王英雄生涯最後一幕的重要情節,使人印象至深。發現面臨四面楚歌境地,項王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遂夜起,飲帳中。身邊有「常幸從」的「美人名虞」者。「於是項王乃悲歌忼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這是我們熟悉的故事,這是我們熟悉的歌詩。對於「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氣」,宋代理學家談「浩然之氣」時以此為例:「浩然之氣只是氣大敢做,而今一樣人畏避退縮,事事不敢做,只是氣小。有一樣人未必識道理,然事事敢做,是他氣大。如項羽『力拔山兮氣蓋世』,便是這樣氣。人須是有蓋世之氣方得。」這是朱熹老夫子引程子的話,見《朱子語類》卷五二。

鴻溝是劉邦、項羽兩軍分界。唐人張碧《鴻溝》詩寫了自稱「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項羽敗死之後劉邦得意登基的歷史轉變:「吳娃捧酒橫秋波,霜天月照空城壘。力拔山兮忽到此,騅嘶懶渡烏江水。新豐瑞色生樓台,西楚寒蒿哭愁鬼。三尺霜鳴金匣里,神光一掉八千里。漢皇驟馬意氣生,西南掃地迎天子。」(《全唐詩》卷四六九)所謂「三尺霜鳴」,是指劉邦建國大業起始時斬白蛇神話中的那柄「三尺劍」。據《全唐詩》,「神光一掉八千里」一作「神光一透八千里」。而《御定全唐詩錄》卷五七作「神光一照八千里」,《唐詩紀事》卷四五作「神光一萬八千里」。詩句中成敗盛衰比照鮮明,與「西楚寒蒿哭愁鬼」對應的是「新豐瑞色」、「漢皇」「意氣」。在太史公筆下,和項羽「力拔山兮」悲歌知名度大致相當的,還有劉邦的《大風歌》。《史記·高祖本紀》有關於「高祖還歸,過沛」,「置酒沛宮」的記述:「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發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擊築,自為歌詩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之。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

項羽歌「力拔山兮」事在《史記》卷七,劉邦歌「大風起兮」事在《史記》卷八。據篇次相鄰的文字記錄,雖一勝一負,一敗一成,一枯一榮,兩位各自均「氣大敢做」的英雄,在彼此不同的故事情境中,卻有相近的表現。項羽「自為詩曰」,劉邦「自為歌詩曰」。項羽「悲歌忼慨」,劉邦「慷慨傷懷」。項羽「飲帳中」,劉邦「置酒沛宮」,「縱酒」,「酒酣」。項羽「歌數闋,美人和之」,似乎是男女聲共同的表演;而劉邦先則「擊築」,後「乃起舞」,也參與了集體狂歡。

歌「大風」之後,太史公又記載,劉邦對「沛父兄」說:「遊子悲故鄉。吾雖都關中,萬歲後吾魂魄猶樂思沛。」這裡說了一個「悲」字,一個「樂」字。他又宣布給予沛地居民「復」即世代免除賦稅負擔的優遇。「沛父兄諸母故人日樂飲極驩,道舊故為笑樂。」這段記述三次出現「樂」字,「樂」,「樂飲極驩」,「道舊故為笑樂」。然而劉邦自己的表現,在「樂」的另一面,又似乎流露出深心的悲愴。據太史公的具體記載,「慷慨傷懷」之後,即「泣數行下」。

此高祖「泣數行下」與「項王泣數行下」的表情記錄,竟然完全相同,一字不差。

一個失敗的英雄,面對悲劇結局,自為壯歌,「泣數行下」。一個成功的英雄,面對「神光一萬八千里」,「西南掃地迎天子」的勝利慶典,同樣在「自為歌詩」,「令兒皆和習之」之後,「泣數行下」。

在劉項故事兩處各見「泣數行下」四字的背後,太史公有什麼深意嗎?

對於項羽與劉邦之歌哭,太史公筆法近似的描寫,是否意味著有意在二者之間的情感天平上維持了一種特殊的等衡,也就是說,以此提升項羽的歷史地位和文化感召力呢?有關項羽言行的記述,長期被史學史研究者看作太史公歷史著述的亮點。或由此肯定項羽「尤一時之雄也」(郝敬:《史漢愚按》卷二),或說《項羽本紀》乃太史公「嗟惜之辭」(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一九)。吳見思說:「項羽力拔山氣蓋世,何等英雄,何等力量,太史公亦以全神付之,成此英雄力量之文」,「精神筆力,力透紙背」(《史記論文·項羽本紀》)。李晚芳寫道:「羽之神勇,千古無二;太史公以神勇之筆,寫神勇之人,亦千古無二。」「後之作史者,誰有此筆力?」(《讀史管見》卷一)徐與喬也說,太史公對項羽的描寫,「如繪神筆也。」(《經史辨體·史部·項羽本紀》)而郭嵩燾特別指出,「垓下」史事的記述,「自是史公《項羽紀》中聚精會神極得意文字。」(《史記札記》卷一)太史公對項羽事迹的回顧,固然傾注了自己深切的同情,然而基本史實的記錄,應當堅持了嚴肅史家的清醒。

就劉邦「酒酣」唱「大風」故事的描寫,劉辰翁說:「古今文字,淋漓盡興,言笑有情,少可及此。」(《班馬異同》卷二)吳見思說,「沛中留飲處」,「寫其豁達本色,語語入神。」(《史記論文·高祖本紀》)李晚芳也有近似的評價:「沛中留飲,處處畫出豁達大度」,「語語入神」。(《讀史管見》卷一)「泣數行下」是否可以理解為「豁達」的表現,還可以細心體味。而有的學者對劉邦這樣的分析或許與太史公的意思有所接近:功成業就後生髮的空虛失落使他處於深層的精神痛苦中(趙明正《生命的悲劇形象展示——〈史記·高祖本紀〉新解讀》,《山西師範大學學報》2000年4期)。寂寞與孤獨,說不定也是讓帝王垂淚的因由。

太史公確實認真進行了對歷史人物心態考察與寫摹的探索。正如錢鍾書所說,《高祖本紀》「並言其心性」,《項羽本紀》也涉及其「性情氣質」。對項羽「科以心學性理,犁然有當」,「談士每以『虞兮』之歌,謂羽風雲之氣而兼兒女之情,尚粗淺乎言之也。」(《管錐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冊第275頁)我們比較劉項的「泣數行下」,也許應當注意太史公分析「性情氣質」、「心學性理」的功夫。

顧頡剛《司馬談作史》寫道:「《史記》一書,其最精彩及價值最高之部分有二,一為楚、漢之際,一為武帝之世。……若楚、漢之際,當為談所集材。談生文帝初葉,其時戰國遺黎、漢初宿將猶有存者,故得就其口述,作為多方面之記述。此一時期史事之保存,惟談為當首功。其筆力之健,亦復震撼一世,叱吒千古。」除了「生龍活虎,繪聲繪色」,表現出「文學造詣之高」而外,「其史學見解之深辟又可知」。

看來,要追求「筆力之健」,至於「震撼一世,叱吒千古」的境界,似乎應當首先以「史學見解之深辟」為前提。而從劉項自為歌詩又「泣數行下」的記述形式中,或許可以體會太史公「史學見解之深辟」。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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