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你有一個憂鬱的，小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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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航

任航的名字對於許多人來說或許十分陌生。這並不奇怪，這位年輕的攝影師在圈內的名聲還需慢慢積累，更別說被大眾所知。然而在2017年2月24日，任航在北京跳樓自殺，將人生永遠地定格在了29歲。本剛剛拉開的大幕，還未等到好戲上演就已然合上。因為躁鬱症。

任航現有的作品集數量不少，其中一部分是自出版的，一部分是與其他美術機構合作的，他也得到了全球最知名的藝術書籍出版商Taschen的賞識，出版了同名作品集《Ren Hang》。任航還參加過國內外大大小小的群展，舉辦過個人作品的展出。《L』OFFICIEL》和《GQ》等時尚雜誌也注意到任航的藝術天賦，並且被他的拍片特色吸引，邀請他為其雜誌大片掌鏡。

張溟溪導演的關於任航紀錄短片《我有一個憂鬱的，小問題》（2017年，44分鐘）7月末參加了青海FIRST青年影展；並以短片身份破格入圍了釜山電影節紀錄長片競賽單元；隨後，影片還將在台灣金馬影展上展映。本文是關於這部紀錄短片的介紹及評論。

文 | 李楷然

編輯 | 荒島

年中在FIRST青年電影展，初次亮相的《我有一個憂鬱的，小問題》記錄了任航企劃在公眾場合進行一場行為表演項目，卻因各方面考慮而流產的經歷，還有許多任航的第一拍攝現場的片段。可惜的是，主人公沒能來得及看到剪好的片子就已經去往了另一個世界。沒有人想到任航真的選擇了離開。而在這樣生命消逝的巨大不幸中，有這麼一部紀錄片存在，實在算是一件令人稍感欣慰的事情。

影片宣傳海報

任航的攝影作品裡模特雖然常常是全裸的，但他卻能將照片中帶有性意味的部分處理得頗具新意和懸念。他的拍攝對象往往是自己的朋友們。那些男孩女孩年輕的臉上，往往是冷峻、淡漠甚至帶有反抗和敵對色彩的表情。而器官的展露像是年輕人勇敢的宣言。照片多數時候是艷麗而富有層次和對比的。在大面積的冷色調中經常會跳躍出一抹色彩。動植物作為任航常用的道具，是年輕身體里蘊含的慾望和生命力的具體化表徵。模特的姿勢扭曲且違反常規，在純凈的底色或者露天場景里強勢地主導著目光。不論觀者是否能欣賞這類作品的美，都不能否認充斥其中的充沛的想像力和無法迴避的視覺衝擊。

任航作品

即使任航被稱為「軟色情寫真攝影師」或者「裸體攝影師」，但片子里，任航一出場便能打破了觀者因他的作品對他產生的所有詭秘想像——不論是他本人還是他的拍攝現場，都給人一種乾淨、舒服、有趣的感覺。拍照過程中他和裸體模特們自如地談天、玩笑，一切都是自然的而愉悅的。當被問到他被貼上的標籤，他輕描淡寫地回應道，「我其實也拍別的，但人們只看到這個。」 他的語氣總是輕而溫和的，這與他張揚的攝影風格和直白而撩人的詩歌作品都反差鮮明。

他只是遵從自然的本心行事，奈何世界的模樣卻取決於觀者自身的眼光。

影片截圖

任航說他想在鼓樓的大街上，讓朋友們什麼也不穿地奔跑。為了保護支持他的朋友，他去諮詢律師這個項目的可行性。起先對於律師的不理解，他還會為自己的出發點爭辯，努力說服對方理解和接受自己的藝術。可當律師指出他其實是在和我們幾千年積澱而成的文化傳統相對抗時，他沉默了。給他帶來壓迫的不是僵死的制度下的條條框框，而是整個中華民族那看不見摸不著卻根深蒂固的文化心理。而他要挑戰的也不是成文的法律，而是無影無形卻強大無比的社會道德倫理。

在那間小小諮詢室里的任航，像極了索福克勒斯筆下的安提戈涅，柔弱得彷彿一根一扯就斷的芥草，卻又有著一株芥草頑強的生命力。安提戈涅與克瑞翁的對立，是自然法與國家法的對立，她渴望從人性的本原出發去反抗和矯正人為法中那些壓迫和扭曲人性的成分。這讓人不禁懷疑線性歷史觀的合理性，人類歷史發展早期的道德倫理命題總是反覆出現在往後不同的歷史時期中，思想的進步與科技的變革，在某些層面似乎也並沒有太大的正相關性。

不僅僅在魏晉與盛唐，甚至在一向被認為思想禁錮嚴重的明末，士大夫文人們尚能在摺扇上繪製春宮圖，集會飲酒，搖扇翩然。而今天的科技日新月異，任航卻覺得這反而對他的藝術創作造成了阻礙——在如今到處都是攝像頭的街道上，即使想偷偷地拍集體裸照，也不可能了。

影片截圖

不難看出片子的素材其實有限，導演張溪溟卻懂得如何帶著鐐銬跳舞。他用多元的表現手法、豐富的剪輯技巧將不多的素材組合出了新意。畫面多次被整體渲染成不同的顏色，使整個片子在嚴謹的同時卻不那麼嚴肅，而是嬉皮的且輕盈的，帶有戲謔意味和隱喻性質。影片或許模仿出任航對待這個世界的態度，或許反映著他對這個世界對他的態度的一種回應。

畫幅也呈現出豐富的變化。方形的畫幅用來表現過去時，講他的過往經歷：被無良印刷廠欺騙，卻因為作品包含裸體而不敢報警；被警察捉住並帶到去學校警衛處審問。任航所遭遇的種種困難都關於限制在了規矩。圓形畫幅則用來表現病症來襲時任航不穩定的精神狀態。屏幕上的一方圓孔，像是從暗處偷窺的角度。觀者似乎是站在屏幕的這一端目睹了任航的內心世界，看到他的掙扎和絕望，卻無法伸以援手。而當畫面比例是常規的2.35:1時，影像遵循著紀錄片自然主義的原則，呈現正在進行的採訪畫面和生活中的任航與朋友溝通交流的景象。

影片截圖

影片還在一些關鍵的節點不時插入幾句相聲，兼作評論和敘事。作為一種傳統藝術，相聲與任航的裸體攝影藝術之間的反差是極為鮮明的，但它所具有的詼諧和諷刺意味又彷彿是任航的人生及其藝術創作的寫照，兩者在看似無法兼容的表象下有著本原的同質性。再加上大量噪點帶來的粗礪感，所有這些都使這部紀錄片整體上脫離了傳統紀錄片自然主義、現實主義的風格，部分場景倒拍得像個MV，非常風格化。雖然導演笑稱這都是因為資金不夠，不得已而為之，但能在限制如此之多的情況下，將短板反轉成優勢，用創意剪輯彌補拍攝上的先天缺陷，又使片子的風格恰好吻合任航的身份和個人經歷，還是值得肯定的。

任航短暫的生命里充滿了矛盾和諷刺：固執地想要生活在生活之中，卻常常陰差陽錯地被排斥在生活之外；做著不被主流價值觀認可的藝術，卻又因此而更加希望用自己的作品哪怕部分地扭轉人們的觀念；有著因為躁鬱症而無法消除的對人群的疏離感和自我的孤獨感，卻又拚命想貼近生活最鮮活的脈搏，產生有血有肉的共振。影片里我們常常看到他與朋友們聚會的場景，導演張溪溟也說他之前沒太擔心任航的抑鬱症，因為任航的朋友多，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給他們打個電話，聊聊就好了。

任航

但他何嘗不像是嚴歌苓筆下的歐陽萸，通宵達旦、日復一日地與朋友們飲酒尋樂，或許只是為了掩飾自己對於排遣孤獨感的無能而已。當宴席散去，燈光和帷幕一同落下，黑暗中的他們只會更加孤獨和無助罷了。自我的空洞如此龐大，愛情與友情皆不可填補，於是他最終選擇了逃亡另外的宇宙。

(全文完)

本文作者「深焦DeepFocus」，現居Paris，目前已發表了272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深焦DeepFocus」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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