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為自己點贊（上）

【作者簡介】李芳洲，四川省作協詩人、作家、中國詩歌學會會員，高級心理諮詢師。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一

來得早了點兒，竟被山間幽靜的美迷住。這兒沒有鋼筋水泥建築，等於讓人掙脫了快節奏的喧囂與忙碌，拔出了催逼焦躁的泥沼。

這裡的人家，籬笆上爬滿了蔦蘿、牽牛和說不出名的藤蔓，滿院的小花像夜晚稀疏的星。有一家洞開的門戶旁，立著開滿紫花的藤，小鳥依人樣偎著柳樹戀人，把花葉披滿他的肩背，長發一樣在風中飄擺，被太陽鍍上了金色。

一對四五歲的金童玉女在花叢中捕捉蝴蝶，不時地朝我招手。我給他們一人一顆巧克力，女孩兒給我摘來一朵梔子，男孩給我一個番茄，還和我勾手指做朋友……我想這才是活著，總算尋覓到久違的田園牧歌。

心想：美麗的生活，是遇見志趣相投、可以交心的人，共賞天光雲影，星斗插朱閣，絕不是我在你身旁，你卻陶醉在朋友圈，把雞毛蒜皮的瑣碎，清單一樣曬、炫。為了一個贊，相互比拼無聊，打發空虛，使至愛親朋淪陷於生死距離，使短暫的人生平添了不該有的遺憾，因為缺失，沒有回憶，而乏味，一眼望得到頭……

正當我沉浸在喜悅祥和里，幾聲喇叭，一輛別克停在背後。提琴龍、吉他凡等陸續跳了下來，邊搖手邊喊：「Hello!久等了！」

我問：「上哪兒？」

龍說：「上車吧，不遠。」

我說：「沿途山景這麼美，車兒呦可要慢些走哦。」

眾人笑道：「詩人就是詩人，哪兒都是詩。」

拐過一道彎，爬上一座小坡，一刻鐘我們就都下了車。

二

這是一片灌木、竹林、野花雜處的地方，旁邊有一片很大的草場，點綴著星星點點，紅、紫、白、藍、黃的小花。

男士們從後備箱搬出飲料、食物，小女生搬下畫架、提琴，大家席地而坐。藝術家龍接過吉他，把笛子塞給了一位我不認識的男士，二人調音，合奏了一曲《來生緣》。

七個人，四男三女，老中青三代。組織者凡，令大伙兒把手機扔在車上，告別拍、發、轉，盡興聊天。

吉他手彈起了一首流行歌，邀大家一起唱。

我仔細聽來，歌里唱的是：「開往山頂上的車子里，播著讓人想哭的歌曲，好想換個電台，轉來轉去，卻轉不出我難過的心。好像你還會看夜景，說的話也閃爍帶著迷，不會傻到去問是誰搶去了你，以後要習慣點兒安全距離。有時候，交談變得空洞，沉默反是溝通，做情人那麼沉重，做朋友卻反而輕鬆。有時候，孤獨可以寂寞，也是一種自由。能安慰自己的人，比較容易快樂……」

龍唱了一遍，又和大家再唱了一遍……

小女生說：「唉，流行曲就是好啊，能表達出各種不同的心境。聽說你們原來那年代是沒有這樣的歌的。是真的嗎？」

我和中年人異口同聲地說：「你說得對，絕對真。」

她又說：「那你們有不同的心情，用什麼歌來表達呢？」

我說：「我們戀愛、喜悅、痛苦，都唱黨，唱毛主席。」

她「哇」了一聲，表情愕然。

我問：「那你們喜歡剛才那首歌的哪一句歌詞？」

小女生說：「『以後得習慣點兒安全距離。』」

80後說：「『不會傻到去問是誰搶去了你。』」

提琴家龍說：「『有時候交談變得空洞，沉默反是溝通』……不，其實也溝不通。」

笛子手說：「我喜歡『做情人太沉重，做朋友反而輕鬆』。」

70後說：「『孤獨可以寂寞，也是一種自由。』」

我說：「我喜歡『能安慰自己的人，比較容易快樂。』」

說完，大家都一起鼓掌，笑了。

三

80後與小女生抖開漂亮的桌布，鋪在草上，男士們打開各種包裝好的食品和酒水。

我笑問：「這算是哪門子野餐？」

龍說：「算還原一幅油畫……各位想想，是不是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只缺一位裸體的模特！」

等大家擺好食品，我站起來問：「龍兄，怎麼你夫人還不來？」

他眼神閃躲，囁嚅著說：「她嘛……今兒不來……以後……也不會再來參加這類聚會了……」說完憂然一嘆，眼裡滿是凄楚，臉上想裝出點兒輕鬆的笑意，反而顯得更加古怪。

大家隨意吃喝，談著應景的話題：談屈原與粽子、划龍舟與艾草間的關係，談許多歷史掌故……

年輕人表示對屈原跳汨羅江的不解，認為勸楚王多餘……

終於輪到70後開口，卻談到了李商隱。他說：「李商隱一生也懷才不遇，所以詩詞多哀婉，終算有一條用筆宣洩的出口，沒有跳江。」

大家見龍有些醉意，便拿剛才歌中唱的「好想換個電台，轉來轉去，卻轉不過他難過的心」來調侃他。

老友凡順勢道：「知道姐姐很忙，不敢說明由來，就把你騙來了，還是請你替龍打理一下千千結吧……」

我幾分頑皮地問：「藝術家們夠浪漫的，還有什麼想不開的？」

龍道：「你說藝術家與藝術家結合，是好還是壞？」

「不要以黑白兩色看問題。婚姻結合與職業有關係，也沒有太大關係。不過，從遺傳基因來講，還是需要有些該注意的，該互補的地方。比如從事數理化的，最好找人文學科的或搞藝術的為偶。這樣可以避免某些基因導致的缺陷和疾病。」我嚴肅地說。

「你到底想表達什麼？」我搖晃著飲料杯，扭頭問龍。

龍說：「比如我吧。我是拉琴的，她是畫畫的，何以人近中年，她會提出來離婚？為什麼徐悲鴻和廖靜文年齡懸殊那麼大，卻能愛到挫骨揚灰？聽說他們也是歷經磨難險阻，終成眷屬的。徐悲鴻死的時候，廖靜文才三十歲，為了捍衛他的畫，在他的紀念館多次被拆毀，自身也多次險些被紅衛兵毒打致死，只要蘇醒過來，他就去求總理幫忙珍藏徐悲鴻的畫。在沒有錢的情況下，硬是用自己的金誠求到了盧浮宮的修復師，把幾乎被毀的徐悲鴻的畫進行了還原和修復……那當然全靠這執著的愛情來支撐，我們間沒有類似的不幸，反而無法維持婚姻，這是為什麼？」

四

我單手端著紅酒，一手托腮，眼睛看著那嫣紅的酒色，似笑非笑地問：「你們婚齡多長？」

「十六年。」龍說。他極力掩飾著內心的複雜。

「有孩子嗎？」我又問。

「有個可愛的女兒，剛滿十八歲。」龍說。

「孩子是你們誰的？」我問。

龍說：「當然是我們共同的。」

「能當眾講講你們的愛情史嗎？聽上去很羅曼蒂克，是不是也能諾曼底登陸呢？」我問完，大家一陣鬨笑。小女生和80後還笑得在草地上打滾，連高跟鞋都蹬掉了。

此刻龍想喝白酒，被吉他手奪下，只給他斟滿了啤酒。他猛喝了大半杯，重重地放下杯子，略一咬牙，開了口：「我和她都是美院的學生，我學提琴，她學繪畫，在校園裡時常相遇，她漂亮時尚，清高典雅。由於價值觀和我相同，大概是因為我既會拉琴又愛文學的緣故，因此兩人情投意合，很快誓言終身相守。沒等到畢業，她就懷上了我們的女兒。為了躲避世人的耳目，她又堅持非要保住這顆愛情的結晶，為此她受了多少罪，至今想來都使我感動。為了不被學校知道她已經懷孕，她還千方百計開證明休學半年，一畢業我們就立即結婚。我倆業務都很棒，我選擇留校任教，她選擇出去發展。

「前十年，我在校內校外教學，收入較高且穩定，房子、車子都是我父母贈送的。她那時的畫賣不出去，收入菲薄，情緒極不穩定，但有我給她溫存的撫慰，家庭生活還是很和美溫暖的。儘管當時已惘然，可她打濕我肩膀的淚水似乎至今還溫熱著！好多朋友、同事都羨慕我倆由同學戀愛修成的正果……」

我一邊聽著，看著，龍的睫毛已經快要滴水了。

他頓了頓，握緊兩手，繼續說:「女兒初二那年，她的事業漸有起色，大約是認識了一個畫商，開始幫她經常賣畫、展畫、評畫，出席國際拍賣會，名聲大漲。有了與國內外大藝術家、評估師、財力雄厚的收藏家頻繁接觸的機會，我們便聚少離多，不能朝夕相共，漸漸地少了靈犀一點通。

「我努力剋制自己，不要猜忌，鎮壓內心潛滋暗長的懷疑引起的酸楚，盡量以寬容、包容、理解，呵護這份刻骨銘心的愛情，五年來也相安無事。在相聚的日子裡，我們在父母、女兒跟前保持了親密愛人應有的形象。因為都自封為受過良好教育的藝術家，同時又都人近中年，至少我常在她面前，以表白的形式誓言：讓我倆不要隨大潮，定要將修來的正果演繹成愛的宏美——鑽石婚。

我希望得到她擲地有聲、情詞懇切、如歌行板的回應，那回應應該是綿長裊裊，宛如迴音壁……

可是，我每次提議，都被她插科打諢、矯情玩笑、不以為然，甚至不屑、迂迴曲折地搪塞、迴避，使我不解、疑惑甚至偶有擔心。」

我用手勢打斷問：「得！得！什麼語言迴避？能說清楚點嗎？」

他喝了杯中的殘酒，學著他妻子的腔調，翹著蘭花指，開始講了起來。

「『別神經兮兮的，都老夫老妻了，又不是孟光梁鴻，又非李白筆下的怨童陳玉輝，什麼時代了，還山盟海誓，承諾表白？你煩不煩？……』

我被她搶白多次，再也提不起興趣說些什麼。雖然我看出她眼神的低溫，笑容撲朔迷離，表情恍惚，與她說話，話題總延伸不下去，話頭常被她無意識地剪斷，甚至從根部堵死，共同點日益減少，在一起，禮數多於情感，忐忑多於心心相印，琢磨多於無拘無束……

然而，她和我相聚的時候，總還不至於像某前田徑冠軍夫妻般冷漠決絕。她在攤牌之前，還保持著淑女的優雅和禮儀，溫柔多情。在外人和長輩面前，不能不說是賢妻良母，以致我的父母至今接受不了這個現實。

我未曾沒有一哆嗦的懷疑，真有那般幸運？不敢相信自己擁有一個溫婉柔情、才華橫溢且很能賺錢、內外兼修的好老婆。在談判時，見識膽魄過人，猶如阿根廷經典鋼花，收放自如的女強人，因此時常暗暗地問自己：『我何德何能，上蒼該如此眷顧我、厚待我、恩寵我？』人家馮小剛有那樣的妻子，是有才、有錢、有名，我一個窮教音樂的，一無所有，跟崔健唱得不二。直到她風塵僕僕，天降我辦公室，帶著一如往常、雍容華貴、神秘明艷的莞爾，說出『龍，我們拜拜吧……』——六個字像紅玫瑰吐出的火舌，像桌上一顆滋滋冒煙的手雷，更像目睹廣島原子彈升起的蘑菇雲，遮蔽了太陽，使我的生命、精神、肉體瞬間割裂，眼球也似乎若爆，無法與心聚焦，思維也彷彿被冰雪封凍，不知如何延展，如何發散。

（圖片來自於網路）

投稿郵箱：125926681@qq.com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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