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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宅百年,一座樓與一座城

百年風雨之後,鋼筋水泥亦被人格化,凝結為一段私人史。或許,建築才是城市的主人,人只是其間的寄居客。

木頭護牆框住了幾面牆,朱紅淺碧,深黃暗青,明暗交疊。走近了看,牆面是暈暈舊舊的——100年的滬上煙雨,彷彿都被鎖在了牆裡。

榮公館

我在一個陰天到了這裡,陝西北路186號。這裡位於上海的中部,路口轉角,是上海著名的奢侈品購物中心:恆隆廣場。與交叉相鄰的南京西路相比,這條路顯得清幽,路兩旁栽著懸鈴木,一徑排開的老式建築,掩映於樹蔭之下。

白色牆面上,貼著一個四四方方金屬牌,黑字刻著門牌號碼,其下一行小字書:榮宗敬故居。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這裡是上海灘最顯赫的私人宅邸之一——西摩路上的榮公館,以一個龐大的家族企業為基石,書寫了一段傳奇。

宅子的主人榮宗敬,是近代上海著名的實業家,被稱作「麵粉大王」「棉紗大王」,在「衣食上坐擁半個中國」。與弟弟榮德生一起,榮宗敬締造了榮氏實業帝國,開啟了榮氏家族延綿四代的財富史。毛澤東說:「榮家是中國民族資本家的首戶,中國在世界上真正稱得上財團的,只有他們一家。」

上海灘最顯赫的私人宅邸——西摩路上的榮公館

榮公館的顯赫,因其財富,也因其神秘。這棟私宅是其主人的精神造像,在多年風雨之後,鋼筋水泥亦被人格化,凝結為一段私人史:它是一個家族的命運總結,也是一座城市的歷史象徵。

在過去一個世紀,這棟百年老宅接受著天然與人工的損耗。某一段時間裡,它像一個疲憊的老人,露出困頓衰微的表情,令經過它的人感到哀傷。六年前,義大利PRADA集團開始對其進行修葺,老宅閉門謝客,休養生息。今年10月,榮宅再度以青春面目示人,令人得見其昔日榮光。

推開門,來到迎賓的小客廳。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淺青色牆面,鑲嵌著琺琅磚,其上覆蓋棕青兩色組成的抽象花卉,很是淡雅。客廳於1918年建造,一開始被當作飯廳使用。榮宅擴建之後,這個房間便成為進入北翼附樓的門廳。這裡是這座大宅的精緻頭盤。

你的目光可能會被地上漂亮的地磚吸引。它由六種不同釉面磚組成,整體是棕色,嵌著黃色星星圖案,這是來自猶太教的符號。不要感到稀奇,在上世紀初,這條路上曾經居住著不少猶太人。在傳統的西式門廳里,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地磚,它經久耐用、易於打理。修復起來,卻並非易事。工作人員告訴我,為了燒制與原來地磚相同的磚面,義大利工匠將百年前的古磚做成模型,重新調色、手工澆築成鑲嵌圖案,再將制好的瓷磚塊塊回填、層層壓緊,煅燒融合,才令古老的地板獲得新生。

順著木製樓梯往上走,我們去到二樓。不用理會樓梯發出的吱咯聲,也別被扶手上雕刻的精緻花紋鎖住了眼睛,往上走,將看到更多美麗的細節。現在,我們到了一間淺硃紅色房間,深木色雕花護牆板,很是華貴。這是二樓會議室,宅邸建造之初,被當作卧室使用。1918年,榮宗敬為其增加了一個凸形結構,並配上了一個壁爐。在這個壁爐上,可以看到上海的顯著特徵:東西融合。壁爐本身是新古典主義式樣的,加上了各種中國形象,如老翁與古獸。在18世紀,航海貿易的興盛使得中國風在歐洲盛極一時,再返回到此時的上海,就是別樣的摩登了。

榮宅主人榮宗敬的壁爐

穿過一間草綠色房間,繼續往前,是榮家的飯廳。這間深薄荷色的房間曾經名噪上海灘,榮氏兄弟在這裡大宴賓客,倡導其「實業救國」的理想。這裡是正式晚宴的場所,窗外可見後花園的景色。房間設計並不高調,四壁呈暗色調,沒有金碧輝煌的裝飾。它的華麗與高雅,從一些細部體現。沿天花板的吊頂檐口上,有灰泥做成的裝飾板條,既掩蓋了天花板與牆壁的接縫,又增加了美感。檐口裝飾性圖案是古典主義裝飾中常見的「卵與箭」,源自古希臘羅馬,在西方宗教建築和珠寶設計中,可以看到相似圖紋。

我感到最為美麗的,是這幾間屋子層層遞進的顏色。透過一扇扇敞開的門看過去,木頭護牆框住了幾面牆,朱紅淺碧,深黃暗青,明暗交疊。走近了看,牆面是暈暈的,舊舊的,彷彿一百年的滬上煙雨都被壓在牆內,一點點滲出水樣光澤,要借天光才看得分明。房主人顯然懂得天光之美,於樓層盡頭,設置了一間日光室。在維多利亞風格的英國宅邸中,經常可見這樣的房間設置,用以擺弄花草,修養身心。

會議室

榮宗敬的日光室與英國人不同。外部格局仍然是經典西式的,內部包裹的卻是一顆傳統的中國心。日光室的牆面為鵝黃色,設有多面窗戶,以吸收陽光。玄月窗上的彩繪玻璃是這間屋子的點睛之筆。彩繪玻璃在榮宅隨處可見,帶有具象場景的,卻只此一處。

抬頭看,可以看到一面窗上繪著小船,一面窗上繪著寶塔,合在一處,是「輕舟過高塔」的江南圖景。1930年,榮宗敬在故鄉無錫的太湖梅園上,修建了一座高塔,以紀念其母。與舟塔相對的另一面窗,是別樣景象:西式城堡與風車佇立於河水之畔,宛若工業革命的權力象徵。這條河,或許正是從無錫流向上海的蘇州河。上世紀初,榮氏兄弟的棉紗廠與麵粉廠,便建立於蘇州河兩岸,這些林立的工廠,令他們「為半個中國提供衣食」。

我走進的第一間私人房間,是榮夫人的閨房。這間卧室是在1918年左右增建的。初入其間,我誤以為這是男主人的房間。從室內裝飾上看,這確實是一間男子寢室,風格極其冷靜莊嚴。榮宗敬之妻王氏,是一位傳統中國婦女,也是一位巾幗不讓鬚眉的女子。她曾經在榮氏企業面臨困難之時,隻身拜會滬上「教父」杜月笙,尋求幫助,最終令杜老闆伸以援手。

房間里的四面牆,均裝有柚木護牆板,雕工繁複。這些厚重的護牆增加了空間維度,也給予了房間沉鬱的歷史感。方入其間,其厚重感或許會令你想起中式老宅,仔細看來,護牆裝飾花紋卻是世界性的:纏繞的藤蔓取自阿拉伯花紋;垂墜花環與扁豆圖案起源於希臘羅馬。雕刻均極其精細,應該是刻好各個部件之後,再拼合於一處,形成了而今樣貌。

榮夫人盥洗室護牆板上精美的雕花

榮先生的卧室在三樓。有意思的是,相比夫人卧室,這間男主人卧室反倒不那麼具有男性氣息。粉彩色牆壁和白色壁爐給這間房間平添了一股嬌媚與清新,顯得時髦。我的目光為屋頂的吊頂攫住:這些吊燈固定在原有的位置之上,燈罩由半透明的雪花石製成。19世紀80年代,上海的富裕家庭已經用電燈取代了汽燈。儘管不同地區具有不同的基礎設施,給租界電壓系統帶來了壓力,也不能妨礙這種新型照明系統在上海灘的應用。

與榮先生卧室同在三樓的還有兩間卧室。一間屬於榮家長子,建於1930年左右,是作為婚房而建的。房間里有一個嵌入式櫥櫃,還有一面神秘的磚牆。磚牆原本是在宅邸修復過程中,無意中被發現的。牆的形狀像一扇門,說明這裡曾經是一個通往別處的入口。然而,在擴建的過程中,它被移除了,它的故事也被封存在水泥磚牆之中。

另一間是「蓮花卧室」。這是一間寬敞明亮的大房間,過去被用作女眷卧室。卧室罕見地使用了牆磚作為裝飾——這種釉面牆磚通常被用於浴室和廚房。牆磚的製作採用了景泰藍工藝,顏色鮮艷。「蓮花卧室」因琺琅牆面的裝飾圖紋為抽象蓮花而得名。蓮花象徵著重生,別具詩意;花朵朝開暮合,一如主人作息。1929年,榮宗敬在太湖之畔建造了錦園,園中有一個荷花池,因花開綺麗,遠近聞名。

蓮花卧室

走廊是建築中特別的所在,承載著起承轉合。這個只有15平方米的空間,連接了榮宅老樓和附樓,將兩個高低不同的建築合為一體。走廊天窗採用彩繪玻璃,裝飾著捲曲葡萄藤的圖案,這是一種沒有地域感的圖案,在古埃及、羅馬、凱爾特和中國均可見到。過去,此處玻璃遭到了較為嚴重的毀損,給工匠修復帶來了麻煩。最後,天窗中央橢圓形的部分和21塊面板被完全卸下,重新進行修復處理。葡萄藤缺失的部分,則被替換為40年代德國生產的彩窗玻璃。

這個空間給訪客提供的選擇是:嚴肅地談論生意經,還是消遣時光?若是前者,請右轉,走進會議室;若是後者,請左轉上樓,走進宴會大廳。

走廊天窗的彩繪玻璃

你或許會從這個寬敞的大廳里,感受到榮公館的氣度——其豪華氣派,不輸於此時著名飯店的跳舞廳。宴會大廳由三間卧室改建而成,足以承擔一場畢業舞會。大廳上方,有一塊面積45平方米的彩繪玻璃天窗,由69塊玻璃組成。天窗以玫瑰花結為中心,向四周發射水晶狀射線,構成了旭日紋飾——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裝飾藝術運動中,時常可見類似的圖紋。獨特之處在於,現代化圖案之外,包圍著傳統古典花紋:螺旋綬帶和月桂花。

榮公館的宴會大廳

休閑之所是西方紳士家宅中的必備設施。舊時上海摩登一些的大戶人家裡,亦少不了。榮公館堪為代表:除了氣派的宴會大廳,同時配備了撞球室和吸煙室,供紳士消遣娛樂。兩個房間是套間設計,均建於1918年前後。

「華麗」是我走進撞球室的第一印象。面積不大,卻讓我想起了進入英國公爵城堡之時,感到的老式貴族氣派。房間天花板以金箔為裝飾,在燈光映射下,鍍金天花角線給房間增加了立體感。金箔是由工人層層刷上去的,覆蓋在細緻的苕葉雕花上。

撞球室

這是一種古老的鍍金技藝。西方工匠將黃金敲打至幾近透明,切割成塊,再將「金葉子」用軟刷輔以溶液,敷在裝飾表面。修復起來十分複雜,PRADA請來的義大利工匠小組,頗費了一些心思:在處理完缺失部分之後,將天花板表面整體刷白,重新手工鍍金,添加保護層,再對其進行做舊處理,恢復了百年前樣貌。

城與人

我們今天看到的榮宅,始建於1899至1910年之間。購買之後,榮宗敬委任上海灘著名建築設計師陳椿江為之修繕,給這座西式豪宅加入了中式色彩。整修之後,宅邸為鋼筋混凝土結構,融合了當時頗為前衛的空間設計。現存最早的榮宅建築方案,來自於1910年。

19世紀90年代到20世紀頭10年,是上海近代建築業迅速發展的時期。1901年,英國人在上海投資的一億美元中,百分之六十流入了房地產市場。上海公共租界的建造量,從1000餘棟增加到了9000餘棟。此時建造的房屋在設計和建造質量上,都處於相當高的水平。

居民建築主要發展為兩種:里弄和私人花園住宅。20世紀最初的10年,里弄住宅主要是石庫門式的,前前後後住著許多人家,是上海最有生命力的塵世煙火。與其相對的,是被稱作花園洋房的獨立私人住宅,所有者通常是如榮家這樣的富庶人家。

榮公館所在的陝西北路,過去叫作西摩路,是一條充滿文化底蘊的街道,密集分布了20多處名人故居和歷史遺迹。與榮宗敬在同一條街上做鄰居的,還有「宋家三姐妹」的父親宋耀如。蔣介石夫人宋美齡,婚前在這裡居住了近10年。建於20世紀20年代的457號,是英國商賈何東的故居,他是香港曾經的首富,也是著名的何氏家族的創始人。這些私人住宅,均是經典的花園洋房。

1900年之前,花園洋房在上海灘還頗為鮮見。上世紀前20年,是此類住宅的第一個發展階段。此時特點是「大」,講究華麗與氣派。在建築形式上,以古典復興式為主,多為對英、法、德、意等歐洲國家的花園大宅的模仿。其最初主人也多為外國富商。後來,不少中國大買辦、大官僚和大實業家,也開始建造,或是從外商手中購得此類住宅。西摩路上的榮公館,就是榮宗敬從一個德國人手中買下的。

榮宗敬故居

開埠半個多世紀後,到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上海已成為近代中國的經濟中心,初步展現出近代都市的面貌。城市進入除舊立新階段:傳統建築被拆除,新式建築建立起來。許多工業革命之後才出現的西方建築新材料、新結構和新設備,也在此時傳入上海。建築新技術的廣泛使用,縮短了上海與西方的距離。

上海灘許多知名建築均在此時興建。總巡捕房建造於1892至1894年,由金斯米爾設計事務所設計;虹口大劇院興建於1908年,是上海也是全中國的第一家電影院。同時興建的還有許多銀行和公司建築:任記洋行大樓建於1908年;永年人壽保險大樓同樣建造於1908年,由通和洋行設計;東方匯理銀行建於1911至1914年,亦由通和洋行設計。

幾個滬上聞名的傳奇飯店,與榮宅建造於同一時期。如果你碰巧去過這些地方,會在發現其與榮宅的相似之處,譬如宴會大廳。經常出現在民國影視作品和文學作品裡的禮查飯店,重建於1907年至1910年間,由新瑞和洋行設計。大華飯店修建於1910年,是近代上海最豪華的飯店之一。距離榮公館不遠,榮宗敬一度走投無路之時,曾被朋友安置在大華飯店避難。

這些華麗考究的花園洋房、高級飯店、跳舞場與電影院,是老上海生活的最好註腳,也是最能展現上海獨特氣質的城市空間。亨利·列斐伏爾說:「空間里彌散著社會關係;它不僅被社會關係支持,也生產社會關係和被社會關係所生產。」

「租界」是上海近代空間中具有重要意義的所在。上海的「租界」,英文對應詞是「settlement」,指的是「居留地」,其意是為該區域的外國人提供安居之所。它與傳統意義上的「殖民地」有著差別。上海的租界(settlement)與天津、漢口等地的租界(concession)不盡相同。後者(concession)是由中國政府將地區內的土地整個租給外國政府,再由外國政府租給僑商。前者(「settlement」),則是由各地僑商向中國本地業主直接租借。只是在習慣上,人們將兩者統一稱之為「租界」。

上海是近代中國接受西方文明,使之與民族文化融合的現代化樣板。「然而,上海不管怎麼異化,她還是一座中國城市。是中國人填滿了前租界的空間,沒有他們的認同與合作,任何規劃都不可能實現。上海社會接受了西方人帶來的形式,把它吸收、消化並轉化成中國式的現代特色。」《上海史:走向現代之路》的作者,法國人白吉爾這樣寫道。

李香蘭在《十里洋場》里唱:「把蘇杭比天堂,蘇杭現在也平常,上海更在天堂之上,洋場十里好風光。」近代上海的「爆髮式發展」,不僅因為「開埠」,還因為「江南因素」。所謂「江南地區」,相當於而今的上海市、江蘇省南部、浙江省東部、北部一帶。有些研究者認為,在近代上海的成長中,「外國力量」固然起到了主導作用,然而其在短時間內的崛起,則因為自古富庶的周邊地區。「換言之,上海的成長是藉助、利用、調集了全國,主要是江南的各種資源。包括資金、人力、市場和人文資源。」

出生於江蘇無錫的榮氏兄弟,就是從圍繞上海的「江南地區」里,走出來的代表人物。

榮氏家族榮宗敬、榮德生、榮毅仁、榮智健

在上世紀的上海灘,市井裡弄里流傳著一句時髦話,用以取笑那些愛吹牛皮卻缺乏本事的人:「儂以為儂是榮宗敬?」人們路過榮公館,希望探究榮氏家族的命運之謎:一個從無錫榮巷裡走出來的「鄉巴佬」學徒,如何成為近代中國的實業巨子,成為敢於對抗國民政府「最高領導」和列強的上海灘風雲人物?

1887年,14歲的榮宗敬坐上一條信船,從無錫榮巷出發,沿著蘇州河來到上海,踏上錫金碼頭。少年的初次花花世界闖蕩之旅卻鎩羽而歸。不到半年,疾病纏身的榮宗敬就被上海灘趕了出來。回到老家後,他在一家錢莊當學徒,幾年的學習生涯,令他積累了創業經驗,也積蓄了力量,再度回到上海。

1896年3月21日,23歲的榮宗敬與其胞弟,21歲的榮德生一道,在上海鴻升碼頭開設了廣生錢莊。兄弟倆分任錢莊一、二把手,榮宗敬任經理,負責全盤運營,榮德生管賬房,管理日常業務。

榮宗敬與榮德生,像一枚銅錢的兩面,相似無多,又不可分離。哥哥榮宗敬方臉,眉眼犀利,英氣逼人,喜歡穿西裝,熱愛各種新鮮玩意。他為人敢想敢幹,膽色過人,是一個激進派。弟弟榮德生圓臉,長耳,面目敦厚,喜歡著長衫,經常在手裡把弄一把茶壺。他為人踏實沉穩,行事保守周全。這一正一反,相輔相成。榮德生說過一句話,用以形容兩人之間的兄弟情,以手中的茶壺為比喻:兄弟倆就像茶壺的兩邊,若分作兩半,茶壺就不再能用了。

儘管錢莊生意尚可,但榮氏兄弟認為,應該走向更大的市場。1898年,榮德生從香港乘船回上海,看到碼頭一片雪白,原來是英國輪船運載的麵粉飄落的粉屑。他的實業理想被再度激活,決定籌辦麵粉廠。1900年10月,榮氏兄弟以6000元錢莊盈利作為資本,與人合夥創辦了保興麵粉廠(後改稱茂新麵粉廠)。三年後,兄弟倆又出資4萬元,創辦福新麵粉廠。此後,榮家麵粉廠如滾雪球一般,越開越多。至1921年,榮氏兄弟經營開設的麵粉廠已多達12家,分布於上海、無錫、漢口、濟南等地。其「兵船」牌麵粉,不僅暢銷全國,更出口到英、法、澳及東南亞各國,馳名海外。

1912年新年,榮宗敬在西摩路榮公館的書房裡,寫下了《振興實業,發展經濟,以惠民生計劃書》:「即以紡織一業而論,吾國人口四萬萬,只有紗錠兩百餘萬枚,較諸歐美各國人口與紗錠的比例,實不能供國民之需。是以他國在吾國設廠,以逐其經濟侵略之野心,而使我國紡織業受重大之打擊。紗、布為人生必需之品,乃至仰及他人。痛心之事,無逾於此。」

榮氏兄弟決定進軍紡織業。1915年,他們創辦了申新紡織公司,並複製了麵粉廠的「滾雪球」模式。到1922年,申新公司已擁有4個工廠,產紗錠達13萬餘枚,其「人鍾」牌棉紗成為馳名品牌,暢銷全國。申新的發展速度,不僅超過了其他民族紡織廠,也超過了在華的日商紗廠。1917年,兄弟倆買下了原本屬於日本人的恆昌源紗廠,迅速佔領了1919年日紗消退後的市場。華商收購日資建造的紗廠,成為狙擊日紗的主角,是近代中國商業史上罕見的一筆。

申新紡織企業工廠

1921年,江西路聳立起一棟英式建築,名為「三新大廈」。這是榮氏兄弟的「大本營」,「三新財團」(茂新、福新、申新的統稱)的總部。三新總公司採用總經理負責制,規模和作風都具有現代企業的風範。在積弱的中國,三新總公司代表著民族工業的最高發展水平。西方媒體稱之為「中國實業界的拿破崙」;榮氏兄弟的創業故事,被寫入日本的小學課本。榮宗敬曾經難掩意氣地對弟弟說:「從衣、食上講,我們擁有半個中國。」

1929年,世界經濟危機開始影響中國,民族工業發展的黃金時代已成過去。國民黨建都南京之後,外交上採取親美政策。棉紗業在外國洋行的操縱下,形成了「棉貴紗賤」的局面,生產越多,虧本越大。擁有多家工廠的榮氏企業,難逃其困,「虧損雪球」越滾越大。「三新總公司」盛極而衰。

時局動蕩,更是雪上加霜。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他們失去了東北市場;1932年淞滬之戰爆發,上海工商業遭受重創,申新有7家工廠被炸停產。運輸不暢又導致了麵粉和棉紗無法交貨。焦頭爛額的榮宗敬,依然支持著抗日救亡。他安排無錫申新三廠向前線捐贈慰勞品;招收被日商紗廠辭退的職工進申新工作;他與黃炎培、史量才、沈鈞儒等人一道,聯名發表《國是主張》,要求抗戰到底。

1934年春天,危險降臨了。是年,銀行和錢莊紛紛拒絕繼續給申新放貸。榮宗敬面對的申新債務高達6375.9萬元,而申新資產全部不過6898萬元,勉強「以資抵債」。一夜之間,榮氏風光散盡。報紙打出這樣的頭條:「申新」擱淺。

榮宗敬同時需要面對的,是國民黨試圖「國有化」申新的圖謀。宋子文在與榮宗敬的面談中甚至說出這樣的話來:「申新這樣困難,你不要管了,你家每月2000元的開銷由我負責。」所幸,在陳光甫等金融界朋友的幫助下,榮宗敬挺到了最後。1936年秋天,局勢扭轉,各地棉花豐收,市場亦開始活躍,持續四年的「棉貴紗賤」困境消散。到1937年,申新各廠開始盈利,福新、茂新麵粉廠產銷兩旺,三新財團一洗陰霾,呈現久違的興旺之象。

榮氏企業短暫的「小陽春」,被同年爆發的日軍侵華終結了。淞滬之戰打響後,申新三廠被日軍洗劫一空,五、六、七廠受到不同程度的轟炸損毀。裝備最為精良的申新八廠,被炮火炸為廢墟。茂新、福新所受到的打擊亦不弱於申新。茂新一廠被日軍焚毀,二廠為日軍佔用,其餘各廠受到不同程度的打擊。2/3的榮氏企業毀於戰火。

此時榮宗敬已年過六十,看到自己一生創立的事業被毀於一旦,精神受到重創。不僅如此,日本人還試圖通過漢奸脅迫其出任偽職,榮公館附近,經常有神秘分子出沒,他的處境十分危險。

1938年1月4日深夜,榮宗敬從榮宅後門出走,悄然登上了駛往香港的加拿大輪船。這一去,本是暫時避難,未料成為他與這裡的天人永訣。到達香港的榮宗敬突患肺炎,加上憂思難遣,2月,在香港溘然長逝。彌留之際,他留下了一句話:「申新復業。」一個月後,榮宗敬靈柩隨加拿大「皇后號」返滬,回到了西摩路上的老宅。

1949年,上海解放。榮孝范代表榮家,將西摩路榮公館出租給中國經濟研究所使用。此後,老宅幾易其主,做過辦公樓和業餘文化學校,也充當過電影取景地。1987年到1996年間,宅子為棠柏飯店使用;2002至2008年,又被用作星空傳媒集團駐上海的代表處。

出門之前,我回頭看了一眼這棟百年老宅,修繕一新後,它看起來依舊迷人。或許,建築才是城市的主人,人只是其間的寄居客。人來人往,而建築無言;人去樓空,而城市不老。

「它關於如何真實地生活在上海」

——專訪2×4工作室創始人麥克·洛克(Michael Rock)

榮宅修繕工程,由義大利時尚品牌Prada發起並出資,開始於2011年,歷經六年完工。今年10月12日,整修一新的「西摩路榮公館」首度開門迎客,為慶祝老宅重生,17日起,宅邸正式對外開放一個月左右。

在過去,Prada做過許多歷史文化遺產保護工作。最為著名的是對米蘭的地標性建築,建於19世紀的伊曼紐爾二世長廊(Galleria Vittorio Emanuele II)的修葺。被改造為藝術空間的威尼斯王后宮(Palazzo Ca Corner della Regina),亦是其廣為人知的項目之一。參與這些項目建設的團隊,將其豐富經驗運用到了榮宅的修繕之中。

2×4工作室是參與榮宅修葺項目的重要團隊之一。這個全球當紅的設計工作室,由麥克·洛克(Michael Rock)創立於紐約,客戶包括PRADA、CCTV、MOMA、NIKE、Sony等。2×4與Prada的合作開始於90年代末,並持續至今。採訪中,創始人麥克·洛克先生,向我們介紹了榮宅修繕項目背後的故事。

三聯生活周刊:聽聞此次榮宅的LOGO是全新設計的,不知設計出發點是什麼,希望呈現怎樣的效果?

麥克·洛克:我們希望榮宅項目能獲得一個半獨立的身份,與PRADA的商業方向有所區分。這一點可以許多方面看出來,比如在宅子的使用上,部分與PRADA的時尚生意相關,部分則全無關聯。這個宅子不是一個奢侈購物地標,而是一個開放平台,這裡將承載各種活動,包括時尚的和文化的。所以我們希望,能給它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身份——至少部分意義上。LOGO的理念由我們北京辦公室的同事辛靜和傅熙林來創作。它從PRADA原有的LOGO解析而來,重新整合成了現有模樣。

三聯生活周刊:你和2×4工作室在榮宅項目中扮演怎樣的角色,具體有哪些工作,能否請你介紹一下?

麥克·洛克:在過去的幾年的榮宅項目修復工作中,我們與繆西婭·普拉達(Miuccia Prada)女士和她的團隊緊密合作,概念化了整個策略,包括舊址如何使用,宅子過去的故事如何整合起來,以及不同的文化項目如何開展等等。

三聯生活周刊:作為開幕展的策展人,你希望表達怎樣的理念?你曾經將平面設計稱為「印刷的建築學」,此次的榮宅項目是一個建築項目,怎樣體現你這個理念?

麥克·洛克:開幕展是為了烘托榮宅重新開幕的主事件而舉辦的,它本身應該是謙虛、微妙的,內容則是關於拜訪這座老宅的體驗。與許多類似的項目不同,在榮宅的重新修葺上,沒有刻意凸顯其「豪宅」的身份,給予它過多的點綴,而是儘可能地留出空間,讓參觀者可以真正欣賞到建築本身的美。在主要房間里,都有信息板,介紹宅子如何修繕,有哪些細節。掃描信息版板上的二維碼,參觀者可以在微信上得到更多信息。在桌子上,參觀者可以看到PRADA其他幾個項目的信息,比如米蘭的伊曼紐爾二世長廊和威尼斯王后宮等。從這些項目的建設上,也可以了解到榮宅修繕項目的傳統。

三聯生活周刊:2×4與PRADA合作了許多項目,從紐約旗艦店修建,到書籍出版,到「普拉達星球」策展,再到普拉達基金會,與你們之前的合作項目相比,榮宅項目的特別之處和難處在什麼地方?

麥克·洛克:榮宅修繕確實是一個全然不同的體驗。這個項目的初衷,是對於建築本身的愛。從一些細節的維護上,你可以看到宅子過去的榮光,它很引人注目。最有意思的一點或許是,這個項目本身是十分開放的。在未來,這裡可能會在上海時裝周期間舉辦一些特別活動,也可能會有其他展覽、會議、派對和事件。這裡將成為PRADA的「中國之家」,也會發揮它的全部功能。對於設計師而言,這就是難點:要發揮建築的全部功能性。這不是關於一個西方品牌陡然出現,製造一個事件便離開。這是關於如何真實地生活在上海,是創造一些東西,然後讓生活來填滿它。

(部分圖片由 Agostino Osio / Prada 提供,部分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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