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盛林：一壇紅棗酒
一壇紅棗酒
兩片金黃的棗葉被調皮的秋風搖了下來，落在春妹烏黑的冒著汗熱氣的頭髮上，她顧不得拂去落葉，全身的力氣都凝在鐵鍬上，隨著挖出的土越來越多，她的動作變得小心翼翼，像在挖一件名貴的古董。
父親老旦坐在開裂的榆木墩上，嘴裡嚼著一顆紅棗，可他一點甜味也品不出。女兒的眼睛亮了，她挖出了一個黑黑的半大酒罈子。
那酒罈是春妹出生那天，父親親手埋下的，裡面裝的是自己純手工釀製的紅棗酒，說是等丫頭結婚那天挖出來，作為喜酒喝，十九年了……老旦吐出赤條條的棗核，嘆了口氣，老白狗起身跑過來聞了聞棗核，失望地走開了。
春妹端著酒罈慢慢走著，像端著易碎的玉器。她走到青椒地邊的自來水管下，細細沖洗著罈子上潮濕的泥土，纖細白嫩的手指撫摸著罈子光滑油亮的身子，似乎那是剛出生不久的嬰兒。春妹拿來嶄新的紅毛巾，又完完整整地擦了幾遍，她想親親壇口，看了看父親又害羞地笑了。
「春妹，你不是不知道，咱和家皓不在一個山頭上，人家可是……」老旦沒有說出的後半截話被春妹嗔怪的目光削成了碎片。
「爹，你別進來啊，有人找我就說我出去了。」春妹關上門，反鎖上，拉上印花窗帘，似乎要做一件非常機密的大事。
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開壇蓋，香甜的酒味兒頓時溢滿小屋。她有點輕飄飄的迷醉感，酒精似乎鑽進了她的心肺。她找來一根細針，右手捏著對準左手食指，扎過去，她閉上了眼睛，嬌小的身子輕微顫抖，疼。一滴小血珠冒了出來，她狠心按壓了一下指頭，血珠變胖了，慢慢下墜，像一朵將開未開的玫瑰花苞。血珠脫離了手指，落進了酒罈，屋子有些暗淡，她沒有看見盪開的圈圈漣漪，可她分明聽見了那珍珠落玉盤似的聲音，滴答……
老旦摸著灰白的胡茬，支著耳朵聽房裡的動靜。女兒似乎在倒酒，過了一會兒，又聽見刻字的聲音，刻得很深又很慢很辛苦。這丫頭別看文靜，精怪著呢。老旦不偷聽了，抱起榆樹葉去餵羊了。這羊是家皓為老鄉從縣裡爭取來的，免費送給大傢伙兒養的，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幹部。
春妹將酒罈放進背簍里，為防磕碰，她還給酒罈穿了一件棉衣，裹了一層棉被。推開爬滿牽牛花的柵欄門，外面，月光灑落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螢火蟲在玉米林里巡邏，春妹雙手攥緊了硃紅色的簍繩，邁出了第一步，通向村裡小學的第一步。
家離學校不過二百來米，中間有個廢棄的古廟，廟裡據說住了好幾隻野貓。平時她是不敢輕易出門走夜路的，可今夜她的心被一個名字擠滿了，沒有時間去想這些危險的事。路旁的石頭矮牆裡，黃燦燦的野菊花正散發著清香，像剛洗過頭的少女。多好的月亮，多好的花，就這麼亮在開在她柔柔的心房裡。
家皓是分到村裡的扶貧幹部，長得又瘦又高，鼻子上架一副黑框眼鏡，沒事時手裡常提著青色的竹笛，他吹出的曲子就是雲彩聽了也會落下來的。春妹望了望月亮下靜靜的田野，莊稼們今年吃飽喝足了，家皓來到村裡後，帶領村民修了水庫，儘管今年有些乾旱，可玉米長勢旺盛，多虧了他啊。
突然草叢裡竄出一隻野雞，撲楞楞飛走了，春妹慌得向旁一閃，沒想到踩著的石頭一滑，她不由蹲坐在地，幸虧她抓住了垂下的山桃樹枝，沒讓簍碰到石頭。她放下簍，雙手探進去，解開棉被，酒罈安穩地睡著，毫髮無傷，還是自己聰明，讓它穿了件防護服。右手被酸棗刺劃破了一個小口，有什麼關係呢，一點也不疼……
學校的大門開著，門邊還放著家皓的自行車。他雖然是城裡來的幹部，可沒什麼官架子，哪兒去都是自行車，腳上一雙平底布鞋。
家皓的屋裡亮著檯燈，他不在，隔壁床上躺著酒瓶子，呼嚕聲波濤洶湧，酒瓶子是村裡的老光棍，經常來找家皓喝酒，混名「酒瓶子」。長條書桌上放著家皓最喜歡讀的《平凡的世界》，打開的那頁上還有他用紅筆寫的眉批。書邊是一盒生日蛋糕，是誰送給他的呢，不會是個女孩吧……
春妹放下酒罈，拿起一支碳素筆想寫幾個字，但又怕家皓笑話自己字難看，索性不寫了，不寫他也知道。學校後面的山坡上傳來悠悠的笛聲，是她最喜歡的《女兒情》，「鴛鴦雙棲蝶雙飛，滿園春色惹人醉……」
想當年，家皓為了跟父親套近乎，以便讓父親帶徒弟將釀酒工藝發揚光大，就答應父親輔導自己功課，爭取考上大學。只可惜自己高考那天右手被開水燙傷了，握筆都困難，大學的門還是沒朝自己敞開。
走出小學大門，天上的月亮高高掛在榆樹稍上，蛐蛐在野草間不緊不慢地輕唱。傾耳細聽，山坡上除了笛聲似乎還有姑娘的聲音，春妹搖搖頭，怎麼會呢。
多年後，這個清亮的月亮也掛在春妹新婚的夜裡，這晚的蟲鳴也彈奏在春妹哄完孩子睡覺後的凝望里。
多年後，家皓五歲的兒子推倒了餐桌上的酒罈，滾落地板上，碎了。妻子收拾殘渣時發現罈子裡面底部刻了一行字，她喚來家皓辨認，家皓拿來抹布擦了擦，陽光照在瓷片的一行字母上，他的心似被扎了一下，但臉上還是若無其事，沒什麼，就是寫的日期，這酒四十多年了，可惜了……
夜深了，妻兒都已熟睡，家皓悄悄爬起來，光著腳來到垃圾桶邊，摸出了那個刻字的瓷片，他打開手機的手電筒，拇指輕輕摸挲著那散發著濃香的四個字母……
▋甄盛林，河北保定人，80後鄉村教師。曾在《演講與口才》《思維與智慧》《保定日報》《大慶晚報》《北京文學》、《齊魯文學》《唐河文學》《椰城》《西部散文選刊原創版》《農家科技》等紙刊發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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