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楊過到納蘭容若：人不如故，衣不如舊

「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絺兮綌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多情自古傷離別，早在《詩經》中就已經有《綠衣》、《葛生》這樣的悼亡之作。斯人已去，此衣尚存，往事上心，淚不能止：綠衣綠衣，吾妻吾妻。舊服雖在，我愛永失。斯人已去，我獨存世。見則心傷，何日能止？

想起《神鵰俠侶》中的一段故事：

楊過心想留在這裡多費辱舌，手指在劍刃上一彈，和著劍刃振起的嗡嗡之聲，朗聲吟道：「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挽起一個劍花，攜著小龍女的手轉身便走。

綠萼聽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兩句話，更是傷心欲絕，取過更換下來的楊過那件破衫，雙手捧著走到他面前，悄然道：「楊大哥，衣服也還是舊的好。」楊過道：「謝謝你。」伸手接過。他和小龍女都知她故意擋在身前，好教母親不能噴棗核傷人，小龍女臉含微笑，點頭示謝。綠萼小嘴向外一努，示意二人快快出去。

裘千尺喃喃的念了兩遍：「人不如故，人不如故。」忽地提高聲音，說道：「楊過，你不肯娶我女兒，連性命也不要了嗎？」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這是漢魏樂府《古艷歌》中的句子，短短十六字，說的是一個悔過者的心聲。而對於楊過，人不如故，衣服也是舊的好，別管外面穿了哪位姑娘送的新衣，裡面總是小龍女為他親手縫製的舊服。

「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明人宋直方《蝶戀花》詞曰：

寶枕輕風秋夢薄，紅斂雙蛾，顛倒垂金雀。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

偏是斷腸花不落，人苦傷心，鏡里顏非昨。曾誤當初青女約，只今霜夜思量著。

納蘭容若的妻子故去半月後，有一天又看到件她生前帶病縫製好，尚未及上身的新衣，不禁悲從中來，撫衣哀哭，直至青衫濕遍。悲傷稍減之後，容若乃自度一曲，命名為《青衫濕遍》，詞曰：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共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迴廊。

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陽。判把長眼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盡寸裂柔腸。

「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共銀釭」，納蘭此語讓人想起賀鑄那首《鷓鴣天》：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空床卧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賀鑄本是武職，他臉色青黑，眉目聳拔，嘴唇外翹，如城隍廟中判官，因為狀貌奇醜，賀鑄得了個不雅稱號叫作「賀鬼頭」。

然而詞人的心卻是敏感而多情的。

賀鑄的妻子趙氏病逝於蘇州，多年以後，賀鑄因公再至蘇州，舊地重遊，不免觸景生情。晚上獨自一個人回到老屋卧房，雨夜寂寂，面對空空的床鋪、如豆的燈光，那個為自己煮飯縫衣的人兒如今又在哪裡？

「半夜燈前十年事，一時和雨到心頭」，情難自已，賀鑄凄然提筆急書《鷓鴣天》一首，墨汁淋漓之際，詞人已是淚流滿面。

再來看一首黃公紹的《青玉案》：

年年社日停針線，怎見得，雙飛雁？ 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猶在，亂山深處， 寂寞溪橋畔。

春衫著破誰針線，點點行行淚痕滿。落日解鞍芳草岸，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在通訊、交通日新月異的今天，這種一針一線中的思量挂念，一分一秒間的苦辣酸甜，早已經成了一種情感化石，再也不會有機會去細細品味。生活的手段越直接越複雜，人生的滋味卻是淡了許多。

現代人多不再有寄衣、補衣的經歷，然而正是這樣瑣碎的生活小事，從古詩詞中讀到，有情依舊。「綠兮衣兮，綠衣黃裳」、「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春衫著破誰針線，點點行行淚痕滿」、「空床卧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共銀釭」、「凜凜涼風起，始覺夏衾單」、「衣囊己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即便再經千載，那濃濃的思念之情仍然深動人心。

上面這些句子，都脫不了縫縫補補的內容，有人據此說世之悼亡詩詞，多有《綠衣》的影子，此說甚迂。不是詩句穿梭時空左右了感情，而是這種感情本就地久天長。

為什麼大家都這麼寫？非《綠衣》之影響，而是不約而同。當你嘗盡世情冷暖，回顧漫漫人生路時，記憶中所能存留的大多是像「寒夜挑燈夜補衣」這樣傳襲了千年，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舉動。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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