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顛來倒去的地緣政治

2009年9月1日,在波蘭格但斯克市的西盤半島,波蘭、德國、俄羅斯三國總理出席了二戰歐洲戰事爆發70周年紀念儀式。西盤半島的紀念雕塑上有一條標語:永遠不要戰爭。

1939年8月底,德國一艘戰列艦借口友好訪問,停泊在西盤半島附近。9月1日4點45分是德軍定下的進攻時間。4點48分,這艘德艦向半島上的波軍據點發出了第一發炮彈,同時德國空軍開始轟炸波蘭的維隆市。隨即,德國陸軍全面入侵波蘭。當日上午,希特勒在國會發表了顛倒黑白的演說:「昨日晚間,波蘭的正規軍已經對我們的領土發起了第一次進攻……為了制止這種瘋狂行為,我別無他策,此後只有以武力對付武力……」9月17日,蘇聯按照《蘇德互不侵犯條約》中與德國達成的共同佔領波蘭的秘密約定,借口保護烏克蘭和白俄羅斯的同胞,從東面入侵波蘭。10月6日,波蘭戰役正式結束,德蘇兩國主要以布格河為界,瓜分了波蘭。

1939年9月1日,德國戰艦攻擊西盤半島上的波軍。

各國對二戰起始時間的認定並不相同,但一般認為德國入侵波蘭標誌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全面爆發。二戰給全世界帶來空前浩劫,親歷者及後人以各種方式對其進行整理、總結、紀念,期望人類能夠遠離戰爭。波蘭人民紀念二戰的心態可能比其他國家更為複雜:開戰時,德國是侵略者,蘇聯也是侵略者;戰爭結束時,蘇聯成了解放者;冷戰結束後,蘇聯又成了侵略者……二戰的性質已是定案,但由於戰前、戰中、戰後政治上的雲譎波詭,造成各國對戰爭的具體內容,在認識上存在很多、很大的差異。

二戰前夕,《凡爾賽條約》構建的政治體系已經瀕臨崩塌。戰爭遲早要爆發,德國作為戰爭策源地,首戰沒有選擇因一戰結仇最深的法國;素有歐洲火藥桶之稱的巴爾幹地區也沒有提供開戰的契機,是什麼原因導致波蘭成為引爆戰爭的導火索呢?

自然地理上,德國、波蘭、蘇聯三國的核心區主要處於歐洲版圖的中歐平原(又名波德平原,面積30萬平方公里)和東歐平原(又名俄羅斯平原,面積約400萬平方公里)。兩個平原的面積之和占歐洲總面積的四成多。雖然擁有廣闊的平原,但該地區受自然環境影響,發展較晚。歐洲歷史的進程從地中海東部的古希臘算起,沿著海岸線順時針繞了一圈。隨著技術進步,只有等其他地區開發後,才輪到該地區。如果把圓圈拆分成南北兩線,脈絡可能更清晰。與歐洲地中海沿岸,由東向西的順次發展方向相反,阿爾卑斯山脈以北地區,是由西向東。法蘭克王國、神聖羅馬帝國、波蘭-立陶宛聯合王國、沙皇俄國的順次登場,不僅勾勒出歷史風雲的千年變幻,也記述下法、德、波、俄四國的恩恩怨怨。

在近現代史中,波蘭因地緣劣勢被德俄兩強包夾,作為歐洲的苦孩子,註定要遭罪受難。不過,這只是歷史的段落之一。在同樣的地理位置,波蘭曾因地緣優勢稱雄。在波蘭-立陶宛聯合王國最輝煌的時期,該國還擁有現在德國、白俄羅斯、烏克蘭、俄羅斯及其他一些東歐國家的大片領土,欺負德國、俄國的先人易如反掌。

「波蘭」之名被納入歷史是在公元十世紀。波蘭人是西斯拉夫人的一支,受神聖羅馬帝國影響,主要接受了天主教;同時,與其相鄰的東斯拉夫人由於受拜占庭帝國影響,主要接受了東正教。於是波蘭就處在了兩種宗教及兩種文化的交匯處,羅馬和君士坦丁堡都希望能對該地區施加影響。早期的波蘭重複著法蘭克王國和神聖羅馬帝國早期的經歷,生產技術落後,國王只是盟主,眾多的公國和小封建主守護著各自的地盤,彼此還經常打打殺殺。

1227年,波蘭瑪索維亞大公康拉德無力應對外敵入侵,於是請來在十字軍東征中成立的條頓騎士團幫忙。沒想到請神容易送神難,騎士團正苦於無處長期立足,順勢在維斯瓦河下游的格但斯克地區紮下根,並憑藉羅馬教廷的特許,建立騎士團國,以馬林堡為中心,控制了普魯士地區。騎士團不僅欺負波蘭,後來還以打擊異教徒之名攻擊立陶宛大公國。那時的立陶宛是地區強國,面積比現在大得多。為了共同應對威脅,1385年,26歲的立陶宛大公雅蓋洛與11歲的波蘭女王雅德維加結婚,並承諾皈依天主教。兩國結成政治聯盟,建立波蘭-立陶宛聯合王朝,即雅蓋洛王朝。團結就是力量,1410年,波蘭-立陶宛在格倫瓦爾德大戰中擊敗騎士團國。從此臣屬關係逆轉,條頓騎士團衰落。幾十年後,波蘭-立陶宛征服普魯士,並向東、向南擴張,迎來了屬於自己的黃金時代。

15世紀至16世紀,西歐封建農奴制走向沒落,加之人口增長、城鎮化加速等一系列社會變化,造成歐洲的糧食生產重心東移。波蘭-立陶宛憑藉廣闊的農業資源,大興封建農奴制,成為歐洲不可或缺的糧倉,一舉佔據了波羅的海全部穀物貿易總額的大約70%。尼德蘭成為新的商業中心後,失去騎士團撐腰的漢薩同盟勢力減弱,波蘭直接經但澤(格但斯克)與阿姆斯特丹進行貿易,獲利豐厚。除了糧食,木材、牲畜等也大量出口,換回西歐製造的各種商品。經濟繁榮帶來了文化繁榮。1500年前後,克拉科夫作為聯合王朝的政治中心,成為歐洲最活躍的文化中心之一,哥白尼就曾在此學習。好日子還在持續,1569年,聯合王朝升級為波蘭-立陶宛聯邦共和國,成為地區霸主。直至17世紀初,俄羅斯還很弱小,德意志一盤散沙,波蘭-立陶宛不僅能出兵佔領莫斯科,扶持傀儡沙皇,欺壓條頓騎士團的繼承者普魯士,甚至還能依靠哥薩克人,騷擾強大的奧斯曼帝國及它的附屬國克里米亞汗國。但是,波蘭-立陶宛發展到此,已經很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作為一個政治實體,波蘭-立陶宛曾經形成過當時非常獨特的貴族民主制。聯邦共和國聽上去十分現代;全國議會是國家的最高權力機構;地方長官由地方推舉和任免;1573年後,規定國王不能在生前指定繼任者,而要由全國議會從有繼任資格的王室成員中投票選出;政府不能隨意加稅,所有特別的徵稅措施都必須由議會通過才能實行。更為絕妙的是,與通常的多數表決制不同,波蘭-立陶宛自1652年起制定了一種更為奇特的自由否決權制。規定議會的一切議案都必須得到全體議員的贊成才能通過,任何一名議員都有權否決議案。民主到這個程度,會給國家帶來什麼樣的結果呢?歷史很快給出了答案。

與當時流行的君主專制國家相比,波蘭-立陶宛更像是一個臃腫的聯合體。王室擁有的土地約佔1/5,其他大小貴族都能各自為政。而一旦貴族們確立了其合法享有的特權,也就失去了繼續推動社會發展的動力。以自由否決權為例,該制度看上去很民主,但也意味著只要某個議員出於個人私利或地方利益,就可以毀掉其他人的努力,其效率可想而知。波蘭-立陶宛的民主政治是由於國家經濟結構簡單、嚴重依賴農奴制形成的,地域廣闊、民族眾多、教派林立等因素都增加了集權的難度。大家混合協調管理國家,不需要專制君主。這種民主貌似先進,實為落後,只能停留在貴族階層,沒有向下擴展的可能。歸根結底,就是一群地主在經年累月地協商糧食價格,與英國民主制度的形成過程進行對比,可謂天壤之別。更危險的是,在君主專制高效的年代,出現這種低效的民主制度,無異於在狼群中把自己退化成一隻羊。

17世紀初,波蘭-立陶宛本想在波羅的海地區繼續擴張,結果遇到新崛起的瑞典。波蘭-立陶宛不是對手,開始喪失此前獲得的地位,並於1660年終止了對普魯士的宗主權。連續的失利除了工商業發展緩慢、軍事技術落後外,還因為農業優勢已經大不如前。從美洲引進的高產農作物增強了西歐各國糧食自給自足的能力,俄羅斯憑藉更廣闊的土地,提高糧食產量,增加出口。而波蘭-立陶宛的農業優勢一旦減弱,國家只會越來越窮。

維也納之戰中波蘭-立陶宛國王約翰三世·索別斯基祝福軍隊取得勝利。1683年7月,奧斯曼和克里米亞軍隊圍攻維也納。9月,以波蘭為首的聯軍馳援,解除了危機。做為勝利者,波蘭-立陶宛獲益有限,反而奧斯曼帝國的衰落給奧地利和俄羅斯提供了發展空間。

當聯邦共和國的內部還在爭奪蠅頭小利、內亂加劇的時候,18世紀初,東面的俄羅斯崛起了。俄羅斯先擊敗瑞典,隨即對波蘭-立陶宛下手。對手的軍事實力越來越弱,過程毫無懸念,俄羅斯逐步奪取了烏克蘭和白俄羅斯的大片領土,並能安排由誰來當波蘭-立陶宛的國王了。

如果外部威脅只來自一個方向,波蘭-立陶宛也許還能像當年面對條頓騎士團時,集中精力應對。不幸的是,西面的普魯士和西南面的奧地利不甘人後,也來參與這場弱肉強食的盛宴。從1772年至1795年,經過三次瓜分,波蘭-立陶宛作為國家在地圖上消失了。俄國獲得的面積最大,普魯士獲得了重要的格但斯克地區。在此期間,波蘭全國議會頻繁開會討論對策,但被三國收買的議員經常行使自由否決權,使國家機構陷於癱瘓狀態,能夠全票通過的都是賣國決議。集體賣國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有俄國士兵持槍在會場監督議員們投票。法國大革命曾給波蘭帶來藉助法國、抗拒三國的希望,結果事與願違,反而加速了被瓜分的進程。作為弱國,波蘭失去了左右逢源的機會。因為三個都想擴張的強國最後達成了共識:與其留著這個麻煩製造者,不如把它瓜分了。

18世紀,波蘭-立陶宛國家議會開會的場景。

亡國後,波蘭人以起義做最後的抗爭,並盼望得到法國的支持。開始法國除了送來革命口號和各種讚美,別無他物。後來拿破崙來了,恢復華沙公國和立陶宛公國,代價是組建波蘭軍團,為其打仗。這次復國的夢想隨著拿破崙的失敗破滅了,波蘭人民慘遭戰爭蹂躪。

波蘭的滅國是政治上的,而文化上的波蘭民族「國家」並未瓦解。在俄國統治下,1815年經維也納會議確認,成立波蘭王國,通常稱為波蘭會議王國或俄屬波蘭,法理上是俄國的共主邦聯。在被普魯士和奧地利瓜分的地區,也有波蘭人的自管區。歐洲的民族融合過程通常比較緩慢。保持著一定人口數量的波蘭民族不會被輕易同化,也從未停止各種抗爭,等待時機重建獨立的國家。

德、奧、俄三國還是歐洲的主角時,波蘭看不到復國的希望。但歐洲的政治亂局遲早會給波蘭提供復國的機會,儘管這一機會來得有些晚。一戰結束,德、奧-匈戰敗,同時俄國十月革命後,蘇俄政府在1918年8月,宣布廢除關於瓜分波蘭的所有條約,承認波蘭人民享有建國權利。於是在戰勝國的安排下,被滅國123年後,波蘭復活了。

波蘭的復國舉措很快演變成擴張和復仇行動,並得到了英法的支持。對於德國和奧地利,波蘭不僅恢復到1772年前的領土範圍,作為對戰敗國的懲罰,還獲得了德國西里西亞的重要工業產煤區。最為得意的是,波蘭佔據了德國人居於絕大多數的但澤走廊,從而將東普魯士與德國其他地區分隔開來。西邊的收穫讓波蘭領導人畢蘇斯基(1867~1935)認為向東拓展疆土也是理所當然。他計劃通過聯合中東歐其他國家建立一個以波蘭為主的聯盟,將波蘭打造成地區霸主。

1919年,烏克蘭亂局加重,成為多方角逐的地區。波蘭趁機展開軍事行動,起初很順利,直至次年5月攻佔基輔。剛剛解除東部白俄威脅的蘇俄,面對咄咄逼人的波軍,決定強勢反擊。波軍從基輔一路敗退至華沙,但在生死存亡的華沙保衛戰中,擊敗蘇俄紅軍,扭轉敗局。畢蘇斯基的「大波蘭」夢想沒能完全實現,列寧希望把波蘭變成「紅色橋樑」通向歐洲的宏圖也暫時受挫。雙方無力再戰,於1921年3月簽訂條約。波蘭的地理位置和政治表現受到英法的青睞,大家結成同盟。能成為牽制蘇聯和德國的重要國家,波蘭一度很滿意自己的成就,傲視東西,彷彿又回到了16世紀。

1920年8月,華沙戰役中在陣地防禦的波蘭士兵。

在1920年代,德國和蘇聯在國際上都受到孤立,因此兩國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協作關係,尤其是軍事合作十分密切。到30年代中期,兩國實力大增,儘管存在政治分歧,但德國與波蘭結怨於但澤地區,蘇聯與波蘭結怨於西白俄羅斯和西烏克蘭地區,導致兩國軍政高層在波蘭問題上再次達成共識:與其留著這個麻煩製造者,不如把它瓜分了。當大戰即將來臨前,1939年8月23日,兩國簽訂《德蘇互不侵犯條約》,附加的秘密協定中就包括瓜分波蘭。9月戰爭爆發,兩個強者僅僅耗費吹灰之力,波蘭又一次在地圖上消失了。

以軍事手段,在工業時代高度複製農業時代的故事,戰爭的慘烈程度必然加重。該地區為平原地帶,歷來缺少固定疆界;軍事上易攻難守,實力稍強的一方總會產生擴張的衝動。加之民族眾多,德國人、波蘭人、立陶宛人、白俄羅斯人、烏克蘭人、俄羅斯人,還有猶太人混雜其中,要想尋釁開戰,並非難事。波蘭在工業文明的大潮中掉隊,二戰中處於來回拉鋸的主要通道,飽受戰火摧殘,導致人口死亡率高居榜首。

二戰後波蘭被納入蘇東集團,重新劃定的國境線比過去整體西移,雖然失去了白俄羅斯和烏克蘭的西部,卻得到了奧得河、尼斯河以東傳統上的德意志地區,並再次獲得了但澤地區。因為東德的存在,冷戰時期波蘭不處於對抗的前沿。蘇聯解體後,波蘭政治轉向,後加入北約和歐盟,並加強與烏克蘭中波蘭族的關係,讓烏克蘭取代自己,套上了地緣政治的枷鎖。

對於地緣政治的認識,歷史中可能歐洲人最有感悟,最明白其中的來龍去脈、次序層級。在「近攻遠交」的基礎原則下,兩個相鄰國家若無共同的安全威脅,極易產生矛盾,引發衝突;與之相反,兩個國家距離越遠,矛盾越少。雖然波蘭的生死輪迴已成過去,不過蘇聯的解體並未減輕歐盟國家的不安。它們整體頂在俄羅斯的面前,各種恐怖往事被不斷提及,套上了一副更大的枷鎖。而隨著技術進步、交往頻繁,地緣政治只會越搞越大。「近攻」的擴展正在不斷擠壓「遠交」的空間,導致所有地球人都套上了枷鎖。

與進取、貪婪交織,各國對地緣安全的焦慮、恐懼由來已久。面對惡劣的生存環境,警惕所有的潛在危險,人類的不安全感本是祖先進化過程中留給後代的一道防線,可是時間一長也成了一塊心病。個體的不安全感經過積累疊加,上升到國家層面,激勵自身進步的同時也會埋下了戰爭的伏筆。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或者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競爭中,國家之間要想消除因地緣形成的安全困境,絕非易事。如果不能做到,那麼「永遠不要戰爭」的口號永遠只是一句蒼白無力的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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