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志淵新書《寫盡滄桑是宋詞》連載
每日一句：要開心，先要「開」心。
一千年後，中原大地，江南水鄉，在歷史的輕風中，又不知分分合合多少次，幾多英雄美人、風流韻事，也在時光的變幻中塵歸塵、土歸土。
一千年前，吳越王錢鏐思念愛妻，忍不住寫信催她回宮，然而，下筆之處，他卻說，鄉間陌上的花開了，人間一片春光爛漫，愛妃你在歸途，可慢慢觀賞，不必急著趕回來，這裡，有我靜靜地等待著你……
那漫長而短暫的一千年，唯有艷絕千古的錢塘陌上花，仍然盛開在每年的春風中，搖曳於文人墨客的心頭。這迷人的陌上花，迷人的是一番深情，一千多年以來，多少人一再為其傾倒，一再為其歌詠……
最初，是大文豪蘇東坡把鄉野間傳唱的《陌上花》、《緩緩曲》演為富含幽思的詩詞：
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
遺民幾度垂垂老，游女長歌緩緩歸。
陌上山花無數開，路人爭看翠??來。
若為留得堂堂去，且更從教緩緩回。
身前富貴草頭露，身後風流陌上花。
已作遲遲君去魯，猶歌緩緩妾回家。
他還寫了一首凄美的小詞《江城子》，寄同僚陳直方和妓女嵇氏的，序中言「陳直方妾嵇（氏），錢塘人也。乞新詞，為作此。」
玉人家在鳳凰山。水雲間。掩門關。門外行人，立馬看弓彎。十里春風誰指似，斜日映，綉簾斑。
多情好事與君還。閔新鰥。拭余潸。明月空江，香霧著雲鬟。陌上花開春盡也，聞舊曲，破朱顏。
蘇軾的新歌飽含著「物是人非」、「風流不再」的嘆息，無論在過去或是將來，無論是帝王將相或是妓女歌姬，「回家」，回到心之所屬的地方，永遠是人們心底最深切的渴望。東坡感嘆，吳越亡國之後，錢氏幾代人苦心經營的江山已易其主，只剩下江南的遺老遺少，在回憶中懷念著昔日錢王的顯赫功業，錢氏後人卻在風雲跌宕中四散於天涯，「緩緩歸家」變成了一個家族的凄涼夢想。然而，東坡居士不到百年身，看不盡千年事，如果他能站在歷史的長河之上，看到大宋皇朝滅亡的慘況，看到上下五千年，多少英雄豪傑為成霸業，野心勃勃逐鹿中原，以致人間大地屍橫遍野、民不聊生，一個個王朝的更迭，曾經叱詫風雲的霸主化為黃土中的白骨，他們的子孫也在慘烈的改朝換代中被輾作煙塵，蕩然無存……只有錢氏王朝，退一步而海闊天空，以一種睿智的豁達，換來了子孫後代一千年的安寧發展，在漫長的歷史中煥發出真正的輝煌。如果東坡能知後世事，他定然不會再為錢王的「江山猶是昔人非」而嘆息了。
繼蘇東坡之後，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又和了八首《陌上花》：
郊外金??步帳隨，道邊游女看王妃。
內官走馬傳書報，陌上花開緩緩歸。
朝雲暮雨山頭宅，暖日晴風陌上花。
絳幕何妨行緩緩，送春歸盡妾還家。
娘子歌傳樂府悲，當年陌上看芳菲。
曼聲更緩何妨緩，莫似東風火急歸。
荊王夢罷已春歸，陌上花隨暮雨飛。
卻喚江船人不識，杜秋紅淚滿羅衣。
吳歌白紵怨芳菲，腸斷懷王去不歸。
陌上如今小花伴，山前山後白鷳飛。
臨安城廓半池台，曾是香塵撲面來。
不見當時翠??女，今年陌上又花開。
雲母蠻箋作信來，佳人陌上看花回。
妾行不似東風急，為報花須緩緩開。
陌上偷來為看花，饒聲鸚鵡莫夭斜。
犢車緩緩隨芳草，不去桃源阿母家。
這八首《陌上花》，如一系列絢麗多彩的國畫，渲染出一幕幕明媚嬌嬈的春景，那清雅的筆墨、含蓄的深情，卷裹著絲絲江南的花香，在讀者的眼底、心裡，慢慢地瀰漫著，透過一千年的煙雲，今時今日，依然能讓人觸碰到那種曾經的甜蜜與喜悅、那種之後的無奈與憂愁，直至讓一顆心填滿了天荒地老般虛幻的寂寞……
明崇禎十四年（1641）春，正在熱戀中的才子佳人錢謙益和柳如是同游蘇州、嘉興後，於南湖分手。錢往黃山漫遊，柳則乘舟回松江。途中，錢謙益寫了《陌上花》三首寄給柳如是，全題為《陌上花樂府三首，東坡記吳越王妃事也，臨安道中感而和之，和其詞而反其意以有寄焉》：
陌上花開正掩扉，茸城草綠雉媒肥。
狂夫不合堂堂去，小婦翻歌緩緩歸。
陌上花開燕子飛，柳條初撲麹塵衣。
請看石鏡明明在，忍撇妝台緩緩歸？
陌上花開音信稀，暗將紅淚裹春衣。
花開容易紛紛落，春暖休教緩緩歸。
相愛的情侶在離別之後的煎熬相思，千古同出一轍，作為吳越錢氏後人的錢謙益，其感情的抒發顯然不及其祖先來得幽深婉轉，雖然他對自己撇下柳如是應約往黃山，流露出歉疚與後悔之情，但仍反「緩緩歸」之意，希望心愛的人兒不要在外流連，應儘快回到常熟家裡。他不在意她名妓的身份，不在乎世俗的蜚語，於崇禎十三年（1640）以正妻之禮迎娶了她，曾經的野花已成為他的專屬，只有她回到他的家，他才心安。
聰慧過人的柳如是自然明白錢謙益的詩中之意，然而她也是驕傲的，隨即不甘示弱地寫下《奉和陌上花》三首，以答愛郎：
陌上花開照版扉，鴛湖水漲綠波肥。
斑騅雪後遲遲去，油壁風前緩緩歸。
陌上花開一片飛，還留片片點郎衣。
雲山好處亭亭去，風月佳時緩緩歸。
陌上花開花信稀，楝花風暖颺羅衣。
殘花和夢垂垂謝，弱柳如人緩緩歸。
竊以為柳如是這三首和詩，在意境情韻上，與錢謙益的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特別是「殘花和夢垂垂謝，弱柳如人緩緩歸」之句，既不張揚，也不掩飾把自己幸福的小女兒心態點綴得恰到好處。風月花好時節，她正身陷風塵，她的快樂與憂愁都付與了心中的愛人，最終卻落得一場空；等到一顆芳心傷透，花殘春將盡之時，卻意外地闖進了他的生命，使她這棵任人攀折的弱柳從此得憐愛、得珍惜。她是滿心歡喜的，因她終於可以裙擺款款地，從蒼茫的野外緩緩歸家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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