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芳草湖(一)
友人「新疆名廚」正明打來電話,要回芳草湖,讓我做頓正宗的芳草湖拉條子。我說在飯店定個包間就好,他一聽急了:「千萬別,那都不是飯,就拉條子最好!」
我開始和面。小盆內放一碗麵粉,少許鹽,加水乾濕合適了,就和到一起。不停的揉,揉成一團,「娃是哭出來的,面是揉出來的」,這是奶奶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和好面後,用保鮮膜裹起來,讓面醒醒。
此間,泡好的紅辣皮子可以切了。這也是芳草湖吃拉條子的一大特點。每到夏秋季,辣椒熟透紅了,就摘下,切開後晾掛在院子里,家家戶戶滿院子紅通通的喜人。
晾乾後儲存起來,以備漫長的冬季之需。滾辣皮子咸韭菜拌拉條子,可是絕配的。
一般滾辣皮子都是用牛肉或者羊肉,我喜歡用牛肉。肥瘦適宜的牛肉切成丁,放入熱油中炒炒,後倒入醬油少許,翻炒後倒入切碎的辣皮子翻炒,之後放鹽即可。
添入適量的水文火慢滾,大約二十分鐘後出鍋,出鍋前我習慣放點醋,以達到提味的效果,然後把腌好的呈碧綠色的咸韭菜切碎備好。
有湯汁的紅辣皮子咸韭菜一拌,澆點油潑蒜泥。紅、綠、白三色相配,酸、辣、咸三味齊聚,葷素有之,刺激著味蕾神經。吸溜吸溜,呼啦呼啦,那叫一個爽啊!過後,喝完麵湯,鼻尖額頭出了汗,透徹!
正明來了,我知道他的習慣。所以滾辣皮子時,沒有放入任何肉,只是放了剛剛長出的鮮椒蒿,炒法和之前一樣的。
韭菜也是剛出的第一茬春韭,擇洗乾淨,在開水鍋里翻個身出鍋。然後過一遍涼水,瀝干水,撒點鹽,切碎備用,這樣的韭菜呈翠綠色。同樣也把蒜搗碎,滾油潑熟。
這樣春末吃拉條子的配菜就備好了:椒蒿滾紅辣皮子,扎韭菜,油潑蒜泥,當然還有一點醋。
拉條子搓成圓條狀,拉成細長細長的,俗稱「雞腸子」。他低頭不語,稀里嘩啦一盤子見底,「哎呀,還缺點兒。加個面可以嗎?」我倆相視哈哈大笑。
芳草湖本地居民最早來自甘肅民勤縣。西北以麵食為主,到了此地,也就把拉條子帶到了這裡,然後結合這裡的地域特點,形成此地獨具特色的芳草湖拉條子。
滾辣皮子,其實也是迫於當時的條件。新疆的冬天極其漫長,而且寒冷異常。七八十年代,一個冬天積雪都會有三尺多厚,地皮都會凍裂口子。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幾筐紅辣皮子,一大缸酸菜,一小壇咸韭菜,幾辮大蒜,是過冬必備品了。
這樣的吃法,離芳草湖二十公里的新湖也有。大家開玩笑說:張嘴牙縫裡卡(qia讀三聲)了辣皮子韭菜葉子的,不是芳草湖人就是新湖人。嘴巴張開,紅白綠相間,是兩湖人民的一大特色風景啊!
可也有區別,韭菜葉短的是新湖人,韭菜葉長的是芳草湖人。芳草湖人民表示不服,說他們的刀功也不差。後來兩湖人民相互交流切磋,據說長短已無多大區別。其實長短之間,只是玩笑,表明芳草湖新湖人們的生活習慣基本相同。
記憶里,小時吃的拉條子有一種稱為「驢肚帶」的。我們小,很少吃,見奶奶給三叔做的多。都是奶奶在三叔上班去之前,拉的幾毫米厚的兩三指寬的,真的類似於套毛驢車時勒在驢肚子下的皮帶。三叔說這樣的拉條子吃了頂餓!
三叔在連隊開東方紅拖拉機,是重體力活,一上車就大半天忙活。我問過奶奶,怎麼會有這樣的拉條子?奶奶說八幾年的時候,芳草湖這裡冬天太冷,也沒有煤燒。爺爺就帶著老爹,和其他幾戶連隊人家一起趕著馬車去頭道溝二道溝拉柴禾。一去好幾天,所以就得帶夠吃的喝的。
奶奶會把面做成「油几子」,然後炒好大肉酸菜。帶口鍋,鍋里放點雪,化成水,油幾面一扯入鍋撈出就是條條「驢肚帶」。凍的冰碴子的酸菜熱熱,和「驢肚帶」一拌,一頓管一天,杠杠的啊!
這裡得給大家介紹一下酸菜,芳草湖的酸菜。
七八十年代的芳草湖,物資匱乏的厲害。過冬白菜、蘿蔔、洋芋是必備的。家家戶戶都有一個菜窖,兩三口大缸,用來腌酸白菜、咸雜菜、咸韭菜。一些白菜要放到菜窖里,然後一些白菜要腌成酸菜。
腌酸菜的方法比較簡單,就是把大白菜洗乾淨,瀝干水。然後一層白菜,上面撒大顆粒鹽。再鋪一層白菜,再撒鹽。依次把缸放滿,在上面放一塊橢圓形的大石頭壓在上面。
過幾日,白菜內的水份被腌出直至沒過白菜。這時,就要不停的翻翻缸內的白菜,過後一定要把石頭壓好。酸菜缸一定要放到涼房子里,屋內溫度太高酸菜會壞的。
個把月,酸菜成了!咸雜菜用來吃早飯,配白米稀飯大饅頭。我最喜歡腌的辣椒,還有長長的豇豆,或者胡蘿蔔貓兒姜。脆生生的,好吃!
咸韭菜是為了配滾辣皮子拌拉條子的,有時炒肥腸雜碎啥的,咸韭菜和皮牙子辣皮子爆炒也是香的不得了。
那個時候,家家戶戶都會養幾頭大肥豬。條件好點的,會留一口自己吃。其餘的賣了添補家用,買平常日用品或者家裡孩子上學的學費。
殺豬那天,家裡像是過節一樣。連隊的劁豬匠老張還會殺豬的,一到冬天他就比較吃香了。
殺豬時,通常會請幾個比較要好的體壯的男職工。大家圍著火爐子抽著莫合煙,看老張霍霍的磨著他那把明晃晃的殺豬刀。他眯起他的一隻渾濁的眼,盯著刀鋒看。用指頭試試:「好了!」大家就起身去豬圈。
通常會給豬喂最後一頓「美餐」,趁豬吃的正香,大家一哄而上,七手八腳的摁倒豬,捆得結結實實,側放到一張小桌子上。
老張蹲在豬兒面前,慢悠悠的卷一根指頭粗的喇叭筒莫合煙,擦著洋火點了,嘴裡鼻孔噴出濃濃的煙,盯著豬看。豬也可憐巴巴的盯著老張,從之前撕心裂肺的嚎叫聲中安靜下來,低低的哼著,嘴裡誕著長長的口水。
老張抽完煙,霍的拿起那把寒光閃閃殺豬刀,毫不猶豫一刀捅入豬的咽喉。兩條大漢會緊緊的摁著豬,咽喉流出來的豬血會接滿滿一盆。豬奮力的嘶吼著,所謂「殺豬般的嚎叫」讓人心驚膽寒。最終氣若遊絲,蹬蹬腿,不動了。
連隊有人不服氣,因為老張殺了豬後,要割去豬尾巴作為殺豬報酬。王三自詡膽大,也學老張殺豬。可眾人放了以為已死的豬,它卻跳起,嚎叫著滿連隊瘋跑,後面拚命追著一群人……
被殺死的豬在它的後蹄子某個部位割個小口子,用打氣筒把豬吹的圓鼓鼓的。大家一起用力把豬掛在椽頭,這也是以前芳草湖連隊家家戶戶的房子總有一根伸出很長的粗椽子的原因了。
豬倒掛著,把燒開的開水慢慢澆透全身,然後把粗粗的豬毛要刮乾淨。圓鼓鼓的白花花的豬,就裸在瑟瑟的寒風中了。
接下來就開始「開膛破肚」了。豁開肚皮,豬的內臟腸腸肚肚都是寶貝。我們最愛的是「豬尿泡」,也就是豬的膀胱,用氣筒打飽了,口子紮緊緊的,就成了我們的「足球」了。
幾個小夥伴膽戰心驚的盯著殺豬過程,無非就是想要這寶貝的。也有心細的,會把刮下的豬毛仔細的收集起來,捆紮整齊,有來收豬毛的貨郎,可以換點錢,買鉛筆本子。而我們則是在房前屋後的空地,撒著歡子,踢著我們的「足球」。
收拾好了,一鍋酸菜燉大肉,是必須的。酸菜早就切好了,肥瘦適宜的五花肉切成塊,和酸菜在鍋里慢慢的燉著。
大肉酸菜的香味飄滿整個連隊,會誘來幾隻狗。連隊懶漢姚三的鼻子很靈,只要誰家殺豬,他在酸菜燉大肉出鍋時,準會出現。可憐巴巴的盯著桌子上油汪汪的黃亮亮的酸菜,圪蹴在牆仡佬里。看不過去了,會盛一碗給他,就低頭一聲不吭的吃,嘴角流下一道道油。
要犒勞幫忙的職工,僅大肉酸菜肯定不行。會下比較薄一點的「皮帶面」拌在酸菜大肉里。比「驢肚帶」要秀氣多了。
唏哩呼嚕吃飽了,然後一大盤辣皮子皮牙子炒豬肚,咸韭菜炒肥腸,一盤蘿蔔條,幾瓶燒酒。「六六六,五魁首啊……」冬日,也就暖暖的了。
剩下的豬肉會凍起來,接了的豬血會蒸成豬血饃饃。這豬血饃饃我不知其他地方有沒有吃,芳草湖以前可是冬天最好吃的了。
接了的豬血和面一起和,裡面放的肥肥的豬油,切碎的皮牙子,還有放叫「大香」的調料的。和好也是要醒醒。然後蒸的時候要把單獨和好的面鋪底,把黑色的豬血面鋪到上面,邊緣用面包起來。
然後大火蒸半個多小時,熟了!面與豬血的香味夾雜皮牙子以及調料的香,咬一口……那叫一個香啊!若是放在爐子上烤烤,更是別具風味!
通常豬血饃饃蒸的好不好,幾乎就是判斷連隊里女人們是否心靈手巧的標準了。我老媽蒸的,最好吃!
零七年,連隊職工都相繼搬到了總場,住了樓房。有次在小區遇到連隊的鄰居老劉,無意間聊起,說是殺豬的老張得癌症死了,還心想莫不是他殺的豬太多了,有了罪孽?
現在家家戶戶住了樓房,沒人養豬,自不會邀他殺豬,而他卻已不在,記憶里殺豬和夥伴們踢「豬尿泡」的情形,也只留存於記憶,成了永遠的回憶了。至於豬血饃饃,也只能以想像聊以慰藉,溢出的口水吞咽解饞了。
二零一六年元旦,同窗摯友舒雲回芳草湖,打電話說最大的願望就是吃一頓酸菜拉條子。
如今腌酸菜的已經很少了,還好樓下陳大媽是六場的老新疆人,向陳大媽要了酸菜。細細的切成絲,選了比較瘦的大肉,也切成細細的絲。油燒熱了,把肉入鍋,加薑絲,大香,醬油去腥上色。
然後放酸菜翻炒,添入水,文火慢燉。小時熟悉的味道,就瀰漫了。中間我還放了切成絲的紅辣皮子。把和好的面,搓成細條用保鮮膜蓋了讓醒。
燒開了水,面拉成細細的「雞腸子」入鍋,剛撈好面,舒雲也來了。根本都沒和我客氣,端了盤子,拌了酸菜,低頭吸溜吸溜呼啦呼啦就開吃,根本不顧及端莊的淑女形象。
晨曦好像要和舒雲比賽,吃了比平常都多的,也不喊辣了。吃飽了,兩人「葛優癱」狀,喝著熱乎乎的麵湯,舒雲說:「吃了你的酸菜拉條子,才叫吃了一頓飯啊!夫復何求?以後,我們合作開個新疆拉條子麵館吧,每天就賣十盤子。夏天鮮椒蒿滾辣皮子扎韭菜,冬天大肉燉酸菜和干椒蒿滾辣皮子咸韭菜,一定會火火的大賣!」
舒雲還問我記不記得西瓜泡干饃饃?「這太陽的味道,當然記得啊!」
小時,母親忙。每次都會抽出一天時間蒸許多饅頭,那種很大的雪白的饅頭。然後會把饅頭用手掰成塊,必須用手,刀切的不行。
然後放到柳條筐里,蓋上白紗布,高高的掛在椽頭。這裡的房屋大都坐北朝南,因此夏天饃饃塊很快就被太陽晒乾。發麵大饅頭經這樣一曬,酥脆酥脆的。
而我們放學後,總是踮起腳尖,使勁伸長胳膊,把手夠進筐里,拿一塊出來,就「嗑噌嗑噌」的嚼。晒乾饃饃,是在沒有冰箱的那個年代人們易於對饃饃的保存,和腌酸菜,腌鹹菜一樣的。
勤勞的人們,總是在勞動中充分發揮聰明智慧,其實也是為了生活,為了能夠更好的生活。
如果正趕上西瓜下來,那就最好。一個大西瓜,砰的一砸兩半。甜的要死的沙瓤子用勺子挖的吃掉點,呈小碗狀。然後,就有紅的誘人的瓜水在小"碗"里。把晒乾的饃饃一泡,瓜水自然滲透入饃饃空隙,這饃饃就酥軟了。
新疆特有的氣候,晝夜溫差大,使西瓜就聚集了特有的糖份。西瓜與饃饃浸泡交融,彼此激發出蘊藏在西瓜和饃饃里太陽的味道,吃一口……
主料是西瓜,輔料可以是曬饃饃、饢餅、鍋盔均可。可若想嘗嘗太陽的味道,曬饃饃和西瓜是絕配。
吃飽了,聊著,卻都是兒時的記憶,我們是不是有些老了啊?說起小時吃過飯,總是把碗底舔的乾乾淨淨。
舒雲奇怪的問我為啥?我說是因為老爹說了,碗吃不幹凈,長大後娶的媳婦臉上會長麻子的。
舒雲聽後笑的直不起腰,父母應該是怕我們浪費糧食。直到現在,我吃飯都很少浪費,碗盤子總是吃的乾乾淨淨。
社會在發展,物資越來越豐富。拌拉條子菜的種類,也越來越多。可老芳草湖人,還是喜歡夏天火辣辣的炒辣子,翠綠的扎韭菜,澆點開胃的油潑蒜泥,再倒點醋。「驢肚帶」也好,皮帶面也好,雞腸子也好,這一拌,足矣!
冬天的酸菜拉條子,亦或是干椒蒿滾辣皮子,配了咸韭菜,依然澆點油潑蒜泥。
還有,這夏天西瓜泡干饃,獨有的太陽的味道……
無論怎樣,這家鄉的味道,這媽媽的味道,如何能忘?忘不了的,還有太多美好的記憶吧。
作者:士君 1975年生於新疆芳草湖,喜好爬格子,筆耕不輟,堅持夢想,以文字創造世間種種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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