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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手牽猴:為什麼說你的檔次決定了你的閱讀品味

最近關注了一個叫做「六神磊磊讀金庸」的公號,每次推送新文,都會在第一時間打開,裡面很多議論,肯定能讓正常的中國人會心壞笑一下,每篇尾隨的點評者,顯然也都不是庸手。說來奇怪,筆者也曾遍覽武俠諸名勝,獨薄金庸,口味這件事真是很難掰扯清楚。

舍本而求末的事,還不止此一端。近二十年來,由於消耗在其他國家的時間略多於國內,生活背景的變化,當然會影響閱讀口味。年輕時非常喜歡《紅樓夢》,現在除了園中人物的文字遊戲及一些物質生活狀況外,基本不再來電。只是偶遇一些有趣的讀紅文字還是會看,感覺書中很多細節就像受過致命一擊後,靠著某位高手讓度一股真氣,驟然迴光返照。

可《西遊記》重讀之後,仍覺得有意思。書中對於一些國內早已滅絕的物種的準確描寫,比如獅、象、犀牛,說明16世紀中國人的知識狀況,或許遠不像過去想像的那樣簡單,也許因為海外貿易,也許因為民間殘存的佛教經卷,你能從那些細節當中,隱約窺見一個跨國文化網路暗中待機。況且孫悟空本身,就可能是印度史詩《摩羅衍那》中那個猴頭將軍哈努曼,在漢語中的輪迴轉世。

接著說對金庸無感這件事。首先本人無法理解他的小說里,為什麼總有資源不錯的姑娘,集體看上一個小衰佬。這種小概率事件,不但遠離典型中的典型的要求,而且看到舊式文人筆下的嬌羞小女生,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包。其他再如那些把人體當做蓄電池,互相傳遞生物能量的描述,以及具有神秘療效,但未經過任何分類學解釋的植物。這種解釋未必要用西方體系做參照,可得有個邏輯自洽的解釋,哪怕神話也行。可我期待的解釋,就是不屈不撓地拒絕出現。

再就是流行文學與生俱來的俗套問題,就像大仲馬、史蒂文森到如今的流水線作者一樣。但不能俗套到這種程度:某人一亮相,就知道這是潛力股頑童,即便掉下懸崖,也不用擔心會摔死,而且此番必有奇遇,隨之則是功力暴長的速成式進修,對傳統強者實現彎道超越。至於那些蛇蠍艷婦、科技怪老、必將犧牲的金心失足女、必將悔過的浮浪子、聖潔小公主,更是一目了然。

根據六神磊磊轉述,某部小說中有位女俠愛上一男性高手,為助其脫困,還是什麼原因,開始鑽研數算之學,如是幾十番寒暑,歷盡苦楚。依個人私見,這是一種很成問題的知識態度。上述人物的成長過程,本應是通過求知而來的巨大樂趣,獲得幸福完滿的一生,甚至會在某一階段,忘記當初具體的學習目的,包括那個男人。

人的口味都是某種歷史的產物。一些偶然因素的出現,可能決定你的取向。筆者年輕時,趕上各種外來文化胡亂引進,看見什麼都新鮮。這個年歲的人,都能體會蘭波那句「真正的人生在別處」。識少的後果之一,就是一旦接觸,所受影響會更深刻。

過去有個寫暢銷書的加拿大人叫阿瑟·黑利,現在的年輕人即便知道,也未必看得上眼,但在開放初期,很多先鋒人士都會紛紛借鑒。此人有一本小說叫《最終診斷》,其中寫到一個人截肢後,仍然覺得那隻不再屬於他的腳,莫名其妙地發癢,於是麻煩護士去幫著撓撓。這個細節讓小說圈很多人嘆服。除了當時少見的幽默感,你還得知道什麼是「幻肢」。那種行業小說處在鄙視鏈低端,但是要求作者對於目標行業的了解高於常人。醫院、律師樓里總不能全是些除了辦公室雞湯屁都不懂的瑪麗蘇。

隨之而來的是湯姆·克蘭西。這個前軍事情報分析員的《追蹤紅色十月號》直接告訴你,艦載機如何起降,彈道導彈核潛艇如何通訊,各大國何時何地,都有何種軍事部署,指揮系統如何運作。這本書直接影響了一代軍迷。

早期行業文學的知識部分,還有記者查訪的外掛痕迹。到了後來,出身專業的作者增多,善寫庭辯的格里沙姆出身律師,《侏羅紀公園》和《急診室》的作者克萊頓早年學醫。知識早已內化成經驗。更加百科全書式的作者也開始出現。1980年代頭一回出國,趕上埃科的《玫瑰的名字》爆紅,看完第一個感覺舊是這本行業小說非常牛逼——修士也是一種職業,也有日常生活,而且其中充滿不足為外人道的細枝末節。

寫過《發條橙》的伯吉斯說,小說是一種以道聽途說的方式傳播知識的手段。太謙虛了。他的花哨文風建立在對語言的深刻研究之上;《英雄交響樂》中對於貝多芬及其時代的解構式描述,前提也是他對歷史的淵博知識,而且本身就是作曲家。品瓊若不是曾在波音公司寫過文案,怕也難有《萬有引力之虹》那種對於宇航技術的體察。這些並非特例,而是承襲至今的傳統。比如這位年輕作家洛朗·比內的《語言的第七功能》。

1980年2月25日,巴黎左岸的學院街上出了一起車禍,肇事的是一輛洗衣房的麵包車。被撞倒的人名叫羅蘭·巴特是法蘭西學院教授。他將在一個月後因傷去世。這個文人中的明星在世界各國粉絲無數,包括蘇珊·桑塔格這樣的人物。而在中國,他的《戀人絮語》也是小資們案頭的必備道具,就像本雅明的《單向街》。每天念叨幾遍他發明的概念,像「作者已死」、「零度寫作」,也一度成為不裝逼毋寧死之輩的例課。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1915年11月12日—1980年3月26日)

故事就從這一真實事件開始,開宗明義引用巴特在其自傳中所說:「人生不是小說。」可他當時開設的講座,主題就是小說。他講符號中的能指及所指,講日本俳句,講服飾、咖啡館,也許還會講到政治。他唯獨沒有提到小說。這是現代敘事理論中的延宕策略。就像他在《神話學》中對於脫衣舞的著名論述,現實中的聽眾也被徹底消解了聽講的慾望。

由此帶給院方的擔憂,並不影響大師利用午歇時間,享用美餐的胃納。巴特64歲了,母親剛在一年前去世,而他們之間有著普魯斯特式的感情依賴。「媽媽死了」,這個簡潔的句子看著眼熟;如果沒有記錯,應該來自加繆的《局外人》,只是感情色彩幾乎相反。

也許是酒精的延遲作用,也許是心不在焉的習慣使然,巴特沒有看見有車駛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他活在觀念的世界裡,就像困在一個反向的柏拉圖洞穴,他只看到陰影。「是他自己非往車軲轆底下鑽。」他聽見司機辯解,還說他一身酒氣。醫生來了,不止一個,還起了爭執。警察也來了。

巴特就算再有名,也不是阿蘭·德隆,奉命調查此案的探長巴雅爾就不知道他的大名,更不要說那些晦澀的符號學理論。但他知道這件事不那麼簡單。比如出事那天和傷者共進午餐的人,正是當年的總統候選人密特朗。(都是史實)不僅如此,根據現場報告記錄,受害人的證件、鑰匙等私人物品,都已沒有找到。同時失蹤的還有一份隨身攜帶的手稿。人們於是不禁要問,那起車禍難道真是意外?

對作者比內來說,融匯虛實的寫法已屬慣技。曾經帶給他龔古爾處女作獎的《HHhH》,也是把二戰時期,兩個捷克抵抗組織成員刺殺黨衛軍頭目海伊里希的歷史事件,嫁接到虛構敘述當中,也同樣布滿各種後現代噱頭。

依照偵探小說的慣例,偵探首先需要問清楚被害人都有哪些仇家,非要置其於死地不可。米歇爾·福柯說那還用問,這人樹敵多了去了,從極左到極右,還有那些老派理論家。他指的是1960年代,巴特發表《論拉辛》,引來老牌人物萊蒙·皮卡爾和他一場狂撕。此役之後,新派文論頓成顯學,各國文科生紛紛效顰,愣把巴特弄成愛馬仕一樣的品牌。

羅蘭·巴特的繪畫

巴雅爾探長搞不清這些文人的舊恩怨。這是個離了婚的老兵,還參加過阿爾及利亞戰爭,頭腦感情偏向保守,甚至右傾,穿戴土氣,覺得花里胡哨的007就是比不上麥格雷探長。總之,這是個典型的警察,而且公事公辦。

根據愛倫坡開創的傳統,一個偵探不管他神還是不神,總得有個跟班如華生、黑斯廷斯。巴雅爾找來一個研究批評理論的年輕人,叫西蒙·埃爾左。他自稱既非巴特,也不搞符號學。對於刑偵,這些文科專業細分又有什麼用?起碼他知道什麼是能指、所指,什麼是構形元素。

除福柯之外,需要查訪的人物名單上,還包括德里達、克里斯蒂娃、德勒茲、阿爾都塞,以及那位至今還在媒體露面的明星公知,永遠敞著襯衫,掛一腦袋速食麵的BHL。這些人名本身就讓探長一頭霧水(相信還有很多讀者)。他把索緒爾聽成「肖緒爾」,還問那是怎麼回事。西蒙同學告訴他那是當初符號學的發明者。符號學是被一隻鞋子發明的(Chaussure意思是鞋)?探長愈發想不通。

托多羅夫、埃科、福柯

鑒於名單上的一些人依然健在,據說出版商還曾為此專門諮詢律師,以免不幸對簿公堂。作者比內曾告訴媒體,被他寫進書中的前輩先鋒作家,克里斯蒂娃的夫君索萊爾,並不喜歡自己遭受到的搞笑描寫,可言論自由是個大是大非的問題,誰也不會為了這點事喪失雅量。書中還有更狗血的部分,比如德里達被倫敵賽爾養的狗咬死在墓地,而這段情節設計顯然又是《巴斯克維爾獵犬》的鏡像。

由於巴特的身份、職業,整個調查取證的過程,徹底成了回顧後結構主義理論的講座。對於很多「准高眉讀者」,正好有機會重檢當年舊時髦,做一番文化懷舊。西蒙建議要用巴特理論,指導破解巴特車禍之謎。而此時,彌留之際的大師躺在醫院,滿口囈語,說所有答案都在文本當中,關於什麼功能,要所有人去找。

根據另一位理論名家托多羅夫提供的線索,倆人一路南下義大利,並在博洛尼亞火車站,遭遇到當年那次著名的恐怖爆炸,並僥倖逃脫。這是第一次險情。他們來到古城的目的正是探訪埃科。這位日後通過經營副業進入名氣界的符號學家,當時還在努力教書,即將爆紅的《玫瑰的名字》尚未進入國際市場。他告訴兩位法國人,巴特臨終時反覆叨念的「功能」,當指雅各布森意義上的交流功能。

很多人知道,這位俄國語言學家認為語言有指涉、詩性、抒情、祈使、互動、元語言——姑妄譯之——這六種功能。小說中的埃科,又為雅各布森理論虛構出一種神秘的第七功能,一旦有人將其掌握,就能驅使任何人無條件為之效力,達成任何目的,甚至成為世界的主宰。至於贏得總統大選這類「小目標」,自然不在話下。而這種闡釋神秘功能的文件,則被懷疑與巴特有關。

這份巴特/雅各布森文件,就像《玫瑰的名字》中密藏在修道院的亞里士多德喜劇論文,《傅科擺》中的聖殿騎士團大殺器,或是驅動很多武俠敘事的心法秘籍,成為聖杯一樣的存在。假如政府當中,一些陰謀分子企圖佔有相關文本,甚至策劃謀殺,也就不足為奇。至少不能讓它落到政敵手上。早在調查之初,福柯就用沙發神探般的先見之明,指明兇手「當然是這個體制」。

兩位偵查人員還一度離開歐洲,趕赴康奈爾大學,一個類似武林大會的國際符號學會議。除了圈內人熟知的法國理論家,還有喬姆斯基、帕格利亞、保羅·德·曼這一眾美國學界領袖紛紛亮相,場面之火爆,會讓大衛·洛奇的《小世界》自愧不如。這個路數的寫作,經常發展成戲仿和引文的迷宮。

比起左傾知識分子與其警察搭檔的意識形態左右互搏,真正暴烈的思想搏擊發生在別處。那是一個叫做「邏各斯俱樂部」的地下跨國組織,就像電影里的搏擊俱樂部一樣,專門舉辦觀念決鬥;贏者爆得大名,輸家慘遭修理。比如前面提到的索萊爾,就在書中被整治得五脊六獸。這些智力競技的選手和主辦者中,有心一窺巴特文稿的密謀者自然不乏其人。於是,兩位追蹤者本身成了暗中勢力的跟蹤對象,就像所有的陰謀驚悚故事一樣,以致西蒙同學英明地認為,自己已經淪陷為一個小說里的人物。

讓小說的歸小說。自上世紀50年代開始,巴特已經在關注語言對於社會的控制問題。他研究的語言系統是大眾文化,並在一份文學雜誌上開設專欄,發布這方面的觀察和心得。這些短文結集出版後,成為名作《神話學》。他把戰後興起的流行文化,做為神話考察,揭示其背後的隱喻體系。

巴特認為當代的明星、廣告,已經取代古時的神祗和史詩傳奇,成為新型的文化載體;當名人的婚禮、儀式化的美國摔跤、廣告牌上的標語,通過媒體傳播到社會,它們都在為公眾的生活規定一整套意義。這套符號威力之大,就連做為研究者的巴特自己,也會受到其感染。

凡是神話,皆可祛魅。對巴特而言,符碼與意義的關聯永遠漂浮不定,就像對於政客,語言同樣不會綁定於特定事實。然而他的身後之名,更多不在其批判態度和虛無主義本色,而是他的行文姿態,「嘉寶的臉是密碼,赫本的臉是事件」,諸如此類。至於他「不近權勢,略具學識,一點才智,幾分機趣」的著名自詡,則更少為人效法。此外,做為一個早已掛掉的作者,他對別人如何處置自己的思想遺產,怕也無能為力。

《語言的第七功能》英文版、法文版、中文版

《語言的第七功能》的背景,是法國文化最後的光榮時刻。那也是一個早已逝去的時刻,任何秘籍都不可能記載為之招魂的咒語。即便當初,後結構主義旗下的袞袞名流,除了製造一個個經不起任何武器批判的觀念時尚,未曾解決過實際問題。對於這個後理論的時代,他們的成就或許更多在於風格美感,但對於我們非法國人,老遠看看熱鬧就得了,免得東施效顰,畫虎類犬。

做為小說,《語言的第七功能》肯定談不上傑作。它屬於我們這個小時代,充滿過渡性,以及複雜多變的特徵,就像一則老笑話說的,我們處在從一個過渡時期向另一個過渡時期過渡的過渡時期。對於總結者,它還太早;對於開創者,它又太晚。除驚悚探案的敘事套路之外,這也是一本出自業內人士的行業小說。

好在我們閱讀的目的,除求知外,主要還是自己消遣,而不是被靈魂工程師消遣。於是,這一檔作品機智而勇於自黑的品質,恰好滿足了很多人並不高尚的口味。它們的不斷上市,也確保了一些人文化消費的小確幸。

(本文原標題:《作者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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