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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方舊手帕的性意味

兩方舊手帕的性意味

《紅樓夢》第34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里錯以錯勸哥哥》,寫寶玉遣晴雯為黛玉送去兩條半舊不新的手帕,黛玉先是納悶,後來「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盪」——

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若不是領我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與我,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炙起。

那麼,寶玉為何要送手帕,而且是舊手帕給黛玉?黛玉體會出什麼意思來了,不覺「神魂馳盪」?為什麼晴雯送來兩方舊手帕,黛玉又覺得可怕?

中央民族大學曹立波先生認為「一個因素可能是這箇舊帕子曾經給她擦過眼淚」,並用馮夢龍詩「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繫心知。心知拿了顛倒看,橫也思來豎也思,這般心思有誰知」說明寶玉送手帕的內涵實是表相思之意。(見曹立波《博雅多思林黛玉, 儒雅時尚薛寶釵》)

送手帕是表相思之情,送舊手帕是因為這兩方舊手帕給黛玉擦過眼淚。這樣的推測有可能性,但未盡其理。整部《紅樓夢》,我們找不到寶玉用手帕給黛玉擦眼淚的情節,所以曹先生的第一個推測純屬臆測,是毫無根據的。曹先生的第二個考慮,不能解釋為什麼寶玉送的是舊手帕,而不是新手帕。

對於寶玉所送的手帕,上海師大詹丹先生認為它們是愛情信物,但是它們又超越了愛情信物的意義,超越了語言表達,體現出「一種更微妙的感情表露和交流方式」,一方手帕「因為不斷有最為純潔的淚水的澆灌而具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見詹丹《紅樓夢的物質與非物質》130頁,重慶出版社2006年6月版)

認為手帕是信物,但又超越信物,超越愛的語言表達,是有道理的,是深入的體味,但是詹先生仍忽略了「舊手帕」的潛在意義。

寶玉之送手帕,首先是寶玉知道黛玉已經為自己哭紅了眼睛,哭腫了眼睛,而且黛玉還將為自己流下淚水,自己的傷痛一日未減,黛玉的流淚便一日不停。對黛玉還將為自己流淚這一點,寶玉深信不疑。送去手帕,當然是為黛玉拭淚之用。這是兩心相知相通的表現,二人之間再無疑忌,所以黛玉才說寶玉「能領會我這番苦意」。黛玉的苦意,這個情節當中,首先是對寶玉大受撻笞的心疼和顧惜,而黛玉的這種心情,寶玉體會到了,是有手帕之贈。

其次,寶玉送來手帕,也就送來了對黛玉愛情需求的回應,送來了自己的情感表白,俗謂之「信物」。

寶玉「愛博而心勞」,對女孩子易生好感。可是,寶玉對女孩子的感情是分層次的,他對黛玉的那種前世結緣的親愛、奉若神靈的信崇、視之如花的愛護,是其他任何女孩子都得不到的,只是這些黛玉不知道,也難以相信。32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是寶玉第一次表白心跡,可惜最重要的話未及說出;待說出時,聽者已經不是黛玉,黛玉仍然不知。從寫作的角度講,曹雪芹不可能再設計一個情節,讓寶玉再次表露對意中人的滿腔心事,說出「睡里夢裡也忘不了你」這樣的「離經叛道」之語。而這兩方手帕,就代表了寶玉對黛玉感情的態度,對愛戀黛玉的表白。這種方式,相對於大膽直白的語言表達,更能為黛玉接受。在這一點上,正如詹先生所說,這不起眼的手帕,一定程度上是代替了語言的無聲對話,它超越了對話的局限。

如果只是以上兩點因素,那麼,一方潔凈的新手帕也能完成作者賦予的使命,何以非是舊手帕呢?這跟舊手帕的功能有著絕大的關聯。

寶玉用過的舊手帕,應是長時間、經常地伴隨寶玉的,它浸蘊過寶玉的汗水、淚水,沾染著寶玉的氣息,見證過寶玉的生活,寶玉送給黛玉舊手帕,也就意味著把自己在現實中不便給予的、還不能給予的種種,都交給了黛玉。二人年紀漸長,畢竟不能朝朝暮暮都在一起,那就讓我的舊手帕,代替我,伴隨你吧。舊手帕替代主人的功能,是新手帕望塵莫及的。

不僅如此,這兩方舊手帕,還暗示著主人對被贈者有肌膚之親或曰親吻的渴望,這帶有一種強烈的性意味。這種權當肌膚之親或曰親吻的情節在在多有。

19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寶玉去看黛玉,要在床上歪著——

寶玉說:「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黛玉道:「放屁!外面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寶玉出至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那個臟婆子的。」黛玉聽了,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請枕這一個。」說著,將自己枕的推與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自己枕了,二人對面躺下。

寶玉要與黛玉一個枕頭,黛玉不肯,是因為一個枕頭歪著,意味著二人同床共枕,二人再兩小無猜,黛玉也要避嫌。寶玉可以不避嫌,但黛玉一個女孩子家,還是寄人籬下,她得避嫌。於是黛玉要寶玉到外面拿一個枕頭,寶玉轉了一圈說不要外面的,不知哪個臟婆子的。實際上,跟黛玉一起住的,就是雪雁、紫鵑、鸚哥,再加上黛玉的奶娘王嬤嬤。寶玉不是不枕其他人的枕頭,而是要枕黛玉的。結果是,共枕雖未如願,也枕了黛玉的枕頭。枕了黛玉的枕頭,也就是在身體上最大限度地親近了黛玉。注意,這裡黛玉推給寶玉的是自己正在枕的枕頭,黛玉後來拿的枕頭,應該是洗乾淨了收著的枕頭。按理,黛玉應該給寶玉洗乾淨的枕頭,而不是自己剛剛還在枕著的枕頭。這要麼是黛玉算定了給寶玉一個剛拿來的枕頭,寶玉還是不要;要麼是黛玉在潛意識裡,也願意把沾滿自己氣息的枕頭給寶玉,這也是黛玉有肌膚之親潛意識即性意識的不自覺流露。黛玉這種潛意識不止一次地流出。

比如,54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賈母等聽戲吃酒,寶玉轉了一圈回來給眾人斟酒——

……賈母又命寶玉道:「連你姐姐妹妹一齊斟上,不許亂斟,都要叫他幹了。」寶玉聽說,答應著,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干。黛玉笑說:「多謝。」寶玉替他斟上一杯。鳳姐兒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寶玉忙道:「沒有吃冷酒。」鳳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

賈母命寶玉讓眾人幹了本杯再斟酒,寶玉與眾人自是聽命。偏到黛玉,黛玉不喝,不但不喝,還把杯子放到寶玉唇邊,寶玉一飲而盡,然而再替黛玉斟上。黛玉這一舉動太露痕迹,以至鳳姐打趣笑話。黛玉如不想喝這個酒,可以把酒倒到寶玉杯中,由寶玉代酒;但她是把自己飲酒的杯子遞給寶玉的——二人共用了一個酒杯,唇唇相印,也心心相印。這種親昵、暗示,本不該閨秀所為;但黛玉太高興了,太得意了,太放鬆了,她忘記了避開嫌疑。奇怪的是,只有鳳姐覺察到了,其餘姊妹竟都視而不見。

與黛玉這一舉動相似,妙玉也有類似舉止。

41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一節,妙玉請寶黛吃茶,寶玉跟去。妙玉給寶黛二人用的是刻著或篆或隸的古玩奇珍,給寶玉用的是自己日常吃茶用的綠玉斗。妙玉為什麼用自己的日常用杯而不是待客用杯來招待寶玉呢?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妙玉只有通過這個途徑才能和多情公子無限接近。劉姥姥用過的杯子,妙玉嫌棄不要了;寶玉用過的杯子,妙玉會珍視珍藏,永遠不離不棄。月下無人,這隻綠玉斗靜靜散射著寶玉的俊朗面龐,一個人會久久地凝視,心潮起伏。「雲空未必空」,妙玉還不是真正的檻外人。

如果我們能夠意識到在某一年齡段,男女兩性之間的肌膚之親或曰性萌動是一種需要,而這種需要限於環境、條件、機遇等等不能隨時得到滿足,那麼,我們就會很容易想到,這種需求有時會以其他的、不易為外人覺察的方式得以緩解。

不僅如此,寶玉愛吃胭脂,也可作如是解。

寶玉吃胭脂,吃的不是自己梳妝用的胭脂,他吃的是其他女孩子梳妝用的胭脂。吃女孩家的胭脂倒也罷了,他愛吃的偏又是女孩家嘴上的胭脂。第19回襲人告誡寶玉做到三條,她就不回家不出賈府了,其中一條,也是「更要緊的一件」,是「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這說明寶玉平常所好吃者是女孩子嘴上的胭脂。當然,第21回寶玉央史湘雲給自己梳頭,想吃的是史湘雲梳妝盒裡的胭脂,但這隻能說明,寶玉對湘雲不敢造次。寶玉所吃的,是丫鬟們嘴上的胭脂,不是姑娘們,包括黛玉、寶釵、湘雲以及幾個自家姊妹嘴上的胭脂。小說直接描寫寶玉吃女孩子家嘴上胭脂情景的是在第24回:

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臉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領子。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著,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寶玉為什麼喜歡吃女性嘴上擦的胭脂?聶鑫森先生認為是在兒時,丫鬟們領帶著寶玉,那些擦胭脂的嘴不時地與他的臉和嘴摩挲、親吻,胭脂的紅艷的色彩、清雅的香氣和甜潤的味感,給了寶玉強烈的刺激,胭脂就成了一個女性鮮明的符號而儲存下來。以致在後來的歲月里,「寶玉吃胭脂成了他對女性世界頂禮膜拜的一個極典型的細節」。寶玉愛「紅」,不過是「愛與之密切相關的女性,並將其極端化,成為一種移情的象徵性行為」。 (見聶森林《紅樓夢性愛解碼》27頁,中國盲文出版社2004年4月版)

聶先生的判斷,言其由來,有參考性;言其象徵意義,是不確的。

因為聶先生忽略了寶玉吃的只是丫頭們嘴上的胭脂,而寶玉頂禮膜拜的女性只是黛玉、湘雲、寶釵等等。寶玉對喜歡的女孩子,都有親愛之意甚至是佔有慾,但現實只能是「各有各的分定」,勉強不來的,也是不允許的。寶玉故此只能通過吃她們嘴上的胭脂來滿足自己欲與她們有肌膚之親的欲求或者掩蓋欲與之親吻的心理。這是一種性心理,而不是如聶先生所云之「移情」。這種行為,施加於對寶玉有情者身上,是一種性依戀、性親近、性遊戲,施加於不樂意寶玉這樣做的女孩子身上,就是一種性騷擾,因為這就是一種變形的親吻或強制性親吻。

黛玉在19回之所以對寶玉的這些行為並不介意,說「你又干這些事了。干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該大家不幹凈惹氣」,是因為寶玉吃的是丫頭們而不是可能對黛玉的愛情、婚姻形成威脅的寶釵、湘雲嘴上的胭脂。

以此類推,第77回晴雯奄奄一息之際,與寶玉互換貼身小襖也就是一種變相擁抱,是一種願意肌膚相親的表示,只是這次主動施為的是晴雯,寶玉是一個接受者。晴雯擔了勾引寶玉的虛名,一不做二不休,臨終前把自己穿著的小襖脫與寶玉,就是讓小棉襖代替自己永伴寶玉。也正是有了這樣的變相肌膚相親,晴雯才能說出「今日這一來,我就死了,也不妄擔了虛名」這樣的話,晴雯也才能瞑目離世。

與贈送舊手帕形成對比的是,寶玉將北靜王所贈蕶苓香串珍重取出,轉贈黛玉的時候,黛玉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遂擲而不取。寶玉只得收回。(第16回)這蕶苓香串從世俗價值上講,比那兩方舊手帕不知貴重多少倍。但它只是剛剛屬於寶玉,它不是寶玉的舊物,寶玉與它還沒有耳鬢廝磨,黛玉如果接納了它,也就是接受了它前主人的生命味道。這一情節,反映的不僅僅是黛玉的高潔狷介,它反映的還是黛玉的愛情取向甚至是性取向。我們還可以想像,即便寶玉把這手串再帶上若干歲月,黛玉也不會接受,因為這串珠子不僅僅屬於寶玉,而黛玉卻不僅要獨佔寶玉的現在,還要獨佔寶玉的歷史——這串珠子的歷史,是屬於另一個「臭男人」的。

(因與門下後生相期,本學期一起學習《紅樓夢》,更兼昨晚進行了「紅樓夢專題搶答賽第一場」活動,諸生頗為興奮,故發舊文一篇,助興學紅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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