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年齡及其它

人上了年歲往往容易變得狹隘固執，父親這二年脾氣卻隨和多了，這使我做兒子的又高興又吃驚。

關於年齡的認識和感嘆，像愛情和婚姻一樣，是世上最奇妙最動人的字眼之一，是萬古長新的永恆性的主題。

古往今來，海內海外，人們為年齡而詠嘆，而浩歌，而歡笑，而悲泣，甚至於狂舞或自殺，例證隨手可擷。這或許是因為年齡是生命運動的過程，而且緊緊地與生命運動的外在物質形態相聯繫。每個人都是一個生命實體，都會憐愛自己的生命，那麼也就不能不關心年齡。「小小少年，很少煩惱，眼望四周陽光照……但願永遠這樣好。……」德國歌曲這樣唱道。

「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李白停杯投箸，因歲月倏忽而悲愴。就在我們身邊，無論少年遇到少年，中年遇到中年，還是老年遇到老年，互相傾談時斷然少不了年齡，「嘿，看不出！」「哦，咱倆同歲！」「您好福氣，長壽！」

在某些時代，某些國度以，年齡直接關乎人的政治地位、社會待遇甚至命運。在某些外國傳說中，古時人到了不能為氏族賣力甚而需要消耗財物的年齡，就會被拋棄、殺戮甚至吃掉。而在我國古代，人年齡越大越受尊重，特殊優待。春秋以前，一般百姓不能吃肉衣帛，但「五十歲可以衣帛矣」；甚至大臣可憑高齡而減免刑罰。延續久之之後，在中國形成了一種特定的意識：年齡就是資歷，就是身份，只要鬍子長，腰背弓，仗藜而行，就可以訓斥年齡小於自己的人；過去時代在家庭，在宗族，在鄉里，在衙門，以至在朝堂，無不舉足輕重，引人矚目，骨頭輕而身價重。

這原也無可非議。老年人見多識廣，穩重深沉，而且一生中總有勞苦，原是應該敬重的。況且，人都要老的，以己度人，更該分外體恤才是。但話說回來，年齡給予人的並不儘是優點，恐怕也有缺點。

那麼年輕人呢?

我時時回想我的一些經歷，說來是區區小事，既可笑，又叫人臉紅，這類因幼稚和魯笨而造成的過失舉不勝舉。

此後，我一聽到「少年」這個詞，總在腦際里浮現洛陽三月的牡丹園，一派熾熱浪漫的汪洋生氣衝撞胸懷；而提到中年人，則自然聯想到中秋的菊花，想見它那凝重而璀燦的顏色；那年，在山寒水瘦的古隆中，三顧堂前的冬梅曾使我留連忘返。那疏淡的小小花朵纏滿枝條，堅韌清竣，異香暗浮，真是智者晚年的絕妙寫照。人生之花如此，常開常艷，各具風采，但不能兼備。

彈指間已過中年，常常於夜半回首往事；伴雞鳴而深思之，往往憬然有所得。我慶幸擺脫了那幼稚，那莽撞；又惋惜那一去不返的東西——信念的鐵樣堅硬，銳氣的劍般鋒芒，儘管還沒完全失去。我深感自己當時遠沒達到「自我完善」的標準。

由此我推想，人是這樣，世間萬事萬物又何堂不是如此?每種事物無不隨年齡而演變發展著，由幼稚而漸知世事，而比較成熟；但同時也往往潛滋暗長衰老。在生命的每一階段，優點同時也是缺點。世間大概不會有各種優點始終兼而有之，絕無一星兒缺點的事物。大而言之，宇宙的形成是這樣，人類社會的發展也是這樣。

所謂生命，就是一種發展，一種完善的永無止境的過程。相對地看，每一階段都是某種程度的完美；但我們一旦抬起頭來向遠處看，就會發現它的不足。渴望看到新的形態和光澤。就如同觀賞一朵花，在蓓蕾初育時，它放射著強烈的力感，動人心魄，如同一顆年輕的心臟。繼而含笑乍開，又彷彿妙齡少女羞澀而深情的笑，蘊蓄著美和希望。當它大膽地熱烈地盡情盛開時，你看到的就是一團火了，你聯想到的總是最幸福最高尚的夢。然後，花的生命完結了，同時果子的生命卻開始了。對於果的胚胎，盛開的花也不盡完美了。花的每個生命里程都美，但都不是極致。

我以我的體驗，觀察我所遇到的事物，縱談關於年齡及其它，儘管雜亂無章，自覺倒也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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