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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生有你,春風十里

作者:顏月溪

來源:《餘生有你,春風十里》

(文末有彩蛋)

第一卷 郎騎竹馬來

第一章 初見

陳凜第一次見到白葭是在老家的院子里,那一年他十四歲。

院子里住著兩戶人家,陳家在東廂,對門是西廂,天井裡有個年年都能結很多葡萄的葡萄架,還有一棵長了幾百年的老槐樹,枝幹粗壯、綠葉茂密,陳凜經常爬到樹上看各種各樣的書,尤其是大人們不讓看的、會影響學習的那類書。

除了看書,他爬到樹上還可以像哨兵那樣瞭望,老槐樹長得高,坐在樹杈上能看到院門外的街道,要是用望遠鏡,甚至能看到渡口的烏篷船下來了些什麼人。

蘭溪是個小地方,整個鎮子從頭到尾加起來不過四五百戶人家,小鎮依水而建,千百年來,烏篷船一直是蘭溪人不可缺少的交通工具之一。

船靠岸,下來一對提著行李箱的母女,母親高挑苗條,穿著件青花旗袍,外罩米色開襟羊毛衫,女兒穿著一條白裙子,看起來十來歲年紀,隔得太遠看不清臉。

沒什麼可看的,陳凜放下望遠鏡,視線迴轉到書上。書很舊了,封面只剩一半,內頁也已經泛黃,中間還缺頁,但這並不影響陳凜的閱讀興趣。

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舒高潔。萬化參差誰信道,不與群芳同列……姑射真人是什麼樣子?雖然看過電視劇,但陳凜覺得,沒有一個演員演出了那份氣質。

清風吹來,陳凜深嗅一口,對門的幾棵梨樹都開了花,滿院的梨花香,坐久了屁股有點硌得慌,他剛挪動了一下身體,就聽到院門口似乎有人在說話。

女人的吳儂軟語他不大聽得懂,撥開擋住視線的樹枝,依稀看到之前在渡口下船那對母女正在和對門的房東吳老太說話,吳老太快言快語,從腰間取出一串鑰匙,摘下其中一枚鑰匙給那個穿青花旗袍的女人。

難道這母女倆竟然是對門新來的房客?陳凜來了點興緻,拿起望遠鏡看母女倆,青花旗袍背對著他,看不清長相,但背影綽約,看來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女兒身子小小的,一直低著頭,長長的頭髮遮住半邊臉,只能看個大概,陳凜的透過望遠鏡把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

吳老太走了以後,母女倆進了院子,高跟鞋踩著青磚地面,嘎達嘎達聲音很好聽,但更好聽的是,一串隱隱的、清脆的銀鈴聲。

「姆媽,我們就住這裡了嗎?」小女孩用尖尖細細小貓一樣的聲音問媽媽,好奇地打量著四周,暮春時節,梨樹上飄落的花瓣雪片般落在身上,剛一會兒就肩頭就鋪滿了。

「是的呀,剛才那個就是房東。」

忽然間,小女孩感覺什麼東西打在自己身上,四處張望,看到對面的大槐樹上似乎藏著個男孩子,正用彈弓對著自己,沒好氣地瞥他一眼,沒理他。

好一張白皙水靈的小臉,陳凜暗自驚嘆,看她沒反應,又拿起一顆楊梅核,用彈弓往她身上打,女孩子這回沒沉默,拉了拉母親的衣襟,把陳凜藏身的地方指給她看。

「小赤佬,甭理他。」青花旗袍打開大門,和女兒一起進去,不僅把門關得嚴嚴實實,連窗帘也拉上了。

陳凜心滿意足,往嘴巴里連塞好幾顆楊梅,酸澀的楊梅汁把牙齒染紅了,滴落到樹下晾曬的被單上,見被單也被染紅了一片,他趕忙從樹上跳下來,要在馬麗珠下班回來之前把被單弄乾凈,免得被她嘮叨個沒完。

說曹操、曹操就到,還沒等他把被單拿下來,馬麗珠就已經回來了,看到他的動作,大聲吆喝,「小赤佬,又把楊梅汁到處亂抹,剛洗好的被單就被你弄髒了。」

陳凜一見情況不妙,連忙跑回自己房間,靈巧地像只小猴子,他把門反鎖上,任憑馬麗珠在堂屋裡怎麼吆喝,他也只當聽不到,把書隨便一扔,爬到窗台上,眺望對面的窗戶,窗戶後的那對母女不知道在做什麼,很長很長時間都沒出來。

傍晚時分,家家戶戶都開始燒晚飯,陳凜從裡屋出來,看到十一歲的妹妹陳燕正在擺桌子,悄悄走到她背後,惡作劇地在她腰上戳一下。

「哥,你多動症啊?動不動就戳人家一下。」陳燕長得很像馬麗珠,憨憨的、不怎麼秀氣,但一看就是非常好相處的小姑娘。

陳凜頑皮地笑笑,悄悄告訴妹妹,對門搬來了新住戶,是母女倆。

「我昨天就聽媽媽說了,聽說她們是從上海來的。」

「他們會住多長時間?」

「那就不知道了。」

廚房又小又熱,一個人都轉不開身,馬麗珠一回家就忙得腳不沾地,衣服被汗水浸濕了,全都沾在身上,粗壯的身材更顯豐腴,頭髮胡亂紮成一把,汗水不停順著額角往下滾落,她只得不時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

等她帶著一身煙火氣從廚房出來,看到一雙兒女大大咧咧坐在堂屋看電視,也不幫自己端菜端飯,氣不打一處來,叫道:「你們兩個小兔崽子不長眼睛呀,沒看到老娘忙不過來。」

陳燕向哥哥吐了吐舌頭,跑去幫母親端菜,陳凜則拉開椅子讓母親坐下歇歇,討好地拿著蒲扇替她扇風。

兩素一葷還有一碗湯,晚飯不算很豐盛,馬麗珠讓兒子去廚房把他爸爸每天都要喝的那瓶酒拿出來。等酒菜都齊了,這個家的男主人陳望知也在漫天彩霞映照下回家來了。

陳望知中等個子,生得濃眉大眼,是縣裡一家貿易公司的貨車司機,經常外出跑長途,貿易公司生意做得不大,來來回回也就在周邊的幾個縣市轉轉。

電視里正播放新聞聯播,一家人吃著飯,陳凜端著飯碗往嘴裡塞米飯,隱約間聽到一串銀鈴聲,抬眼一看,果然是青花旗袍端著個盤子裊裊婷婷向他們走過來。

「陳師傅陳師母,你們吃飯啦,我是對面新搬來的住客,姓白,第一次登門拜訪,也不知道送點什麼好,這是我親手做的桂花米粉糕,不成敬意。」

白雲舒把米粉糕雙手奉上,陳望知沒想到新來的鄰居竟是這麼漂亮秀媚的女人,呆了一呆,趕忙擦擦手上的油,把盤子接過來,「您太客氣了,大家以後都是鄰居,應該是我們拜訪你們才對,太客氣了,你們還沒開伙吧,不如坐下一起吃。」

馬麗珠冷眼看著丈夫見了漂亮女人那種木訥中帶著殷切的表情,又聽見他招呼她們坐下吃飯,鼻子哼哼一聲,斜了白雲舒一眼。

白雲舒大概見慣了這種情形,並不當回事,臉上依然笑容可掬,「不用了,我們已經吃過了。白葭,叫人呀。」

微微俯下身,白雲舒把一直依偎在她身後的女兒推到面前來,讓她跟眾人打招呼。

陳凜早就看到白葭了,她似乎很怕羞,一直藏在母親身後,實在躲不過了,才對著自己父母一一鞠躬,「陳伯伯好,陳伯母好。」

她鞠躬的時候,陳凜看到她雙手上的銀鐲,掛著幾個小鈴鐺,在他們當地只有嬰兒才會戴這樣的鈴鐺鐲,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大了還戴著。

「這是您女兒啊,小姑娘長得好漂亮,多大了?」

「十一歲。」

「十一歲呀,跟我女兒燕燕一樣大。白老師,這是我兒子,叫陳凜,十四歲了,是個調皮鬼,以後還請您多擔待。」

陳望知就怕兒子調皮搗蛋惹人討厭,每次搬來新鄰居,總要提前給人家打預防針。

「哪裡的話,您兒子一看就很聰明,男孩子越調皮越聰明。」白雲舒認出陳凜就是之前藏在樹上用彈弓打自己女兒的「小赤佬」,不用想也知道是個討厭鬼,但當著陳望知夫婦的面,她一臉和顏悅色。

陳凜看著白葭,見她雪白小巧的面孔上那雙水靈靈的杏眼有意無意地總看著桌子上的灌湯包,腦袋一熱,隨手拿起一個給她,白葭卻沒接,把臉轉開了。

「吃飯呀,看什麼看,再看飯菜都涼了。」馬麗珠給了兒子的後背一巴掌,眼光卻瞟著丈夫。陳望知訕訕一笑。

白雲舒微微頷首,帶著女兒走了。陳凜忍不住偷偷瞥了母女倆一眼,白雲舒那種苗條高挑的背影,像極了《花樣年華》里的張曼玉。

吃過晚飯,陳凜和陳燕在水池邊刷碗,聽到父母在房裡吵。

馬麗珠嗓門大,說起話來中氣十足,陳望知不停地說,你輕聲一點,輕聲一點,也不怕人笑話。

「我有什麼好給人笑話的,陳得樂,你說說,我有什麼讓人笑話的?」

陳得樂是蘭溪鎮的人給陳望知起的外號,因為他老婆叫馬麗珠,廣告里天天宣傳麗珠得樂,於是大家就把陳望知叫陳得樂。

「你這個人不講理的,人家是新搬來的鄰居,來送禮,我當然要招呼人家,再說了,我又沒跟人家說什麼。」陳望知文化水平不高,平時又有點懼內,每每被老婆說得理據詞窮。

「我看她就有點不地道,吳家姆媽說她是寡婦,可我看她沒一點像寡婦,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說,胸脯也高高的,我就沒見過哪個死了老公的女人胸脯挺成那樣。」馬麗珠和丈夫一樣,高中畢業就輟學,在鎮上開雜貨店為生,說出來的話也是俗氣得很。

要是平常,陳凜最不愛聽父母吵架,偏偏這一回,他聽得聚精會神,但是他沒理解母親話里的意思,為什麼死了老公的女人胸脯就不能高高的?

「小赤佬,不學好,又躲在牆根聽壁角。」

馬麗珠是個神人,一隻蒼蠅從她倆口子窗戶下經過她都能發現,陳凜不過蹲了幾秒鐘就被她發現了,撒腿就跑,緊跟著他的是窗戶里扔出來的不知道什麼瓶子。

他生母早亡,這麼多年來,繼母馬麗珠雖然對他有養育之恩,但也經常對他非打即罵,因此他也從來沒叫過馬麗珠一聲媽。

陳凜在外面逛到快九點才回家,看到白葭蹲在葡萄架下,對著個小盆像是在洗衣服,好奇地走到她身旁,「你這麼小就會洗衣服呀?」

白葭見他過來,忙轉身背對著他,把自己洗的東西擋住不給他看。

「你叫白葭,是跟你媽媽姓呀?你為什麼不跟爸爸姓?」陳凜蹲下來,看著白葭,這才發現她身上的衣服很舊,領子都洗變形了,他家裡條件再不好,妹妹陳燕也沒穿過這樣破舊的衣服。

白葭還是沒理他,小手不停搓著水盆里的衣服。陳凜有點生氣,一拳把她推倒了,嘟囔:「有什麼了不起的呀,小爺理你是看得起你。」

白葭跌坐在泥地上,很快自己立了起來,把水盆端到屋裡去了。陳凜沖著她背影扮了個鬼臉。

日子久了,陳凜從父母和鄰居那裡知道,白雲舒原來在上海一所中學教書,因為「作風」問題被學校開除,輾轉才應聘到蘭溪鎮一所小學當老師。

「聽說她那個小丫頭也是野孩子,不曉得是誰的種,所以跟著她姓。」

「怪不得她被上海的中學趕出來,那種人怎麼能為人師表,難道要學生跟她學怎麼勾引男人。」

「看她一天到晚穿得妖妖嬈嬈,大清亡了快一百年,她還穿個旗袍,開叉開到大腿,不為了勾引男人為了啥。」

蘭溪鎮地方偏僻,居民但凡有點本事都出去大城市闖世界了,剩下的不是沒本事的,就是些婦孺,吃飽喝足閑磕牙是他們唯一愛好,彷彿一天下來不說上點閑話,他們的嘴裡就會生出潰瘍。

流言蜚語口口相傳,不過兩三個月時間,白雲舒就成了蘭溪鎮名人,小鎮民風保守,尤其是女人們,很看不慣白雲舒那種做派,她哪裡像老師,倒像是資本家的姨太太,高跟鞋嘎達嘎達,她也不怕扭折了腳脖子。

就連走路,她都跟別人不同,纖細的腰肢節奏自然扭動,使得身體曼妙的曲線水波般流動,她到馬麗珠開的雜貨店買油鹽醬醋,白嫩秀美的脖頸讓人浮想聯翩。

那種風韻,小鎮居民哪裡見識過,於是她經常光顧的雜貨店就成了鎮上男人聚會的地方,很多人下班之後找出各種荒誕理由守在那裡,只為了遠遠看她一眼。

眾人漸漸才知道,白雲舒那年不過三十二歲,也還算是風華正茂的年齡。雖然有個十一歲的女兒,依然很嬌俏,皮膚細膩瓷白,小鎮上的女人也白,但白得不新鮮,她那種白是水嫩清秀的白,和人說話的聲音嗲而甜,用馬麗珠的話說,男人聽到骨頭都酥了。

陳凜不知道自己的骨頭有沒有酥過,也許那時候他的年紀還不算個男人,但是他很喜歡聽白雲舒每次來買東西時說話的聲音,軟軟的糯糯的,就像她做的米粉糕。

對三姑六婆的閑話,白雲舒不僅不以為然,反而有種公然要和她們對著乾的勢頭,她自己會裁縫,手藝還相當不錯,做出來的衣服每每引人注目,貼身的剪裁,每一道線條彷彿都是為了烘托她出眾的身材而存在,因此哪怕款式最簡單的襯衣,穿在她身上也比穿在別人身上好看。

炎夏季節,一身素色旗袍的她就像一縷清風,不急不緩吹入心田。

這樣才貌雙全的女人,幸好她沒有男人,若是身邊再有個才貌相當的男人陪伴,她就更能引起公憤了。

但是後來,鄰居們發現他們結論下得太早,白雲舒幾乎每次外出離開小鎮,回來的時候都有不同牌子的小轎車送她回來,其中不乏幾輛不僅鎮上沒有,縣城或許都不可能有的高級車。

水鄉小鎮道路狹窄,車開不進來,只能送她到鎮子外的大路上,過來過往的人一路目送她穿過高高低低的石拱橋,走在濕噠噠的青石板路上,一舉手、一投足,不過尋常動作,卻總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風情。

女人們見白雲舒無論走到哪裡都能收穫無數男人貪婪的目光,無不在心頭油然而生一種混雜著羨慕、嫉妒和偏遠地方小家子氣的情緒。

她們嚴密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對她可能存在的不足則採取明察秋毫、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原則,或三五成群於街頭巷尾、或嬉笑怒罵於菜場小店,用她們強大的語言力量把那個狐狸精的閑話到處散播,在私底下,她們也把自家男人看得更緊。

白葭做不到像母親那樣坦然,她走路說話總是低著頭,很怕見生人,她媽媽把她安排在自己教的小學上四年級,她是班上最膽小最安靜的女生。

陳燕和她同桌,整整用了半年時間,白葭才會主動跟她說話,以前陳燕要是不找她,她能一整天都不說上一句。

班上調皮的男生給白雲舒畫漫畫,畫她穿著旗袍、提著小包一扭一扭走路的樣子,他們把漫畫放到白葭的書包里,夾到她書本里,甚至有時拍在她桌子上,強迫她不得不看,然後在她的窘態里嘎嘎大笑。

起初白葭羞愧地低下頭,到後來,她大概也麻木了,誰再把漫畫放在她面前,她就把漫畫拍在那人臉上。

白雲舒每個周末都要外出,一去就是兩天,周五黃昏的時候,她會細心打扮一番,把一頭烏黑蓬鬆的頭髮綰成髮髻,插一根雕工精美的沉香木釵別住,換上合體的繡花旗袍、提著皮包出門。

小小的白葭對這些熟視無睹,脖子上掛著母親留下讓她看家的一大串鑰匙,默默地蹲在葡萄架下洗衣服,陳凜遠遠看著她,覺得她一年到頭像是有洗不完的衣服。

「作孽呀,自己出去浪,也不給孩子做飯吃。」馬麗珠起初看不慣,也會發點牢騷,後來見怪不怪,也就不多話了。

每每遇上她心情好,陳望知總會說:「不如把白葭叫來一起吃,不過多一雙筷子。」

「組撒,她又不是我養的,不許去。」馬麗珠就算有那個好心,一聽到丈夫的話,好心也沒了。

陳望知不跟她一般見識,向陳燕使了個眼色,陳燕會意,跑去叫白葭,起初白葭總是不肯來,架不住陳燕熱情地把她往家裡拖,才勉為其難來蹭飯。

似乎是怕惹馬麗珠不高興,白葭幾乎不敢夾菜,只敢吃米飯,陳燕仗著爸媽都寵她,主動給白葭夾菜。

白葭吃了一碗米飯,似乎還沒吃飽,眼睛不由自主看著蒸籠里的小籠包,陳望知看在眼裡,心裡直嘆氣,孩子這是餓狠了,也不知那個當媽的怎麼這麼狠心。

見馬麗珠沒發話,陳望知瞥了女兒陳燕一眼,陳燕會意,又偷偷給白葭手裡塞了個包子。

馬麗珠對丈夫和女兒搞的小動作自然是看在眼裡,笑眯眯對白葭說:「吃了我家的飯,要給我家幹活的,白葭,一會你把碗都洗了。」

「唉。」白葭一口應了下來。

「媽,您怎麼這樣,人家不過吃咱家幾口飯,您就叫人家洗碗。」

「小丫頭,你懂什麼,不然你來洗,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馬麗珠用手指戳了戳女兒太陽穴,嘴上罵她,眼睛裡卻滿是疼愛之情。

白葭似乎對陳家母女倆的動作充耳不聞,但陳凜注意到,她端著碗的手在發抖,笑著問她:「你抖什麼?冷嗎?」

白葭從不跟陳凜說話,不管他怎麼主動找她說話、怎麼想撩她,她都不說話,這讓陳凜很沮喪,也很鬱悶,他故意吃得很慢,吃得天都黑透了,才慢悠悠離開飯桌回自己房間。

廚房外的水池邊,白葭蹲在那裡刷碗,倒點洗潔精,一個一個,她刷得很仔細。

她已經適應了這裡的生活,陳師母雖然是刀子嘴,卻是豆腐心,經常偷偷給她點吃的,反而陳望知讓她有點警惕,他看白雲舒的那種眼神和其他男人並無兩樣。

兜里裝著十塊錢,是白雲舒臨走時留給她兩天的飯錢,白雲舒總是讓她自己去買青團吃,她吃青團吃得都要吐了。

有一回她一個人留在家裡,實在餓極了,想自己下速食麵吃,哪知道不小心把鍋打翻了,腳被熱水燙傷,好幾天不能上學,那以後她就再也不敢自己亂開煤氣煮東西吃。

只有周日的傍晚是白葭最高興的日子,白雲舒回來的時候會給她帶生煎包和蝦餃,還有雞湯小餛飩,讓她飽飽地美餐一頓。

從她出生有記憶開始,她跟著媽媽輾轉好多地方了,每個地方都住不長,不是被人趕走,就是媽媽主動帶她離開,只有蘭溪這裡,她們住了快一年,她喜歡這種日漸安定的生活,不喜歡到處流浪。

「小葭,一個人在家裡的時候要把門關好了,任何人都不能放進來。」

「我知道。」

「對門也要少去。」

「知道。」

「等姆媽手裡有錢了,就送你去國外念書。」

年復一年,白雲舒給女兒畫著看不見摸不著的大餅,白葭沒當真,她自己自然也不會當真,但那個餅,卻是支撐母女倆活下去的動力。

看到白葭在外邊洗碗,陳凜起了壞心思,悄悄去冰箱里拿了一塊冰在手裡,溜到白葭身後走過來又走過去,一會兒看天井裡的金魚缸,一會又踢兩下腳下的青草,眼睛不時瞄白葭一眼,見她好像沒看見自己一樣,很有點不甘心,故意發出點聲音,等白葭看見他了,他又不自然地把頭別過去,假裝對她視而不見。

亦步亦趨靠近她,陳凜見她還是沒有什麼反應,小手麻利地用洗碗布把碗一個個擦洗乾淨,用水沖洗,找准了機會把冰塊從她脖子後面塞進她衣服里,等她冷得尖叫一聲,他一溜煙跑開了,回頭看她蹲在那裡伸手去夠衣服里的冰塊,小臉委屈地皺成一團,哈哈大笑。

白葭看著那個罪魁禍首,沉默地把掏出來的冰塊丟進水池裡,繼續洗碗。陳凜見她這般不抵抗,自覺無趣,訕訕地回了自己房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自從在課本上發現《詩經》里的這首詩,陳凜如獲至寶,經常裝模作樣拿著本書在院子里搖頭晃腦,他要念給她聽,念給所有人聽,他知道她名字的來歷,知道白葭的意思就是白色的蘆葦,他們鎮上沒有蘆葦,但有得是狗尾巴草,蘆葦在他眼裡跟狗尾巴草一個樣。

小鎮生活,遠沒有大城市那麼五光十色,娛樂業尤其不發達,人們每天下班放學回來除了看電視就是看電視,頂多也就是到鄰居家串串門,到了陰雨連綿的梅雨季節,就連串門也省了。

陳凜在窗前寫作業,看到對面的「狗尾巴草」和她媽媽端著水盆進進出出,猜測她家是不是又漏雨了,近百年的老房子,青磚頹敗牆皮剝落,房頂也年久失修,她家一到下雨天就漏雨。

陳望知下班回來,看到這個情形,熱心地過去詢問,「白老師,家裡又漏雨了?你們這樣光用水盆接不行的,得找人徹底修一下。」

「我跟吳家姆媽說過了,她說幫忙找工匠修可以,但是不同意出錢,這幾天天天下雨,我自己臨時也找不到磚瓦匠。」白雲舒忙進忙出,熱出一身汗,襯衣濕噠噠沾在身上,身形更顯窈窕。

「要不你們先將就一晚,等明天一早我上去幫你們看看。」陳望知覺得自己身為鄰居,有幫助孤兒寡母度過難關的義務。

前兩天老婆馬麗珠在家,他一直不敢主動出頭,正好今天一大早老婆回了娘家,不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白雲舒一聽這話,先就感激不盡,「那就太謝謝您了,陳師傅,用的水泥和磚瓦錢我自己出,您幫忙出個工。」

「不客氣的,白老師,材料都是現成,我們家每次漏雨都是我自己修。」陳望知說話間走到自家小廚房,馬麗珠不在的時候,晚飯只能他自己燒。

第二天是星期天,陳望知起了個大早,找了一輛三輪車,不知從什麼地方拉了點水泥回來,加上院子里本來就有舊磚瓦,他架好梯子爬上房頂,幫白家修補屋頂。

陳凜用一個竹筐在下面給父親運送材料,在搭好的塑料棚子下攪拌水泥,他早就跟父親學會了這門手藝,將來等父親老了爬不動了,就由他上去修補房頂。

陳燕站在門口吃蘋果,興趣盎然看著哥哥在塑料棚子下幹活,看著他揮開身上不知道是汗水還是雨水,拿條毛巾跑上前去替他擦汗。

「你到邊上去,這裡臟。」

陳燕並不答應,非要給他擦汗。陳凜只好由得她,抬眼看到白葭從屋裡出來,手裡還端著個水杯,心中忽然升起莫名的期待。

白葭走過來,把水杯遞到陳凜面前,讓他喝水。陳凜看著那張清秀的小臉上圓溜溜可愛的大眼睛,忽然想逗逗她,惡作劇地連水杯帶她的手一起握住,冰涼的小手猛然一縮,好在陳凜及時抓住,搶過水杯一飲而盡。

房頂修補好之後,白雲舒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菜請陳家父女三人過來吃晚飯。陳望知很高興,拿著酒瓶就過來了。

堂屋裡的桌子早就擺好了,除了先上的冷盤,還有四個熱菜。涼拌海蜇絲清脆可口,雪白的藕片拌上紅辣椒絲顏色煞是好看,煎炸得兩面焦黃的小黃魚用蔥姜醋噴淋後香味撲鼻,一盤切得薄薄的鹵豬耳朵,肉絲炒木耳和翠綠的絲瓜,無一不讓人食慾大增。

「白老師,坐下來一起吃吧,就幾個人,吃不了那麼多的。」陳望知見白雲舒還在廚房忙碌,讓她別再忙了。

「不要緊,還有一道菜就好,我等一等再上桌,陳師傅,您和陳凜陳燕先吃。」白雲舒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看來看去見不到白葭,陳凜好奇去問陳燕,陳燕也說不知道白葭去了哪裡。不一會兒,他們才看到白葭捧著個小竹筐從外面進來,竹筐里盛滿了油汪汪的生煎包。

白葭把生煎包放在桌上,端個小板凳坐下吃飯,白雲舒端菜出來看到她,叫她給客人盛飯。

「不用忙,我們自己來。」陳望知叫陳燕過去幫白葭的忙。

最後一道菜是咕咾肉,白雲舒見眾人不動筷子,情知是在等她,忙說:「都別客氣了,快吃吧,陳師傅,你們吃啊。」

陳望知趁著興頭喝了幾杯酒,下酒菜出乎意料地爽口,忍不住稱讚:「白老師,想不到你真人不露相,燒出來的菜比館子里的廚師還好。」

「哪裡哪裡,都是家常菜,陳燕陳凜,你們都不要客氣,白葭,給陳師傅倒酒。」

白葭聽到這話,趕忙放下筷子,要拿酒瓶給陳望知倒酒。陳望知搶先拿起酒瓶,笑道:「不用不用,小孩子家儘管吃你的,倒酒我自己來就行。」

在母親面前,白葭總是一副很乖的樣子,哪怕是對著一桌豐盛的飯菜,她也細嚼慢咽,絕不像在陳家吃飯時那樣彷彿餓了很久。

白雲舒在人前永遠打扮得優雅得體,為了招待客人,她特意穿了一件淡紫色旗袍,外套珍珠白色羊毛開衫,開衫衣襟上還別著一朵潔白的梔子花,她走到哪裡,那種淡淡的香氣就跟著她到哪裡。

酒足飯飽,陳望知讓兒女幫著白葭收拾桌子,自己則坐在一旁和白雲舒閑聊,等到忙完了,才帶著陳凜陳燕回家。

第二章 小鎮風雲人物

父女三人像是商量好了一樣,默契地誰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馬麗珠,他們都知道,要是給馬麗珠知道了,這個家起碼一星期不得安寧。

但是這件事最終還是傳到了馬麗珠耳朵里,告密的正是吳老太那個喜歡每個院子溜達的孫子,那小子生得白白胖胖,正是七八歲狗都嫌的年紀,看到白葭去買生煎包,他像個跟屁蟲一樣跟進來,看到陳家一家人都在白家吃飯,他沒敢上前,回家就把這件事彙報給了他奶奶。

白雲舒名聲不好,小胖子沒少聽他奶奶和媽媽在背後議論,說那女人是個狐狸精變的。小胖子在電視上見過狐狸精,知道狐狸精都是美艷不可方物的女子,那個白老師也很漂亮,所以她一定就是個狐狸精。

吳老太和蘭溪鎮其他中老年婦女一樣,熱衷傳播各種大道小道消息,不僅是路邊社忠實聽眾,也是忠實傳播者,等她添油加醋把這件事報告給馬麗珠,馬麗珠頓時火冒三丈。

早就知道對面住了個風流寡婦,可沒想到那個不開眼的小寡婦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敢公開跟自己老公眉來眼去,馬麗珠到白雲舒窗戶底下叫罵了兩天,聽到房間里始終沒動靜,才罵罵咧咧地回家。

既然敵人裝聾作啞毫無還手之力,她也就不想把這場風波擴散化,人要臉樹要皮,她馬麗珠怎麼說也是蘭溪鎮上一號人物,犯不著落下個欺負孤兒寡母的名聲。

白葭走到母親房間門口,看到母親像個沒事人一樣對著鏡子描眉畫眼,身上合體的織錦旗袍是新做的,領口的水晶別針在燈光下閃閃發亮,知道她又要出門去,默默低頭看著自己腳上已經穿破了的運動鞋,思量著如何開口。

白雲舒放下眉筆,拿起香水瓶往耳後噴了點香水,看到白葭怯生生站在門口,叫她:「你像個小鬼一樣站在那裡做什麼,快過來。」

白葭這才鼓起勇氣上前把鞋子給白雲舒看,白雲舒雙眉一挑,小孩子長得就是快,這才多久,鞋就不能穿了。

「等我後天晚上回來就給你買。」

「謝謝姆媽。」

白葭苦苦等了兩天,沒等到運動鞋,母親回來的時候照例只給她買了點吃的,把運動鞋的事忘記到九霄雲外。

沒有再提這件事,白葭小小的臉上很多天沒有笑容,陳凜第一個發現情況,知道她不會和自己說話,只能暗中觀察她。

她依然和陳燕同進同出,每天放學一回家就待在家裡不出來,陳凜想看到她都不容易。

小學放學早,為了能碰上她們,陳凜逃課去她們教室外蹲點,陳燕看到自己哥哥鬼鬼祟祟在教室外面趴著窗檯探頭探腦,好奇無比。

「哥,你怎麼來了?」

「我來……」陳凜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靈機一動說:「我看天要下雨了,給你送雨傘。」

「傘呢?」

「傘——哦,傘忘了。」

和陳燕說話的時候,陳凜的視線在搜尋著白葭,見她坐在兩三排後的某個位子,正和同桌的小男生說話,問陳燕:「你們怎麼還不下課?」

「這節自習上完了就放學。」

「那我等你們。」陳凜不甘心地又看了白葭一眼,她還在和同桌說話,這讓他很不高興,他原以為她和所有男生都不說話,原來只是不和他說話。

放學的時候,陳凜保鏢一樣跟在兩個丫頭身後,護衛著她們,和白葭同桌的小男生本想跟他們一起走,被陳凜捶了幾拳後嚇得跑開了。

「白葭,你說我哥是不是傻,他說來給我送雨傘,雨傘沒帶。」陳燕偏著腦袋跟白葭說悄悄話。白葭看到自己同桌抱頭鼠竄的狼狽樣,皺著眉頭沒說話。

路過賣羊肉串的小攤,陳燕跟她哥撒嬌,讓他買羊肉串給她們吃。陳凜摸摸了口袋,幸好身上還有幾塊錢,買了幾串羊肉串,自己兩串陳燕兩串,又給白葭兩串。

白葭見他一臉嬉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想戲弄自己,猶豫著要不要接。

沒等她伸出手,陳凜已經氣急敗壞,「嫌路邊攤臟啊?不吃就不吃,有什麼了不起的。」三下兩下,他氣鼓鼓地把手裡的羊肉串全吃了,辣得臉紅脖子粗。

白葭訕訕地把手藏在身後。陳燕嗔怪地看了哥哥一眼,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對白葭這麼凶,「不要理我哥,我哥就是個神經病。」

「誰是神經病?你才是神經病,你個笨蛋!」陳凜沒好氣拍了一下陳燕的腦袋。陳燕毫不相讓,也打了他一下,白葭見他們兄妹倆忽然打起來,趕忙拉住陳燕。

這一鬧,陳凜的注意力又重新轉到白葭身上,把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這才注意到她腳上那雙破舊的運動鞋。

回到家,陳凜把陳燕的存錢罐砸了,把自己所有的零用錢加在一起,數來數去也不過一兩百塊錢,但買雙小女孩穿的運動鞋是夠了。

陳燕寫完作業哼著歌從白家回來,粗心的她一晚上也沒發現她哥乾的好事,等到她發現的時候,陳凜早就把存錢罐的碎片扔到河裡毀屍滅跡。

然而,陳凜沒想到的是,沒等他去買運動鞋,錢就被同學二賴子偷走了。二賴子是班上有名的差生,經常偷父母和班裡同學的錢去遊戲室打遊戲,學校幾次想開除他,但因為他母親是鎮上有名的潑婦,經常為兒子的事鬧到校長室,學校只得不了了之。

陳凜發現錢被偷了,立刻想到是二賴子乾的好事,怒氣沖沖跑到學校附近的遊戲室找他算賬。

二賴子正在打電玩,看到陳凜殺氣騰騰進來,嚇得趕緊跑,沒跑幾步就被陳凜追上,陳凜照著他的臉先給了兩拳。

「把我的錢還給我。」

「什麼錢,我沒拿。」

「你還不還?不還叫你腦袋開花。」

陳凜又是一拳打在二賴子臉上。二賴子疼得哭爹喊娘,大叫:「老子就是沒拿,打死老子,老子也是沒拿。」

二賴子的幾個同夥看到陳凜痛打二賴子,圍過來幫忙,陳凜和他們廝打成一團,猜到錢肯定是被他們揮霍光了,不想再跟他們啰嗦,一腳踢開其中一人,離開了遊戲室。

回家路上,陳凜才發現自己襯衣袖子被撕破了不說還沾著點血跡,只得把襯衣脫下來,免得給馬麗珠看到又是一番訓斥。

哪知道,二賴子回家把事情告訴了他媽,他媽又找馬麗珠告狀,絕口不提偷錢的事,馬麗珠回家以後把躲在房間里寫作業的兒子揪出來,抓起雞毛撣子就打。

「讓你別跟人打架,你就是不聽,小小年紀不學好,整天就知道打架。」馬麗珠被二賴子那個不講理的媽數落半天,氣得臉都漲紅了。

陳凜梗著脖子反抗,「他偷了我的錢,我才揍他一頓,他經常偷錢。」

馬麗珠一愣,卻也沒停下手裡的雞毛撣子,「胡說八道,你哪裡來的錢,陳凜我告訴你,你要是撒謊,老娘更饒不了你。」

陳凜左躲右閃,背上還是挨了幾下,跳腳跑出家門,不留神撞上下班回來的白雲舒。

「哎呦,這是陳凜啊,你跑這麼快乾什麼?」白雲舒猛然被他一撞,胸口和肚子都被撞得生疼。臭小子毛手毛腳的,趕著投胎一樣。

陳凜自己也疼得齜牙咧嘴,顧不得解釋,跑了出去。馬麗珠拿著雞毛撣子在家門口叫罵:「小兔崽子,有種你一輩子別回來,野在外面算了。」

白雲舒本想勸兩句,看到馬麗珠那種表情,也就不想多事,回到家裡,看見白葭正在做功課,換衣服去廚房燒晚飯。

「姆媽,剛才陳師母在說什麼?」

「說陳凜啊,那個小赤佬不知道又闖了什麼禍,被他媽媽一頓好打。」

白葭聽了這話,細細的眉毛擰在一起,漂亮的眼睛不由自主看著對面陳凜的窗戶,自言自語:「闖禍精。」

白雲舒沒聽清楚她在嘟囔什麼,叫她幫忙擇菜。

陳凜跑回家的時候,看到妹妹陳燕趴在白家窗戶上跟白葭說話,好奇地溜到她身後聽他倆對話,原來白雲舒晚上要去給學生開家長會,把白葭鎖在家裡了。

「你餓不餓,我拿點東西給你吃吧,我媽今天包了蝦仁餃子,好吃極了。」陳燕墊著腳站在青磚上,勉強能看到房間的白葭。

「我不餓,我吃過晚飯了,你的數學書借我用一下,我的書忘在學校了。」白葭注意到陳凜鬼鬼祟祟躲在梨樹後面,有意壓低了聲音,不想給他聽到自己說話。

「哦,我一會就拿給你。」陳燕轉身回家,看到哥哥先她一步進門,叫他,「哥你去哪兒了,吃晚飯的時候媽到處找你都沒找到。」

「我去同學家了,飯還有嗎,給我熱熱去。」陳凜對妹妹發號施令。

「餃子給你留著呢,還有咱爸買的燒雞,也給你留了一隻雞腿,你自己不能去熱啊,讓我去。」陳燕不情不願地說。

陳凜想了想,自己去廚房熱飯菜,把家裡人給他留的餃子都用油煎炸了,先夾了幾隻放碗里用瓷盤扣上,剩下的自己吃了,雞腿他沒捨得吃。

悄悄跑到白葭窗下,他捏著嗓子學陳燕的聲音叫白葭。

白葭聽到聲音,以為是陳燕來給她送數學書,哪知道看到窗台上放著一個蓋著瓷盤的瓷碗,把瓷盤揭開一看,是一小碗還冒著熱氣的煎餃和一隻雞腿,抬眼看去,陳凜已經跑回家去了。

一轉眼,白葭和陳燕上初中了,陳凜自己也上了高中。高中以後,他明顯感覺到身體發生了變化,不僅個頭長高了,身體長壯了,某些器官似乎也開始蠢蠢欲動,尤其是在看到漂亮女孩子的時候。

每天早上,他出門上學之前會習慣性的看看對門,要是白葭還沒出門,他就再磨蹭一會,等他妹妹和白葭出門了,他才不近不遠跟著她倆,美其名曰是護送她倆去學校,但他心裡只想著白葭,妹妹不僅繼承了馬麗珠的長相,還繼承了她的力氣,他並不擔心會有小流氓小阿飛打得過她。

白葭就不一樣了,她出落得越來越漂亮,越長越像她媽媽,狐狸一樣小小的臉,她笑不笑都很傾城。

白葭很瘦,已經十三四歲的少女,她的個子倒不矮,只是沒什麼斤兩,整個人看起來只有陳燕的一半。

她的眼睛春水一樣,迷迷濛蒙蕩漾著水波,氣質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高雅清純,可又不失嫵媚,在她面前,小鎮的其他女孩顯得那麼俗氣。

坐在烏篷船上,陳凜能看她一整天。只可惜,她從來不看他,像是知道他有什麼企圖,她寧願跟搖烏篷船、瞎了一隻眼的艄公老頭說話,都不跟他說話。

就算是這樣,陳凜的視線也總是不經意間就轉到白葭身上,她身上的校服不合身,寬寬大大的,妹妹都穿上漂亮的裙子了,她還在穿校服,一年到頭她除了校服,幾乎沒有什麼替換衣服,陳凜看著自己妹妹,又看看她,有點心疼,又說不上來心哪裡疼,妹妹穿得也一般,可總算有新衣服穿,她從來沒有。

「哥,我們今天放學後要去看電影,不等你了。」陳燕下船的時候,跟她哥說。陳凜回過神來,「你有錢看電影嗎?」

「有啊,看電影又花不了幾個錢。」

「你跟她一起看?」陳凜向白葭努了努嘴。陳燕點點頭,「當然,我們從來形影不離。」

「那我能去嗎?」

「你們高中不是要上晚自習嗎?」

「少上一晚不要緊。」

「你們去吧,我就不去了。」白葭忽然說。

陳燕不高興,「幹嘛不去呀,昨天不是都說好的嗎?哥,你別討厭了,我們不想帶你。」「切,不去拉倒。」陳凜狠狠地瞪了白葭一眼,走開了。

晚上,陳凜下晚自習回來,看到陳燕在房裡做功課,走到她身邊,假裝不在意地問:「你們這麼快就回來了啊?」

「電影八點不到就散場了。」

「那個……小妹……」陳凜想著該如何措辭,如何跟這個粗線條的妹妹說才不會暴露自己的想法,於是打哈哈,「你長高了,家裡給你買了好多新衣服,那些不穿的舊衣服放在家裡也沒用,不如送人。」

「送給誰呀,我那些舊衣服樣子都過時了,誰還老土穿那些。」

「送給需要的人啊,你朋友或者同學。」

「我同學個個家裡都比咱家條件好,誰穿我的舊衣服,哥,你也真會說。」

「也可能有條件還不如咱家的呢。」陳凜快被腦子不開竅的妹妹急死了。

陳燕還是一臉茫然,眨巴著眼睛,看到她哥那種不自然的表情,忽然領悟,雙目頓時閃爍著狡獪的光芒,「我知道了,你想讓我送給她幾件衣服。」說話間,她指了指對門。

陳凜抬頭看天,故作隨意,「反正那些衣服你也不穿了,不如幫助同學。」

「哥,你是不是喜歡她呀?」陳燕忽然和她哥有了心靈感應一般,替他說出想說又不敢說的話。陳凜心虛,連忙搖頭,「瞎說。」

陳燕知道她哥不好意思了,也就不再拿他開玩笑,「等我明天收拾收拾,選兩件好看的給她,既然要送人家衣服,就不能送太差的。」

「好妹妹。」陳凜高興地用手指在妹妹臉蛋上彈了一下。

夜深人靜,家裡人都睡了,只有陳凜一個人還在寫作業,上了高中以後,功課明顯多了,他幾乎每天都要寫到快十二點。

對面的窗戶還亮著燈,陳凜好奇地看過去,白雲舒的房間燈已經熄了,白葭為什麼還不睡?

初夏的夜晚,電風扇呼呼吹著風,卻絲毫不能緩解空氣中的燥熱,一種莫名的騷動在他身體里上下流竄,讓他很想過去一探究竟。

悄悄關掉檯燈,陳凜打開窗,從窗口跳出去,趁著夜色跑到對門的窗戶下,窗帘拉上了,但是靠近了能看到白葭的影子在房間里動。

心生一計,陳凜爬上窗戶外的一棵梨樹,站在樹枝上往房間里看,白葭穿著家居的裙子,披散著頭髮像是要去洗澡。陳凜一陣激動,他知道她家的浴室在哪裡,那是用一個裡間改造的,那後面正好也有一棵樹。

爬到樹上,陳凜不住驅趕著撲面而來的流螢,目不轉睛看著浴室的小窗戶,窗帘雖然拉上了,但是氣窗並沒有檔上,透過氣窗,他很容易就能看到屋裡人的一舉一動。

白葭進來了,把頭髮用皮筋紮起來,站在蓮蓬頭底下脫掉裙子。陳凜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趕忙用手輕撫心口。

陳凜頭一次發現,原來她的小屁股又圓又翹,看起來白白嫩嫩的,更令他血脈賁張的是,當她轉過身來那一瞬間,他看到了她的胸脯。

雖然不很發達,但那種已經具有少女雛形、青澀的美已經足夠打動一個青春期的、從來沒見過女人身體是什麼樣的男孩子的心。

熱水灑在白蓮一般纖細曼妙的身體上,陳凜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拚命捂住嘴巴,生怕自己會叫出聲,可是眼睛一刻也離不開她。

正全神貫注的時候,眼前不知道飛過來什麼蟲子,陳凜拿手驅趕,哪知道那是只蜜蜂,瞬間把他的手蟄了。

忍痛從樹上跳下來,陳凜一溜煙跑回自己窗戶下,跳窗進房裡,小心翼翼把手上的蜜蜂刺挑出來,心跳始終沒有恢復正常。雖然最後出了點小狀況,心裡卻是甜甜的。

他像個病人一樣,失眠到半夜,腦子裡全是她,他想把她抱在懷裡,狠狠親下去,再狠狠蹂躪一番。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陳凜發現自己褲子髒了,趕忙找了一條幹凈的換上,做賊似的,生怕被人發現,團成一團塞到床下,準備晚上一回家就洗。

在學校心魂不定一整天,心裡總惦記昨晚那件事,渴望能快一點見到她,熬過晚自習,他騎著自行車飛也似的穿過大街小巷,跨過門檻,把自行車停在老槐樹下。

房間里父母的談話引起他的注意,臉瞬間燒紅了。

「你的寶貝兒子長大成人了,開始畫地圖了。」

「喂,你小聲點,不要給燕燕聽到。」

「幹嘛叫我小聲,小赤佬小小年紀不學好,畫地圖也怪我?陳得樂你是三天不摔打就上房揭瓦。」

馬麗珠蒲扇般的手掌落在丈夫脊背上,劈啪作響,但陳凜分辨得出,他倆只是鬧著玩,繼母並沒有真下毒手。

「男孩子大了總會這樣的,我自己的小子我知道,要你操那些閑心。」

大概馬麗珠到他房間里翻找有沒有要洗的衣服,發現了他丟在床下的褲子,陳凜再次被她神一般的偵查水平折服,一聲不吭走進自己卧室關上門。

家裡地方有限,兄妹倆的房間是用隔板隔開的兩個小單間,並沒有什麼隔音效果,好在陳燕晚上睡得死,就算陳凜偶爾發出點小聲音,她也聽不見。

聽到哥哥回家的聲音,陳燕從隔壁跑過來告訴他,她已經選了兩條裙子送給白葭,但白葭沒要。

「她的脾氣倔得很,我也不想讓她不高興,所以她不要我就拿回來了。」

「你是笨蛋。」陳凜學馬麗珠的樣子,用手指戳陳燕的太陽穴。

「我怎麼笨蛋了?不是你讓我拿舊衣服給她穿。」陳燕不滿地嘟著小嘴。

「總之你就是個笨蛋。」陳凜笑著說。

把妹妹趕走以後,陳凜反鎖房門,悄悄從書包里拿出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生理衛生書貪婪閱讀,書被反覆借閱,已經破舊不堪,但絲毫不影響他從書里了解女孩子的身體。

初中時的生理衛生課不是被主科老師佔用,就是被他們用來逃課打遊戲,根本也沒人好好聽課,而家裡的電視長期被父母霸佔,想從同學那裡借幾盤光碟回來看都沒機會。

從那以後,他漸漸明白了男女之事,偶爾聽到父母的房間傳來床吱吱嘎嘎的聲音,也不再覺得奇怪了,他只是有點好奇,父母都四十好幾了,怎麼還能幹那事兒。

直到有一天,他清早起來看到白葭蹲在洗澡間窗外的那棵樹下,心瞬間一凜。

裝作無意,他過去看看究竟,白葭一看到他就站起來走開了。他跑去看看,樹下什麼都沒有,不知道她之前在看什麼。

那天以後,陳凜再也沒去偷看白葭洗澡,雖然白葭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照樣跟他妹妹形影不離,他就是能感覺到,白葭已經發現了他的行動。

儘管她沒有採取任何防範措施,他的良心叫他不安,覺得偷窺是件挺無恥的事兒。

白葭沒有收下陳燕送她的舊裙子,每天依然穿著寬大的校服上學,臨近暑假,學校發了夏季校服裙子,她才換掉原來那一身。

「姆媽,下星期有個同學生日,能不能給我點錢。」白葭在母親房間里磨磨蹭蹭半天,才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

「要多少?一百夠不夠?」白雲舒看著女兒。

「夠了。」白葭有點驚喜,母親很少對她這麼大方。一年四季,她幾乎沒有零用錢,想攢錢買新衣服更是不可能。

白葭很高興地拿著一百塊錢,破天荒第一次跑到陳家窗口叫陳燕。陳凜推開窗,居高臨下看著她,明知故問:「你找我妹妹?」白葭點點頭。

陳凜不滿意,故意說:「你又不是啞巴,就不能說句話?你不說話我不給你傳話。」

「我找陳燕。」

白葭終於跟他說話了,這讓陳凜很高興,可還是綳著,看著她白嫩到幾乎透明的小鼻子笑,「你叫我一聲哥,我就給你叫。」

這回白葭不理他了,大聲叫陳燕。陳燕聽到聲音,從隔壁跑過來,跟白葭說悄悄話,兩人約好了一起去給過生日的同學買禮物。

傍晚,陳凜回家的時候看到白葭蹲在葡萄架下,以為她又在洗衣服,仔細一看才發現不是,她抱著膝蓋蹲在那裡似乎在想心事。

回到家裡,陳凜裝作無心,問陳燕發生了什麼事。陳燕說:「白葭被她媽媽打了,我也不清楚是為什麼。」

「那你沒去問問她?」

「哥,你真是個笨蛋,這怎麼好問,她媽媽肯定是有原因才打她。」陳燕可算逮著機會報她哥罵她笨蛋的仇。

「那你們今天參加同學生日會,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那倒沒有。」陳燕是個大迷糊,她什麼都看不出來。

陳凜從她這裡問不出什麼,只得作罷,想起什麼,他悄悄從書包拿出一個大石榴,走到白葭身邊蹲下,把石榴掰開給她一半。

紅艷艷的石榴顆粒飽滿,發出水晶一樣的鮮艷的光澤,讓人一看就很有食慾,白葭很想吃,但沒有接。

她的眼睛裡水光瀲灧的,看來是哭過了,陳凜的心瞬間就柔軟了,伸手輕輕地替她把眼角的淚拭去,把石榴放到她腿上,用從來沒有過的溫柔語氣哄她:「我們學校樹上長的,又酸又甜,不信你嘗嘗。」

為了證明石榴很好吃,他掰下一把石榴籽塞到嘴裡吃。白葭這才接過去,眼淚水落了一滴在石榴上。

陳凜注意到,她可憐的小細胳膊上全是青紫的傷痕,深深淺淺的,很明顯是新傷加舊傷。平時他也沒少挨馬麗珠的打,但他能看出來,白雲舒下手可比馬麗珠狠多了。

奇怪的是,他們一家從沒聽過她的哭喊聲,要是他被馬麗珠這麼打,早就叫喊地街坊四鄰都聽到了。有好幾回,馬麗珠剛抬起手,他就殺豬般大喊大叫跑出門,把追趕他出來的馬麗珠氣得都笑了。

「我妹說白老師打你了,為什麼打你啊?」陳凜忍不住問。這天是周五,白雲舒已經走了,他心裡有數,所以也敢大著膽子過來問。

白葭沒說話,把石榴往陳凜手裡一放,站起來就回自己家裡去了。陳凜愣在那裡,懊惱無比。

後來他才從陳燕那裡知道,白葭偷偷把寬寬大大的校服裙收了點腰,穿在身上不再像個水桶那樣直上直下,班裡其他女生知道之後報告了班主任,班主任又把這件事通知了白雲舒。

「就這麼點小事?你們班的女生是不是特無聊啊?」陳凜不能理解妹妹班裡的這些女孩子,為一點點小事就打小報告。

「在她們眼裡不是小事啊,白葭長得本來就漂亮,穿那麼丑的校服都很漂亮,她們都嫉妒死她了,隨時隨地想抓她的錯處,我們新發的校服誰穿著都沒有腰,就她的有腰,所以她們就發現了,老師批評她愛慕虛榮,讓她把裙子改回去,還通知了家長。」

陳凜想了想,怪不得白葭穿新校服的裙子背影看起來窈窕可愛,原來是動過手腳,別看那丫頭不聲不響的,心裡想法多著呢。

可他不能理解的是,班裡的女生嫉妒白葭也就罷了,為什麼白雲舒聽說了這件事會打她?女兒想穿的漂亮一點,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

「哥,我們班有個外號叫黃毛的男生特別討厭,總想占女生便宜。」

「哪個黃毛?」

「就是一個留級生,家裡挺有錢的,他經常在路上堵我和白葭,嚇得我們都不敢走那條路了。」

「好,明天我去會會他。」

這樣的對話從她們上初中起,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每次都是陳凜和他幾個哥們兒默默替她們解決掉麻煩,陳凜本來長得就高大,又在少年宮練過幾年武術,附近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子沒人是他對手。

第三章 青梅竹馬

為了給黃毛一個教訓,陳凜花了點時間觀察踩點,發現他經常跟蹤白葭和陳燕,大概是想伺機下手,跟幾個哥們兒一商量,制定了路線和計劃。

這天傍晚,陳燕發燒沒有上學,放學後白葭獨自一個人背著書包回家,走到某條狹窄的巷子時,有人堵住她去路。

「白葭,我家就在前面,去我家玩玩怎麼樣,我家剛買了台新電腦,能打遊戲。」黃毛流里流氣地涎笑,旁邊還有他幾個同夥。

白葭想避開他們,可他們並不放過她,她走到哪兒就跟到哪兒,幾個人把她圍住,往牆角逼。

「別這麼小氣嘛,跟哥哥去玩玩,不會虧待你。」黃毛伸手就要摸白葭的臉。白葭嚇壞了,抓緊書包帶就要跑。

就在這時候,陳凜和同伴從牆上跳下來,把幾個混混拉開。

「你快走!」陳凜見白葭在一旁驚恐地看著自己,把她往邊上推。白葭往巷子口跑了幾步,回頭去看陳凜,見他和黃毛互相扯著衣服打架,似乎還處在下風,擔心地往回跑了幾步。

陳凜見她跑回來,著急大叫:「你回來幹什麼,快跑!」他一個分神,黃毛的同夥拿出彈簧刀劃破他衣服,把他的手臂割傷了。

白葭嚇得臉色發白,頭也不回地跑了,陳凜見她跑遠了,才放下心全神貫注跟混混打架。

白葭一口氣跑到街道對面的小飯店,氣喘吁吁叫老闆:「叔叔,那邊的巷子里有人偷東西,我看到他們撬鎖。」

小飯店老闆一聽情況,趕緊讓老婆打電話報警,自己則叫了幾個人拿起鐵杴就去抓小偷。

之前他就看到幾個小混混往巷子里去,看樣子像是要約架,也沒太在意,鎮上每天都有十幾歲的小孩打架,大人早就見怪不怪,看到了也不會多管閑事,但是撬鎖盜竊就不一樣了,老鼠過街人人喊打。

看到有大人拿著鐵杴過來,已經處於下風的黃毛和他的同夥一鬨而散,陳凜和同伴也趁機從巷子另一頭跑了,他們從小生活在鎮上,對這裡寬寬窄窄、四通八達的巷子都很熟悉,知道該往哪邊跑。

白葭早已經跑到巷子另一頭等著,看到陳凜他們跑出來,總算鬆了口氣。陳凜見她站在那裡,才知道是她喊人過來,見她蒼白小臉上那雙大而明亮的眼睛一直看著自己手臂上的劃傷,沖她扮個鬼臉。

「滾!別跟著我。」陳凜惡意地跟她吼一聲。

本以為這丫頭只顧著逃命才跑得比兔子還快,沒想到還挺聰明的,知道找大人求助,這讓他心裡甜甜的,但是他並不想把這種甜意表現給她看,反而想嚇唬嚇唬她,因為他發現,她剛才害怕時的表情特別漂亮。

白葭並沒有退縮,緊緊跟在他們幾個身後,小小的人兒看起來要被沉重的書包壓垮了似的,細弱的肩膀不堪重負。

陳凜知道她一直跟在自己身後,覺得特別幸福,從來沒有過的幸福,幸福到手臂都快麻木了他才發現傷口一直在流血。

繞到附近的小診所包紮傷口,他不是第一次打架受傷,對處理傷口已經很有經驗了。

白葭還像尾巴一樣跟在後面,陳凜從口袋縫裡摳出一塊錢塞給她,「讓你別跟著我就別跟著我,惹禍精!拿去買生煎包吃,回去敢說一個字,小心我宰了你。」

白葭拿著一塊錢去買了三個生煎包,自己吃了一個,把剩下的兩個用紙袋子包好,跑回小診所,不見陳凜的影子,一問才知道,他已經走了。

回家的路上,她很愉快地把剩下的兩個生煎包全吃了。

幾天後,黃毛在放學回家路上又挨了一頓打,他的父母跑到學校去鬧,老師把白葭叫到辦公室詢問,白葭告訴老師 ,黃毛和幾個同夥偷東西時被小飯店老闆發現,差點被老闆給打了。

老師又去問小飯店老闆,小飯店老闆正因為這幾天家裡的窗戶玻璃被砸的事生氣,一聽說黃毛被打,頓時火冒三丈,用方言把黃毛痛罵一頓,一口咬定這個黃毛就是企圖到他們住的巷子里偷竊的小混混,被他們發現之後懷恨在心,偷偷去砸他們家玻璃。

查清事情經過,黃毛的父母啞口無言,吃了啞巴虧的黃毛也不敢說自己是因為想調戲小姑娘才挨了兩頓打,那會讓他的父母更生氣,半個多月後,黃毛轉學去了縣裡。

白葭知道消息後,高興了好幾天,在院子里遇到陳凜,本想低著頭躲過去,哪知道卻聽到他說:「那些玻璃是你砸的吧。」白葭沒說話,跑回家裡去了。

想不到這丫頭小小年紀卻是一肚子鬼心眼兒,看來一般人根本欺負不到她,聽陳燕說黃毛已經轉學,陳凜也是滿心爽快。

在眾人的流言蜚語中,白葭長到十五歲,開始從流言蜚語的配角變成主角。

街坊鄰居常常在背後議論她,越長越像她媽媽了,妖妖俏俏的,一看也是個小狐狸精,他們一方面羨慕她比自家女兒長得好,羨慕她的白皮膚和黑緞子一樣的頭髮,一方面又瞧不起她,覺得她遲早得走上她媽媽那條路,成為方圓百里內有名的婊子。

陳凜很怕這些流言蜚語會傷害白葭,但他很快發現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白葭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對別人的議論抬不起頭,她現在根本不把這些議論放在心,甚至有一次他看到白葭特意化了妝去鎮上的電影院看電影,那種少女特有的清純和美艷把所有看到她的人都鎮住了。

陳凜下晚自習回家的路上,正遇上陳燕和白葭從電影院出來,見白葭頭髮散亂、臉也總是避著自己,好生奇怪。

「你臉上長瘡了,怕給人看到?」陳凜不知道白葭為什麼見到自己好像看到瘟神似的。

沒等白葭開口,陳燕在一旁搶答:「不是的,哥,我們跟人打架了,兩個人打三四個人,我們都沒輸。」

雖然陳凜隔三差五就要跟人打一架,但是沒想到妹妹也會跟人打架,更別提白葭,她那種一陣風過來就能吹倒的小體格還有打架的力氣?

「還不就是那個龐雪,對白葭說了很難聽的話。」陳燕義憤填膺地把事情經過告訴哥哥。

龐雪是她們同班同學,因為有個叔叔是鎮長,龐家在蘭溪鎮是很有名的家族,龐雪的姐姐龐娜和白雲舒在同一所小學教書,快三十了還沒找到對象,看上了同校一位教體育的男老師,可不知為什麼,體育老師對她不感興趣,卻對白雲舒表示出了好感。

龐娜認定了是白雲舒這個狐狸精勾搭了她的心上人,不然的話,體育老師一個未婚男青年除非腦子被門擠過,怎麼會看上個寡婦呢?

龐娜不僅自己對白雲舒各種不待見,連帶著她家裡的親戚也對白家母女深惡痛絕,到處造謠說白雲舒是風流寡婦,一把年紀了還勾搭年輕男人,龐娜的妹妹龐雪和幾個同學在電影院和白葭狹路相逢,自然是免不了要出一場風波。

一路上,陳燕礙於白葭在場,憋了一肚子的話沒法說,到了家裡,她才把剛才的事情又詳細敘述。

「他們說的話可難聽了,說白老師是狐狸精投胎的,不僅自己跟男人睡覺,還讓女兒也陪那些男人睡覺,還說——」陳燕說了一半有點羞於啟齒,哥哥再怎麼親也是男孩子,有些話不好意思跟他說。

陳凜雙手握成拳,骨節握得發白,低吼:「說什麼?」

陳燕低著頭,假裝擺弄衣角掩飾羞怯,「說她的那個……長得那麼大,一看就是被男人睡過的……哎呀,羞死人了,你自己想去,反正是很不要臉罵人的話。」

陳凜明白了,沒有再問什麼。

陳燕自己藏不住話,又說:「白葭聽到她們的話,氣得頭髮都要豎起來了,我從來沒見過她那樣生氣,簡直要殺人一樣,我想拉住她結果沒拉住,她衝過去就給了龐雪一個耳光,然後她就被那幾個人打了,我過去幫她,才扭轉了戰局。」

「那她受傷了嗎?」

「沒吧,她雖然挨了幾巴掌,但沒到受傷的程度。」

陳凜提著書包跑出去,陳燕納悶地看著他跑到對面的窗戶下,不知道他是想幹什麼,駐足張望。

白葭房間的窗戶關得嚴嚴實實,就連窗帘也拉上了,陳凜看不到裡面的情形,從書包里拿出一個盒子放在窗台上,用力敲了敲窗,不等裡面的人有反應,他跑開了。

白葭在屋裡聽到聲音,拉開一點窗帘,看到窗台上好像有個盒子,好奇地開窗把盒子拿進來看看,發現盒子里竟然是一雙女孩穿的運動鞋,頓時眼睛一熱。

把運動鞋拿出來看了又看,白葭把鞋穿在腳上,尺寸正合適,心裡很興奮,又有幾分不安,她知道這鞋子是誰送來的,但她不敢接受。

想了很久,白葭把鞋連同盒子藏在床底,每天依然穿著她的舊鞋上學。一連多日,陳凜暗自留心她的鞋,卻總是失望,收下了又不穿,他弄不懂她是什麼意思。

看著天井的魚缸里游來游去的金魚,陳凜丟了幾顆魚食進去,自言自語:「你們說,她為什麼不穿那雙鞋?是不合腳嗎?」

緊接著,他又捏著鼻子用細細的聲音學金魚說話:「不是不是,她是不好意思穿。」

「你們喜歡她嗎?她喜不喜歡我?」

「喜歡喜歡,白葭喜歡陳凜。」

白葭經常來看這些金魚,也這麼自言自語過,陳凜想,不知道她是否也和自己一樣,對金魚傾訴心中的秘密,表情愉快地笑起來。

陳燕站在窗口看到她哥像個傻子一樣對著一缸金魚說話,很不理解地瞅了他好幾眼。哥哥和白葭一樣,越來越多心事不和她說。

看到白葭端著水盆出來洗衣服,陳凜假裝沒看到她,耍了一套武當長拳,踢打掌劈,招招賣力,他剛得了全市青少年武術比賽冠軍,很想在白葭面前顯擺顯擺。

看到陳燕和白葭蹲在葡萄架下交頭接耳,還不時看自己一眼,陳凜猜測她們是不是在說自己,打拳打得更起勁了。

那次電影院打架事件過後,白雲舒母女的名聲更不好了,雖然鎮上人誰也沒見過送白雲舒回來的那些轎車究竟坐的是什麼樣的男人,甚至連是不是男人都不知道,他們還是一口認定,白雲舒不但自己亂搞,連女兒也是不幹凈的。

白葭還是不怎麼跟陳凜說話,但是會到陳家來教陳燕功課,初三以後,陳燕的成績一落千丈,不知道是因為早戀還是智力本來就不行,她似乎學什麼都不通。

白葭就不一樣了,白葭永遠是優等生,哪怕她經常落魄到沒錢吃飯,依然是學校里男生女生都關注的對象。

陳凜有時候偷偷打量她,明明是很清瘦很勻稱的身材,就算是胸脯,也是正常發育,沒有任何突兀的地方,怎麼會礙了那麼多人的眼?

一大早,陳凜跑到花鳥市場買了個玻璃缸,把他爸爸養在天井魚缸里的金魚偷偷撈起來一條放到魚缸里養著,為了不單調,還特意撈了兩條水草在缸里。

周五的傍晚,等白雲舒走了以後,陳凜看到白葭蹲在葡萄架下洗衣服,抱著玻璃缸走過去,往她面前一放,「給你玩,我爸不知道。」

白葭看著那條金魚在玻璃缸里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紅艷艷的顏色像是要把缸里的水染紅了,抬頭看到陳凜殷切的眼神,很小聲說:「放在這麼小的缸里養不活的。」

她難得跟他說句話,陳凜很興奮,「沒關係,你不要經常給它換水,換水的話就換我爸魚缸里的水,我從小看我爸養金魚,怎麼養我都知道。」

白葭洗好了衣服,陳凜殷勤地幫她晾起來,兩人站在晾衣架下說話,馬麗珠在廚房看到這一幕,擔憂地搖了搖頭,繼續炒菜。

把玻璃缸放到白葭房間的書桌上,陳凜打量著這個小小的房間,她們母女倆搬來幾年,他才第一次走進她的房間,房間里陳設簡陋,也沒有女性化的裝飾,床單被褥都是簡單樸素的款式,不像他妹妹陳燕的房間,到處都是女孩子喜歡的絨毛玩具和各種零食。

唯一讓陳凜嘆為觀止的是房間里那個佔了半面牆的書架,滿滿都是書,就連書架頂上也堆滿了,近前去看,琳琅滿目的書目讓他大開眼界。

「孟德斯鳩、陳寅恪……天,白葭你才初中都看這些書,能看得懂嗎?」

「都是我媽以前的書,她房間堆不下才放我房裡。」

哲學、歷史、政治和文學,白雲舒看起來可不像看這類書的人,陳凜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陳寅恪文集,念念有詞:「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這些書你看過嗎,你要是看得下去,我太佩服你了。」

「沒有什麼看不下去的,人多讀點書沒壞處。」

母女倆輾轉各地,沒有別的家當,只有這些書一直陪著他們,白葭從小到大是泡在這些書里長大的,肚子餓得受不了或者挨了打的時候,讀書能讓她忘記一切。

靈機一動,陳凜說:「你家這麼多書,我能借兩本回去看看嗎?」白葭想了想,才說:「不要給我姆媽看到就行。」

陳凜隨手從書架上抽了兩本他感興趣的史學書籍。

看到書桌上的檯燈用舊了,陳凜跑回自己房間把陳望知出差時買給他的新檯燈拿來,想換走舊的,但白葭堅持不要,陳凜沒辦法,只得把新檯燈拿走。

看白葭對著魚缸里的小金魚目不轉睛,陳凜在一旁看著她。他頭一次有機會近距離觀察她,才發現她微微顫動的睫毛又長又卷,白凈透明的皮膚、小巧的鼻子和紅潤的嘴唇,瓷娃娃一樣可愛。

一頭柔軟濃密的黑髮在燈光下光澤閃亮,能聞到發間的清香,陳凜抬起手很想摸摸她頭髮,猶豫著怎麼放上去。

白葭像是有感應一樣,忽然回過頭來,陳凜趕忙把手縮回去,假裝撓自己頭髮,尷尬地看著她笑,白葭瞧他臉都紅了,嘴角一彎沒有拆穿他。

為了化解尷尬,白葭把自己書桌上那盆長得很茂盛的盆栽給陳凜,陳凜見盆里的植物碧綠蔥蔥,問她叫什麼名字。

「我也不知道,一種野草吧。」

「蒹葭蒼蒼。」陳凜把盆栽拿走了,下決心一定要好好養。

冬天的時候,陳燕學會了織手套,給家裡每個人都織了一副漂亮的毛線手套,白葭也在學,但她沒錢買毛線,只能用陳燕的毛線學。

「白葭,你在織什麼呀,這麼長。」陳燕看白葭總在哪裡織啊織啊,似乎沒有個頭,不知道她是在練手藝還是想織條圍巾。

「我想織個圍巾。」白葭頭也不抬。

「圍巾?這個顏色織圍巾不好看啊,我看他們都買白色紅色織長圍巾,你怎麼織一條灰的?」陳燕在這方面向來不開竅。

「我沒你那麼心靈手巧,會用細線織手套分出五個手指頭,織圍巾最簡單了。」

「哪裡簡單了,你這是元寶針,織的還這麼仔細,不會是給我哥的吧?」陳燕瞬間福至心靈。

「給陳伯伯的。」白葭否認。

「撒謊,我爸什麼時候戴過圍巾?我爸跑長途在車裡都有暖氣,他才戴不住圍巾。」陳燕狡黠一笑,「不如給我哥吧,我哥前天還說教室里沒有供暖,空調也沒有,他坐在窗口就快冷死了。」

白葭咬著嘴唇笑笑沒說話。

陳凜晚自習回來,看到床上放著一條疊好的新圍巾,高興地繞了幾圈在脖子上,去給陳燕看。

「哥你戴上這條圍巾特別帥,像日劇里的高中學長。」

「你織的?」

「是我織的,怎麼樣,手藝不錯吧?」陳燕翹著二郎腿嗑瓜子,看著她哥笑。

「挺不錯的,很暖和。」陳凜把圍巾捧起來,臉埋進去深深一嗅,嗅到了一陣梔子花的香氣,是他熟悉的味道,那個人身上常年都是這種味道。

「你又騙我,這能是你織的?不說實話我揍你。」陳凜假裝抬起手要給陳燕一拳。陳燕不僅不被他恐嚇,還主動把臉伸給他,「你來呀,你揍我呀!」

陳凜的手輕輕落下來,拍在妹妹肩上,輕聲問:「是不是白葭?」

「白葭說是織給咱爸的,我說咱爸從來不戴圍巾,他車裡有空調,不如給你,她就答應了,哥,你說我是不是幫了一個大忙,你要不要獎勵我一下?」陳燕向陳凜伸出手。

陳凜嗯一聲,心裡比吃了桂花湯圓還甜。

第二天一早,陳凜出門上學,看到白葭亭亭玉立地站在葡萄架下等陳燕,腳上的運動鞋是嶄新的,高興地推著自行車在她身邊站定,等白葭看到他的圍巾,才心滿意足走開。

陳凜圍著那條散發著梔子花香氣的圍巾,一整天都暖暖的,他不時把下巴埋在柔軟的圍巾里,就像她在擁抱他一樣。

第四章 禍起蕭牆

小鎮的日子,表面上平靜如水,偶爾也會突如其來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就在白葭中考前夕,她家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陳凜永遠記得那個下午,他到同學家看球賽,陳燕慌慌張張跑過來告訴他,白家出事了,一群人打上門來。

「你說什麼,白葭怎麼了?」陳凜誤以為是有人要打白葭,一邊往外跑,一邊問妹妹。

陳燕被她哥的表情嚇一跳,這才說:「我也不清楚對方是誰,一個個都很兇很兇的,好像是說白老師勾引了她丈夫,她帶人來打小三,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他們打人打得好凶,我都快嚇死了。」

陳凜一到家門口,就看到院子里鬧得人仰馬翻,眾人將現場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就連馬麗珠似乎也加入了戰團,正和一個同樣粗壯的女人互相撕扯著頭髮。

眾人只管圍觀,竟沒有一個人上前拉架。

白家門口,一個女人跌坐在地上,被幾個女人拳打腳踢,頭上臉上都是血,身上的衣服被扯爛了,她用手擋住身體,可還是有一隻豐滿的乳房露在外面。

圍觀的男人們貪婪地看著女人赤裸的身體,喉結無不上下滾動,陳凜驚愕於眾人的冷血,大力撥開人群,把自己外套脫下來蓋在女人身上,靠近了才認出這是白雲舒,沒敢再細看,著急去找白葭。

「媽,白葭在哪裡?」到處找不到白葭,陳凜情急之下叫馬麗珠。

「在屋裡,你快去救她,他奶奶的,敢在老娘地盤上撒野,就別怪姑奶奶不客氣。」身強力壯的馬麗珠黑旋風李逵一樣掄圓了胳膊,幾拳打倒了扯她頭髮的女人,撲過去爆捶那幾個毆打白雲舒的女人。

陳凜先去廚房拿了一根擀麵杖,看到幾個人站在白葭房間里,飛快衝過去,令他憤怒的是,白葭被一個男孩壓在身下,無力地哭喊著,身上的裙子差不多快被撕碎了。

「他媽的,臭婊子勾引我老公,女兒也是個騷貨,干她,乾死她!」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女人頤指氣使地說。

「滾開。」陳凜認出這個胖女人正是他的同學二賴子的媽媽,用力把她往邊上一推,胖女人沒留神,踉蹌一下撞到門框上。

圍觀的兩人看到這少年殺氣騰騰闖進來,原本囂張的氣焰矮了一半。

陳凜怒不可遏,衝過去用擀麵杖把壓在白葭身上的二賴子暴打一頓,抓起他衣領,一拳打在他太陽穴上,趁亂撲在白葭身上,死死地用身體把她護住,此時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她被人糟蹋。

無論那幾個人怎麼對陳凜又撕又打,陳凜始終不放開白葭,外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陣吵吵嚷嚷聲音過後,鬧事的人都走了。

「應該是警察來了。」陳凜坐起來。白葭被他壓了半天,只怕快昏過去了。

白葭躺在床上,哭得坐不起來,陳凜顧不得背上的痛,把她抱起來,胡亂替她套上衣服,才看到她白嫩柔軟的胸脯上有幾道粗細不一的指痕。

他的心突突直跳,自從那時發誓不再偷看她洗澡,他就再也沒見過她身體,此時乍見才發現她已經快長成大姑娘了。

一瞬間突如其來的情慾,他的下身硬如鋼鐵,走路都困難。

「那個……你沒吃大虧吧?」陳凜不知道怎麼才能表達他的意思。怕她萬一已經遭遇了不幸,再說一遍會令她更加痛苦。

「沒……他們剛把我拉進來,陳師母就是看到他們……拖我進屋想欺負我,才會跟他們打起來。」白葭渾身顫抖,哭得嗓子都啞了。

知道她嚇壞了,陳凜抓起床上的被子,把她包裹住,「你別出去,我出去看看,找人把白老師送到醫院去。」

「我媽怎麼樣了?」

「受傷了。你乖乖地別動啊,我出去看看,回頭跟你說。」

陳凜正要走,一低頭才看到白葭緊緊抓著他衣服,安慰她:「別怕,鬧事的人已經走了,我幫你把門鎖好,不讓人進來。」

陳凜跑出去,卻沒有看見白雲舒的影子,披頭散髮的馬麗珠站在一旁梳頭。

「白老師呢?」

「警察送她去醫院了,可能還有些事要問她。」馬麗珠一邊說,一邊眼睛瞄著兒子,「小赤佬,怎麼不叫媽了?」

陳凜沒顧得上跟她說話,跑出了院子,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打聽到了白雲舒住院的地方。跑進白葭的房間里,看到她還聽話地裹著被子坐在床上,過去把情況告訴她。

「我去派出所打聽過了,白老師肋骨斷了,其他都是皮外傷,要住院一段時間,醫藥費全都由打人那一家出,等天黑了,我帶你去醫院看看她。」

「她死不了。」白葭語氣淡漠。

「你說什麼?」陳凜沒想到她會在這時候說這樣的話,但很快也明白了,她差點受辱,恨她媽媽帶來的這場無妄之災。

「又不是第一次被打。」白葭視線空洞。

「還是去看看她吧,不管怎麼說,她也是你媽媽,是你的親人。」陳凜喉嚨乾澀,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是好。

白葭終於把注意力分了一點給陳凜,「謝謝你。」

聽她道謝,陳凜歡喜地什麼都忘了,「謝什麼,是個人都該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隨便打人總歸是不對,傷及無辜更不對。」

「你想讓我怎麼謝你?」白葭忽然問。

「啊?」陳凜愣住了,哪裡想到她竟然會問這麼個問題,怎麼謝他,他完全沒想過,看到她身處險境,他唯一的念頭就是救她,自己的安危都能置之度外。

白葭見他窘態,嘴角微彎。

晚上,陳凜悄悄溜出家門,跑去找白葭,見白葭披散著一頭長髮,身上穿著校服,好奇地問:「你怎麼還穿校服,不換一身?」

「穿著校服他們認不出我,反正校服都一樣的。」白葭把家門鎖好了,提著個小包袱,跟陳凜一起離開。

「包里裝的什麼?」

「我媽媽的換洗衣服。」

她想得倒很周到。

走在街上,陳凜很明顯感覺到白葭總想貼著自己走,猜測她是不是害怕,油然而生一種前所未有的保護欲,伸手握住她的手,白葭果然很順從地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低頭緊跟著他。

經過下午的事,陳凜在她心裡早已天神一般,威風凜凜。

路過一戶人家,有兩個坐在門口擇菜的中老年婦女用方言聊天,陳凜預感到她們是在說下午的事,伸臂摟住白葭,用身體護住她。

「作孽呦,聽說衣服被扒光。」

「誰叫她偷漢子當小三,可不就是這下場,聽說她家那小囡也被人糟蹋了,真是命苦,攤上這麼個媽。」

「那小囡長得老漂亮額,水靈靈的 ,可惜了。」

白葭顫抖著一哆嗦,陳凜把她護得緊緊的,沖著兩個婦女吼叫:「你們兩個老女人不要胡說八道了。」兩個婦女嚇一跳,張大了嘴巴看他摟著白葭過去。

醫院裡,白雲舒虛弱地躺在床上,看到女兒無恙,心裡稍稍安慰,哪怕是鼻青臉腫,她一雙晶亮的眸子依然美麗動人,感激地看著陳凜,「謝謝你救了白葭。」

「不客氣,都是應該的,白老師,你好好養傷。」陳凜顧左右而言他,眼睛也不知道該看哪裡,他只要一想到下午的事,心裡就一陣慌亂。

白雲舒視線掃過他,把他的窘迫都看在眼中,心裡也明白髮生了什麼,下午她的裸體被全鎮一大半的男人圍觀過了,包括眼前這個男孩,儘管他只看了一眼,那種失魂落魄般的目光卻是和別的男人沒有分別的。

這個男孩比他父親還要高大,輪廓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陽剛氣,英俊的相貌還有著少年的青澀,假以時日,等他真正長大了會更出色,到時候不知道多少女孩會為他神魂顛倒。

把視線轉移到女兒身上,白雲舒說:「小葭,家裡的錢都在我房間第二個柜子里,你要用錢就自己拿,這幾天我不在家,你好好看家。」

「我知道,你養傷吧。」白葭之前哭了很久,此時眼皮還是紅腫的。

白雲舒知道女兒怨恨自己,嘆息一聲,又去叮囑陳凜,「這幾天還請你們多關照小葭,我怕那群人去找她報復。」

「白老師,你放心吧,欺負你們的那伙人都被警方拘留了,你的醫藥費也是他們出的。白葭……我會照顧她的。」陳凜從未像此刻這樣覺得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能為他喜歡的女孩撐起一片天。

白葭本想留在醫院看護一晚,白雲舒卻讓她回家,「用不著,護士會照顧我,就快中考了,你好好複習。」

白葭沒再多話,跟陳凜一起離開醫院。

小鎮到了夜晚格外安靜,路燈下,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陳凜問白葭,「你餓了吧,我帶你去吃朱家餛鈍,還有李記的蔥油拌面,也是一絕。」

白葭餓了一晚上,陳凜特意給她點了一個大碗餛飩,又去對面的店鋪買了兩碗蔥油拌面端過來,都擺在她面前。

什麼話都沒說,白葭低頭吃面,又吃餛飩,朱家的餛飩都是用排骨做高湯,味道非常鮮美,很快就把一大碗餛飩都吃了,陳凜才吃了一半。

把自己碗里的餛飩也倒在白葭碗里,陳凜說:「吃吧,別客氣。」白葭果然沒有客氣,把他給的餛飩全都吃完了。

「你還有兩個月就要中考了,想考縣中還是鎮上的中學?」陳凜問她。白葭拿紙巾擦擦嘴,「你高考在先。」

她心裡倒沒忘記這事兒,陳凜有點小激動,隨即說:「我成績一般,頂多也就能考上個二本,你成績好,將來說不定能讀博士。」

「我都不知道有沒有錢上大學。」白葭幽幽道。她媽媽是那個樣子,只管自己穿衣打扮,飯都經常不給她吃飽,哪裡會有閑錢給她上學。

「等你考大學的時候,我差不多快大學畢業了,我可以去打工,給你賺學費。」陳凜心頭一熱,承諾脫口而出。年輕的他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只是覺得在這個時候,他想給她這樣的承諾。

白葭抬起頭看著他,小小的狐狸臉上目光狡獪,很難得露出一點笑容。

陳凜被她這一笑流露出來的美艷迷住,心旌蕩漾,他太喜歡這個女孩了,喜歡到每次看到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你額頭上怎麼有個疤?」陳凜湊近了看,手指輕撫白葭的額角。

「小時候被鄰居家的孩子用石塊砸的。」白葭把事情簡單說了一遍,鄰居家的孩子說她媽媽是狐狸精,她一生氣就跟那孩子打了起來,結果那孩子抓起塊石頭就砸在她頭上。

「幸好沒砸到臉。」陳凜想,這麼漂亮的臉要是被砸壞就太可惜了。

「其實她這次是冤枉的。」白葭冷不丁冒出這麼句話。陳凜一愣,「冤枉?」

「她不可能看上二賴子他爸,她以前的男人都是有錢有勢的。」不知道為什麼,白葭覺得有必要辯解一下,就算是被判刑,也不該因為這種莫須有的罪判刑。

「我看見過,開大奔的。」陳凜低頭吃面,心裡怎麼也想不通,既然傍上了那麼有錢的男人,為什麼還要虧待自己的女兒。

白葭忽然怔住了,一臉凄苦,陳凜沒見過她這樣的表情,也見不得她這樣,摟住她在她耳邊輕聲說:「我知道他們都是亂講的,你是最最純潔的女孩兒,白葭,你比他們都乾淨。」

他其實不大會安慰別人,尤其不會安慰女孩,不知道該和白葭說什麼,只能笨拙地用手輕輕撫摸她柔軟的頭髮。

「她年輕的時候受過刺激,後來自暴自棄,那些男人都是玩弄她,她卻以為是自己在玩男人。我外公一輩子心高氣傲,被她活活氣死了,外婆跟她斷絕關係以後,她帶著我到處流浪。」

白葭一邊說,一邊用筷子戳碗里的麵條,直到把麵條都戳爛了。陳凜詫異地看著她,看見她眼中隱隱的淚光,知道她壓抑了太久太久。

「不要這麼想。」

「我將來絕不像她那樣,我永遠不依靠男人。」

陳凜被她大義凜然的樣子逗笑了,摟住她的腰,「小東西,你才多大。」

十幾歲的小女孩子說這樣的豪言壯語為時尚早。

白葭淚盈於睫,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和白雲舒還住在松江的時候,記不清自己那時幾歲,聽到媽媽房間有奇怪的聲音,她還以為媽媽生病了,結果跑進房間門口一看,卻被那個場面嚇呆了。

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把同樣赤身裸體的女人壓在身下,兩人揮汗如雨,身體交叉成不可思議的形狀,小小的白葭差點認不出那是自己的母親,倉皇間狼狽不堪地逃走。

那天晚上,白葭饑寒交迫地蹲在外面哭了一晚上,等那個可怕的男人走了以後,白雲舒才在弄堂角落裡找到凍得瑟縮發抖的她。

從那以後,母女倆不停地輾轉各地,每到一地,白雲舒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搭上不同男人,她把錢全部用來打扮自己,從來不操心女兒會不會餓肚子,白葭知道,母親心裡恨她,要不是帶著她這個拖油瓶,母親說不定早就再婚了。

思及往事,白葭悲從中來,撲倒在陳凜肩頭哭泣不止,陳凜摟住她,手指輕輕替她梳理頭髮,任由她盡情哭,難得她這樣發泄一次,此後多年間,這樣的眼淚再也沒有過。

兩人回家,陳家亮著燈,陳凜知道,父母這個時候不是在店裡忙就是在卧室看電視,妹妹在自己房裡做功課,他並不想這麼快就回去,還想跟白葭待在一起。

可是白葭不願待在街上,她比任何時候都怕見到街坊四鄰,下午的醜事讓她且得有一陣子抬不起頭來。

白葭低著頭,盡量靠著街道一側走,步伐都是遲疑的,走進院子,怕被陳家人看到,趕忙鬆開陳凜的手:「你回家吧。」

「時間還早呢,不急。」陳凜緊緊跟著她。

「回去吧。」

眼看著白葭快走到家門口了,陳凜忽然抓住她,把她帶到院牆後的那棵樹下,「才八點多,離睡覺早著呢,我們再待一會。」

白葭見他眼睛裡閃爍著奇妙的光,羞澀地垂下眼帘。

「白老師讓我照顧你,這幾天我接送你上學放學,免得那伙人再來找你麻煩。」陳凜一本正經地說。

白葭嗯了一聲。

「你要聽我的話,放學就在家裡好好寫作業,哪兒也不要去,要出去就找我陪你去。」

白葭又嗯了一聲。

陳凜見她總低著頭,把雙手放她肩上,「你別光低著頭,我跟你說話的時候你要看著我的眼睛,還有我說的話,你明白就說明白,別不說話。」

「明白。」白葭把臉抬起來。她哪裡想到陳凜是什麼鬼心思,剛一抬頭,陳凜就吻下來。她慌忙往後躲,他一點也不讓她,捧住她的臉就是一陣狂吻。

「你幹什麼呢。」白葭又羞又氣,捶打陳凜的背,這人時時刻刻都在盤算怎麼占她便宜。

身體往後躲,白葭幾乎退到牆角。陳凜及時把手伸到她背後,把她往自己懷裡帶,「牆上涼,還有蟲子螞蟻,到我懷裡來。」

他稍一用力,就把白葭給抱住,白葭掙扎不了,小聲嘟囔:「流氓一樣。」

「你才知道。」陳凜抱得更緊。

她小小的,身量尚未長足,高大的他能把她整個人都裹在懷裡,低頭憐愛地吻住她。

樹下野草叢生,兩人不過站了半小時,身上就被蚊子叮了無數口,陳凜撓著背,一陣痛癢讓他忽然記起來自己背上受了傷,倒也奇了,一晚上他都沒想起來,也不覺得疼,想起來之後立刻疼得他齜牙咧嘴。

「你先回去,洗個澡再到我家來。」白葭發現他的異樣,主動放開他。陳凜什麼都沒問,照著她的話,回家洗澡換衣服,把房間的檯燈開著,悄悄跳窗溜到院子里,溜進白家。

白葭正在房間里等他,桌上擺放著紅藥水、藥棉和紗布,她知道他下午為了護著她受了點傷,雖然他沒喊疼,她也擔心。

陳凜從衣服下拿出一串葡萄給白葭,「家裡留給我的,給你吃。」

白葭喜歡吃葡萄,院子里那個葡萄架上每次結滿葡萄,馬麗珠都會看得緊緊的,不讓任何人有偷摘的機會,他好幾次看到白葭在葡萄架下洗衣服的時候偷偷站起來摘幾顆葡萄吃,怕被發現,小嘴塞得鼓鼓的,飛快又蹲下去。

讓陳凜趴在她床上,白葭小心翼翼用藥棉蘸上紅藥水,塗抹在陳凜背上,那群凶神惡煞的女人對他又抓又打,把他的背都抓傷了,橫七豎八好幾道血痕。

感覺到背上有個涼涼的東西不時塗抹,陳凜的心像是被小貓爪子輕輕撓過那樣舒服,他閉著眼睛,靜靜享受,這一天的經歷實在太刺激,受傷也值。

「白葭——」

「嗯?」

白葭不解地看著陳凜,見他側著身子,目光狡黠看著自己,臉上一紅,「幹什麼?」

「不幹什麼,就是想叫你的名字。白葭——」陳凜看著她嘴唇優美的弧度,很想再親上去。

「你不是說,我的名字是蘆葦嗎?」白葭伸手在他肩頭一按,讓他趴好了,繼續替他上藥。

「你的銀鐲呢,怎麼不戴了?」陳凜懷念銀鐲清脆的鈴聲,一聽到鈴聲就知道她在附近。

「早就戴不下了。」

「將來等我有錢了,給你買個大一點的銀鐲,上面也掛個鈴鐺。」

這個時候,對面忽然傳出馬麗珠的吼聲:「小兔崽子,半夜三更了做什麼好事,還不趁早滾回來睡覺。」

陳凜聽到她聲音,安了彈簧一樣跳起來,要把T恤往身上套。白葭忙阻止他,「別穿了,背上都是紅藥水,小心蹭到衣服上。」

她低下頭想一點一點幫他吹乾,他哪裡受得了這個,把衣服團成一團抱住跑了。

剛走幾步他又跑回來,一把摟住白葭,深深往她唇上吻去,緊跟著又在她臉上親了好幾口,才戀戀不捨離去。

馬麗珠站在堂屋裡,燈光下威風凜凜、雙手掐腰,很有一種山寨大王出來巡山的架勢,審視地看著兒子灰溜溜地從對面跑回來,見他光著膀子把衣服抱在心口,剛想開罵,就看到他後背上一道道的傷痕,猜到是下午在屋裡救白葭的時候被人打的,也就不再多話。

「你以後能不能聲音小一點,吵得人心慌。」陳望知正在看電視,聽到老婆的吼聲,等她回房間後忍不住抱怨。

「老娘就是這大嗓門,你不願意聽拿棉花團把耳朵堵上。」馬麗珠把門關上。

「白老師傷那麼重,我們要不要去看她一下,街里街坊的。」陳望知悄聲跟老婆打商量。

馬麗珠白他一眼,「說你是憨大,你還真是憨,她這次的醜事鬧得全鎮人都曉得,誰家男人還好意思再往前湊?陳得樂,你老實講,你是不是心裡有鬼?下午沒看到她被扒光,你悔得腸子都青了吧!」

陳望知一見情況不好,趕緊調轉話題,「你看你又說哪兒去了,我是那種人嗎?我是覺得他們打人不對,一個巴掌拍不響的事,只曉得逮住女人欺負。現在這個社會,就是不講法律的人太多了才弄得到處烏七八糟。」

馬麗珠忿忿地冷哼一聲:「你兒子跟你一樣,好色!」

「你胡說什麼!」陳望知疼兒子,最不喜歡馬麗珠對陳凜說長道短。

馬麗珠把下午陳凜奮不顧身衝進房裡護著白葭的事跟丈夫詳細說了一遍,也說了自己的憂慮:「有其母必有其女,那小丫頭,美人胚子……長大了只怕陳凜降不住。」

陳望知嘆息一聲,覺得老婆說的不是沒有道理,普通男人過日子圖的是實惠,娶個老婆要能操持家務、伺候老的生養小的。美人兒誰都喜歡,可不是誰都供得起寶馬香車的富貴日子。

「都還小呢,等大點再看。」道理他都明白,然而憐子之意終究佔了上風,不忍心給兒子潑冷水。

- end -

本文摘自:顏月溪 《餘生有你,春風十里》

本書十月份上市

從白葭跟隨母親搬到隔壁,陳凜便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為此,他惡作劇,為她打架,偷偷送她最需要的小白鞋。

對白葭來說,她只是利用陳凜,從流言蜚語里保護自己。在陷入絕境的那一天,陳凜救了她,這讓她再也抑制不住朝他狂奔、撲進他懷中的衝動。

這世間不可愛,她的真面目不可愛,唯有他,理解她、憐惜她、愛慕她。

和他在一起,每一刻都是春和景明。

可命運無情,陳凜失去了父親,又面臨失去養育他的繼母危機。白葭跪求而來的生機,卻讓陳凜誤會。二人分開,就是八年。

幸而愛若繁星,就算山水流轉、光陰逝去,依舊如昔。

本期話題

長得白是種什麼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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