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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之《黃鼠狼》1.6

1.6養神地

新堆的墳丘,連個墳門台也沒有砌。

那是長發他們下夜自習後,回家時的恐懼。他們總是快步通過墳地下的小路,還總感覺身後有什麼東西在追,甚至在他們的脖子後吹涼氣,還嚶嚶地叫著他們的小名。他們說,那是鬼,是秋蘭的魂靈在夜風中哭泣,在和他們說話。

長發膽子大些,就率先站住了腳,喊了一聲:

跑雞巴毛哩?

長福、海娃、牛娃他們只好放慢了腳步:

咋了?

老子的鞋帶鬆了!

長發系了鞋帶,抬起頭朝墳地那兒望,就看見了綠瑩瑩的光亮。他還沒來得及叫,海娃也看到了,大叫了一聲:

鬼火!

其實,那不過是磷火,是骨頭裡散出來的光。長發多年後才知道這個道理。但常年穿梭在山野里的我知道,那也許是棉花蟲的屁股,也許是獨眼狼的眼睛,也許是我的眼睛。

我當時剛從劍溝的老侯家逮了雞,吃得飽飽的,正翻過山樑往老牛坡走,遠遠地就聽到了海娃的驚叫聲。

我決定再嚇他們一嚇,捏緊了嗓子,發出了不一樣的尖叫:

嘰——嘰——

長福撒開腿就跑:

是鬼,是鬼!

海娃、牛娃也緊跟著跑進夜色里,山路上只剩下長發。他知道是我:

小黃,小黃!

這貨還是聽出了我的聲音,我也就無法再繼續逗他,從墳地的一側下到了山路上。

又去偷人家雞了?

我哼了一聲,心裡說,我那不叫偷,叫逮,叫吃夜宵。長發聽不到我心裡的話,還在指著墳地:

你看那光!

我看了一眼,一團光綠瑩瑩地在墳地左右晃動,的確怪異。我走慣了夜路,倒也不覺得可怕,咬著長發的褲腳唧唧叫,把他往路邊的石頭後拽。

長發試圖擺脫我:

你拽我弄啥哩?

我攀到他肩膀上,小爪子扭住他的耳朵,叫他往墳地那兒看,就見兩個人影晃蕩著下來。長發出了一口大氣:

是人,倆人!

那倆人走得很慢,一人手裡捏了手電筒,一人掂了把?頭,從墳地上下到路上,往泰山廟方向去,嘴裡還念叨:

明晚再來,叫上老七!

另一個說:

小聲點,白叫人聽見了!

小聲啥?這大半夜的,連個鬼影也沒有!

剛才還聽見學生娃們下學哩!

陰陽先兒看過,這是養神地,墳頭正對著咱宅子的方向,不吉利啊!

不是是球?得早點動手,長出青面獠牙就壞事兒了!

我第一次聽人們說起養神地,長發當然也沒聽到過,渾身發抖,瞪大了小眼睛看著我。我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明白。等到那倆人打著手電筒走遠,我才從長發肩膀上下來,沒入更黑的黑暗中,也往泰山廟方向去。

長發喊:

小黃,小黃!

我不搭理他,要去找我的小小黃,想讓他獨個走回分水嶺。長發的聲音變調了:

小黃,小黃,你個沒良心的東西!

良心為何物?你們人都不講,還嚴格要求我?我停下腳步,又繼續往前走,就聽得他開唱壯膽:

大海航行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

雨露滋潤禾苗壯

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魚兒離不開水啊

瓜兒離不開秧

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

毛澤東的思想是不落的太陽

……

歌聲斷斷續續,並隨著長發的一路小跑,慢慢低了下去。我的耳邊只有秋夜的颯颯風聲,和此起彼伏的蟈蟈叫聲。

這一耽擱,走在我前面的那倆人就不見了。我不認識他們,也許是泰山廟對面村子裡的人,也只有他們那個村子正朝著秋蘭的養神地。

我就想不明白了,一個周周正正的小姑娘怎麼就那麼可怕,死了還會長出青面獠牙?我在分水嶺,在老牛坡下,在丹江邊,是碰到過她的,長長的,黑油油的頭髮辮,隨著她腰身的晃動,拍打著她的腰肢,就像我的尾巴。這樣的女娃子說死就死了,死亡好隨意啊。要不然,她還真能給秋生換個老婆來,不至於讓秋生老在被窩裡折騰。

我去秋生家逮過雞,聽到過他和懂不清吵架,說要到江東找他秋菊姐,去江邊打石頭,賣給陶岔工地上掙錢。懂不清總是糊塗,噘他:

不安生的鬼娃子!你妹子不在了,撇下老娘受罪啊?!

秋生就發狠,拍打床幫:

書記不是說不讓去修大渠了,我呆在家裡也煩心!

知道你煩,你是煩我這個死老太婆吧?想說媳婦,你明說!我明兒就去找馬家媒婆,扒房子賣瓦,也得給你說個暖腳的!

秋生不再吭聲了,懂不清卻說:

外面雞窩有動靜哩,你出去看看!

秋生不想動:

哪有動靜?自打秋蘭走了,你的耳朵就出毛病了!

那時候,我剛剛得手,叼著雞脖子呆在房坡上拔毛,立刻停下來。瓦縫裡透出微弱的油燈光,一晃一晃的,接著就聽得噗的一聲,燈熄了,屋內屋外都陷入了黑暗。

我要等待,等他們入睡才好仔細享受這頓大餐。先是東屋的懂不清起了鼾聲,接著是西屋裡秋生的鼾聲,綿長而響亮,但我知道秋生是在裝睡,他要弄啥哩?又過了一會兒,秋生的鼾聲停了,卻有肢體和被子摩擦的聲音。再接著,秋生哼哼起來(此處略去140字)。就聽見懂不清拍床幫:

鬼娃子,睡覺也不安生!發啥癔症哩!

秋生停頓下來,半晌,又有了動靜,終於發出一聲長嚎,還嘶嘶地說:

日他姐,舒服!

兩年後,我在長發的床邊也聽到過這種聲音,這種粗話。我才知道,那不是什麼好事兒,他們叫那是:砍椽子!

又不是在山上砍樹,怎麼能在被窩裡砍?

說起砍椽子,我才靈性過來,在秋蘭墳地里轉悠的人,不是也掂著一把?頭嗎?他們不會是去挖樹,砍椽子吧?

我堅信那倆人有陰謀,在黑夜裡活動的人總不會幹什麼好事兒,正如秋生和長發。況且,我和長發,都聽到了他們的對話,還說什麼要叫上老七。老七是誰?是他們的兄弟嗎?也不知道長發回去會不會給大人們說,會不會給秋生說?

泰山廟到了,大柏樹在暗夜裡黑黢黢的,沒有小小黃的動靜,只有秋風搖動柏樹枝葉的聲音。我從樹根悄悄往上爬,來到喜鵲窩外,裡邊空空的,只有鳥糞的氣息和小小黃淡淡的騷氣。她去哪裡了?就是出去覓食,到這個時候,也該回家了。總不至於出什麼事兒吧?我心裡隱隱有一絲不安和焦灼,連忙溜下樹。

小小黃到底去哪兒了呢?自打知道她寄居在喜鵲窩裡,我就沒有到過泰山廟這一代覓食,自覺不自覺地想給她留下一塊領地。她不大可能去分水嶺,去劍溝啊。我以大柏樹為圓心,展開搜索,直到後半夜才發現了她的蹤跡。

那是一片遠離山路的包穀地,就在養神地背後的山坡下。

我嗅到了小小黃的氣味,聽到了她低低的哀嚎。

月已隱,星微亮,閃著星芒的鐵夾子夾住了小小黃的左後肢,身前是一堆蓬鬆的雞毛。想必是她逮到了雞,因為開心而大意,沒有發現人們設置在這裡逮狗獾子的鐵夾子。

她應該也聽到了我的腳步聲,抬起頭望著我,唧唧叫著,眼眶裡滿是淚珠。

我回應著她,走近,見鐵夾子勒進她的左後肢,小腿上血淋淋的,皮毛外翻。

我顧不上安慰她,張開嘴就去咬鐵夾子,咯咯吱吱幾下,毫無進展,差點尖牙崩掉。我不得不放棄,抬起頭嗚嗚叫著,讓她等著,撒開腿往外鑽,包穀葉子在身邊刷刷響,小小黃在身後嗚嗚叫。

我要去找長發。

【版權保護/河南博澳律師事務所吳偉峰

【編輯/阿娉

【圖片/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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