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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檸:東京文學地圖——箱根

每一次去箱根,我都有一個強烈的感受,即日本近代化的完成。什麼意思呢?就是說,近代以降,以國土開發為中心的近代化進程,在箱根這個地方得到了全方位的見證:從草創期的開發遺迹,直到完成度極高的文化設施,以不同時期建設的形形色色的交通機構和線路連結起來,像一張巨大無形的網,籠罩在箱根山茂密的植被間,構成了一幅絢爛繁複的三維文藝地圖

箱根山的三重式火山

箱根山的起源可追溯至四十萬年前,頻仍的火山活動,造成了三重式火山,不僅形塑了雄渾多姿的自然景觀,宛如一個天然地理公園,而且帶來了神奇的賜物:溫泉。日人自古就知道,溫泉是個寶,可治病療傷,熨帖身心。鎌倉時代,開始有人翻山越嶺,來此地尋求湯治[1]。對當時的旅人來說,那些在崇山幽壑中,汩汩噴涌,冒著熱氣,散發著濃烈的硫磺味兒的溫泉,簡直就是地獄。事實上,直到江戶時代,今天箱根的一些著名溫泉地如大涌谷、小涌谷等,確實被稱為「大地獄」「小地獄」。

大涌谷

關於箱根山溫泉的發現,缺乏可靠的文字記載,只能根據一些傳說來推測溫泉開發的早期歷史。如江戶前期的歌人北村季吟曾寫道:「天平十年(738),泰澄[2]的弟子凈定為防治皰疹計,在此地請白山權現[3],並修十一面觀世音咒經。於是,地裂泉涌。」「此地」,指今天的箱根湯本,而湯本溫泉則成了箱根山史上第一處溫泉。

打根兒上說,箱根溫泉就是為了對付當時的瘟疫皰疹,僧人奮起修法感動神佛的結果,湯治自然是最大功用。在交通隔絕,天險橫亘,人的自由行走尚受限的前現代,為疾病所苦、尋求湯治的人們翻山越嶺而來。

如此,一處溫泉,早已不敷利用。到了江戶時代,除了湯本之外,還有塔之澤、堂島、宮下、底倉、木賀、蘆之湯六處,加起來共七處溫泉,稱為「箱根七湯」,且泉質成分、水溫、療效各異。人們不僅去溫泉場尋求湯治,更有達官顯宦派人去溫泉取湯,再運回家中治病,稱為「獻上湯」。據說,獻上湯的習俗源於慶長年間,德川家康從熱海溫泉取湯療疾。從各地來的溫泉客,加上往江戶運送獻上湯的隊伍,充斥於東海道上,口耳相傳,箱根溫泉遂廣為人知。

習慣上,湯治講究「三輪」,每輪一周,三輪是二十一天。泉場附近有湯宿,湯治客可住宿,每日去泉場泡湯。後來,泉場見有利可圖,便自己蓋了房子,旅人可留宿,邊泡湯——此乃溫泉旅館的雛形。這樣一來,經營湯宿的業者不幹了,告到官府,要求取締泉場的「非法」住宿設施。可幕府從經濟發展的立場出發,比較「向前看」,索性承認了泉場方面擴大經營的合法性,史稱「一夜湯治事件」(指原本需二十一日療程的湯治,亦可縮短為一泊)。

幕府對泉場旅館經營的公認,極大促進了箱根溫泉的開發。至天保年間,全箱根山的溫泉旅館主締結營業協定,對外統一發行溫泉案內圖等,擴大影響。就像今天神保町書店街似的,其實是一種准行會的自治組織。

明治六年(1873),福澤諭吉前往塔之澤溫泉一泡後,在《足柄新聞》上撰文,「要想富,先修路」,力倡修築連結箱根七湯的道路。國民「近代化總設計師」福翁的建言,對溫泉場主們相當管用,行會很快動了起來。

福沢諭吉(1835-1901),日本近代思想家,10000日元鈔票上的人物

隨著明治十八年(1885),從箱根的玄關小田原至湯本的新路開通,幾個主要溫泉地之間的盤山道等基建工程相繼竣工。明治二十一年(1888),從東海道線府津,經小田原,到湯本的馬車鐵道開通,十二年後,實現了電氣化。大正八年(1919),從湯本到強羅間的登山鐵道開通。兩年後,空中纜車工程竣工。與此同時,由小田原電氣鐵道和富士屋機動車兩家公司(後合併為一社)開發的公共機動車道投入使用。可以說,經過明治-大正期的持續開發,早在近百年前,箱根山就已經形成了相當完備的立體交通網。此後,只是一個不斷強化和升級的過程。

1890年的箱根湯本溫泉

箱根位於與橫濱西南,與橫濱同屬神奈川縣,依山靠海,岳色湖光,美不勝收,早在明治初期,便成為外國人的療養地——住在橫濱的老外,喜歡去箱根避暑,泡湯。箱根各泉場為接待洋人,從洋式傢具到西餐,全盤西化。明治十一年(1878),實業家山口仙之助投資興建的外國人專用酒店富士屋飯店在宮下溫泉開業,酒店有自己的牧場,提供新鮮的牛乳和牛肉,甚至附設專用的火力發電所。與此同時,溫泉開發技術進一步提高,曾幾何時的「七湯」發展成「箱根十二湯」。

位於宮下溫泉的富士屋飯店

洋人、政治家、財閥競相建別墅、洋館,箱根成了洋味兒十足的國際觀光地。明治期,一些洋人拍攝的箱根風光攝影,那種牧場、草坪、洋館的背景,乍一看,以為是瑞士。正是由於箱根位於首都圈邊緣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既「偏安」而並不很遠,及作為溫泉療養地的特殊定位——基礎設施完備,高級、洋范兒,太平洋戰爭後期,東京遭遇美軍地毯式戰略轟炸,箱根成了學童和外交人員的疏散地。1944年前後,箱根共接收了來自橫濱等地的7000名學童和1360名外國人。

戰後,根據美軍當局的佔領政策,財閥解體,資產家被課以高額的財產稅,權貴們不得不撒手一些高檔不動產。一時間,箱根空出了成批的別墅、洋館。後那些設施幾經易手,多轉化成旅館、酒店等公共設施,從而更強化了箱根的公共性。經過短暫的戰後復興,很快成了超有人氣的觀光勝地,泉種也從過去的「十二湯」,發展為「箱根十七湯」。原本就已經相當完善的交通網進一步升級,私鐵小田急線延伸至箱根,山中火山湖蘆之湖上有大型游輪航行,登山鐵道和登山巴士不達的地方,有纜車代步。在氣象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觀光者可從空中俯瞰大涌谷熱氣蒸騰的「地獄」光景。

從空中看大涌谷的「地獄」風光

但在這種高度便捷、無遠弗屆,甚至不無「疊床架屋」之嫌的立體交通網背後,是異常殘酷的商業競爭。作家獅子文六有一部商戰小說《箱根山戰爭》,描寫了戰後從1950年到1968年,在堤康次郎率領的西武集團和以安騰楢六為首的小田急集團,及其背後五島慶太主導的東急集團之間,圍繞箱根山道路和軌道交通建設而展開的一場你死我活的慘烈商戰。赤裸裸的利益角逐,連交通省的高官也被捲入。後被東寶公司拍成了同名電影。

小田原電氣鐵道的登山電車

但箱根的魅力,並不僅僅在於溫泉、度假這些旅遊業的標籤,而在於其文藝性。不過,話說回來,所謂「文藝性」的根子,無非在一群不可救藥的作家文人。而文人之迷戀箱根,到底也還是奔著其雄渾多姿的自然勝景和浪漫治癒的溫泉宿場來的。

從今天的湯本車站出來,沿早川溯河而上,徒步約十五分鐘,岸邊有一棟連體式木結構建築——福住樓:明治二十三年(1890)創業,位於箱根最古老的「七湯」之一的塔之澤溫泉,毗鄰早川溪谷,是一棟京普請式數寄屋風格的溫泉旅館,國家認定的有形文化財。

樓分三層,共有十七間客房,卻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房間。福澤諭吉、夏目漱石、島崎藤村、嚴谷小波、大佛次郎、吉川英治、里見弴等文人,審美趣味和生活習慣各異,每每去箱根泡湯,都有各自指定的房間。如川端康成習慣住在「桐三」間,因為聽不到早川的溪流聲,可安心執筆;幸田半露喜歡從「梅一」間的窗戶,眺望溪谷對岸的紅葉,春夏之交,據說還能聽到河鹿的鳴叫;而島崎藤村則獨鍾「松二」間,也成了其小說《春》的舞台。

川端康成習慣住的「桐三」間

吉川英治、里見弴習慣住的「櫻二」間

島崎藤村獨鐘的「松二」間

谷崎潤一郎對箱根的迷戀是出了名的。但細究起來,這種迷戀也是「其來有自」,基本與彼時的某女有關。當然,「某女」不止一位。一高時代,谷崎在日本最早的西餐廳精養軒店主北村正昌家當書生兼家庭教師,與同住在北村家的小女生福子墜入愛河。福子全名叫穗積福,是塔之澤溫泉一家名叫松本屋的溫泉旅館老闆的女兒,當時在北村家見習禮儀作法。

18歲時的谷崎潤一郎

後二人關係敗露,福子被送回父母家,谷崎也被北村趕走,不得已又回到了一高的學生寮。但離開了北村府,倆人的關係仍在持續,谷崎三天兩頭往箱根跑,福子也常來東京會谷崎。有時夜不歸宿,谷崎會幫她安排住處。據谷崎東大的同學、後成為政治家津島壽一回憶,「我曾受谷崎之託,在我的下宿屋中留宿過福子小姐。對這件事,無論是當時,還是其後,我一直守口如瓶」。穗積福,是後來困擾谷崎作家一生的「紅顏禍水」之濫觴。

福子早亡。死的時候,谷崎在鎌倉附近的鵠沼,借宿在一間名為東屋的旅館兼料理屋的別館,與文學界的來往多了起來,佐藤春夫、芥川龍之介、久米正雄、宇野浩二等人常來聊天。正是在那兒,谷崎對小姨子靜子(千代夫人的妹妹)移情,後發展成沸沸揚揚的「小田原事件」。

「細君讓渡事件」

「小田原事件」,顧名思義,發生在小田原(彼時,谷崎已經從東京的本鄉搬到了箱根的玄關小田原),在娛樂新聞的八卦下,亦被繪聲繪色地報道成「細君[4]讓渡事件」,即谷崎和作家友人佐藤春夫圍繞對千代夫人的處置問題而交換的君子協定:谷崎將夫人千代讓給佐藤,自己則與妻妹靜子同居。可靜子另有屬意之人,谷崎作家被生生「涮」了一道,無奈收回承諾。已深深愛上千代的佐藤春夫憤而投書報端,與谷崎絕交。

住在小田原的谷崎作家,「一言不合」就上箱根山。大正十二年(1923)9月1日,午後二時許,從蘆之湖畔的溫泉旅館出發,乘巴士前往小涌谷,途中趕上了關東大地震。谷崎原本就特怕地震,凈看一些關於史上大地震的文獻和地震學者的文章,以防患於未然,不承想竟在箱根親歷了歷史性巨震。目睹箱根山崩地陷、一片火海的慘狀,他第一時間想到住在橫濱本牧的家人的安危。憑一個江戶子的直覺,他估計山手線和東海道已經阻斷,走陸路很難到家。於是,當機立斷走水路,從沼津乘船到神戶,再從神戶回到橫濱。

谷崎是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文明懷疑論者,從關東大地震的廢墟,看到了日本傳統文化的寂滅,遂在內心做出了移居關西的重大決定。

至此,作家的東京時代打上了休止符,以崇洋為主題的《痴人之愛》成為前期的代表作。而後半場的基調,是回歸東洋傳統。他在位於神戶六甲山腳下蘆屋的那棟帶偌大中庭、寬敞豁亮的洋館裡,連續出版了《蓼喰蟲》《春琴抄》《細雪》等著作,今譯《源氏物語》,在穿和服、操關西腔的女眷們的簇擁下,含情脈脈地禮讚陰翳。

谷崎潤一郎作品《細雪》改編電影

以箱根為舞台的現代文藝作品不少,最出名者,當屬渡邊淳一的《失樂園》。周末,一對野鴛鴦從派對會場消失,駕車徑直去箱根,下榻仙石原飯店,「不知為什麼,一到了這兒,就安心多了」。入夜,二人在皎潔、清澄的月光下做愛,「蒼白的女人肉體正是奉獻給月亮的貢品」。數波高潮過後,男人發出了對女人由衷的讚美:「妙極了,簡直是日本第一。」

翌日,游蘆之湖,再從湖尻乘纜車上海拔1300米的駒岳山。從山頂眺望,「箱根的群山,遠處的富士山直至駿河灣的美景盡收眼底」。晚上,二人在半山腰的可俯瞰蘆之湖的餐廳用膳。吃到半截,「久木來到涼台,眺望著晚霞映照下起伏的群山,對凜子低語道:

《失樂園》電影劇照

在這兒待下去該多好啊。

凜子沒吱聲,輕輕點了點頭。久木下決心提議道:「咱們再待一晚吧。」

遠望著暗下去的湖面,凜子微微點了點頭:「好呀……」

於是,倆人各自給家屬打電話,又「請了一天假」。但當夜的做愛,卻不復前夜的纏綿,平添了一種沉重感——「此刻,久木斷定,兩人已越過了那條鴻溝」:

無論多麼愛慕凜子,久木也不曾想越過那條鴻溝的,而現在他們正越過這最後一道鴻溝。到了這個地步,恐怕再難回頭了。前面就是槍林彈雨的最前線,弄不好兩人會雙雙中彈倒下的。「你沒事吧……」

久木想用語言再確認一下,卻發現凜子已淚流滿面了。

不景氣的平成年代,一對中產男女的偷情故事,放肆地撩撥了上班族的心弦。渡邊淳一不愧是學醫出身的不倫小說家,從人體的生理組織結構上,把性高潮這件事兒,做了一番解剖學式的描寫。小說從平成七年(1995)9月1日起,在《日本經濟新聞》晨刊上連載一年,之後出單行本,並搬上銀幕。連載期間,訂戶驟增,報紙大賣自不在話下,我至今仍記得在早晨擁擠的通勤電車上,西裝革履的「企業戰士」貪婪地讀日經連載的情景。更誇張的是,每逢「濡場」[5]的橋段,日經指數都跟著漲,幾乎成了「泡沫經濟」崩潰後,股市的唯一利好。還有一點,是筆者的想像,尚需業界統計數據的支撐:小說中在箱根的幾場「濡場」,應對箱根的觀光業不無刺激。

箱根之「好美、好文藝」還在於,那是一個藝術之城,美術館、畫廊真多了去了。在心裡隨便一數,窮十指而不能盡之,如箱根美術館、玻璃之森美術館、雕刻之森美術館、攝影美術館、Lalique美術館、Pola美術館、星王子美術館、成川美術館,等等。箱根遊人如織,可到底是沖著溫泉來的,還是來美術館觀展的,還真是一個問題。

玻璃之森美術館

雕刻之森美術館

小王子美術館

千萬別以為溫泉觀光地的美術館嘛,無非拿藝術說事罷了,其實難副。應該說,東瀛其它的觀光名所,確實有類似情況,可箱根的美術館,專業性真是當仁不讓。如1969年開館的日本第一間戶外美術館雕刻之森美術館,坐落在一片丘陵上。在70000平方米的綠地上,貌似隨意地散落著百餘件雕塑,頗不乏羅丹、布羅爾、亨利·摩爾、野口勇等世界級雕塑大師的作品。園中館——畢加索美術館,所藏畢翁真跡之多,狀態之完美,令人咋舌。

我個人最愛的美術館,是2002年開館的Pola美術館。建築物位於一片森林中,遠看像一隻倒扣的玻璃碗,用已故前衛藝術大師赤瀨川原平的話來形容,則是「蔥綠中的玻璃容器」,建築本身就是對與自然共生的環境藝術的最好詮釋。展廳全部在地下,卻完全沒有通常地下設施的窒息感,因為那隻巨大的玻璃碗充分保障了整個建築的採光。作為一間企業美術館(所有者為一家化妝品公司),Pola美術館對畢加索、馬蒂斯、亨利·盧梭、藤田嗣治等巨匠的收藏是驚人的。幾年前,筆者為寫作藤田嗣治的傳記(《巴黎畫派中的黃皮膚》,山東畫報社2014年1月版),曾先後三次前往Pola觀展。

小Pola美術館

最是Pola的館中店(Museum Shop),令人流連。那兒的圖錄和藝術圖書,是我見過的東瀛最具專業范兒的美術館前三(其它兩家是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和東京都現代美術館),且時時更新,每次去,都會有出其不意的發現。除了出版物之外,茶具、文具、小萌飾、盆栽,對了,還有Pola特製的曲奇,總令你難抑擲幣的衝動。那個裝曲奇的鐵盒,極富設計感,底面積剛好是明信片的大小,現在成了我的明信片專用收納盒,放在書架上。每當看見它,都會想到箱根,想到小塚山下的那片森林,想到「蔥綠中的玻璃容器」。

上次泡湯時,我曾發誓是最後一次去箱根。可就在寫這篇文字的當兒,卻分明感到「身未動,心已遠」……

註:

[1] 湯治:日文,泡溫泉治療宿疾之意。

[2] 泰澄:加賀(即今石川縣)白山的名僧。奈良時代天平八年(736),全國皰疹流行。朝廷命泰澄修十一面觀音法,奈良都周邊地區遂免於瘟疫波及。

[3]白山權現:融合了白山的山嶽信仰與修驗道的神佛合一的神祇,以十一面觀音菩薩為本地佛。

[4] 「細君」,在日文中既是「太太」,也有「人妻」之意。

[5] 濡場:日文「濡れ場」,性描寫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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