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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你錯看了我,我到底是一隻畜生……

文 |白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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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云: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師父,你錯看了我,我到底是一隻畜生……

胡相拜我為師的時候,其實我是拒絕的。

倒不是我嫌他家貧,交不齊斗米束脩,只是初見時他目光躲閃,扭捏忐忑,我便不大喜歡,覺著他不若君子坦蕩。

胡家老母跪在青竹舍下求了四日,昏倒在欄杆下,我心生愧疚,忙命弟子抬進來,安置在半里外偏舍。

胡相倒是個孝子,硬生生地闖過我布下的屠蘇陣,跪在母親床榻前,痛哭流涕,自言寧可不拜師寒廬一生也不要母親受一點傷害……我冷眼瞧著,終究被他至孝打動,便收了這個弟子。

我住青竹舍,他與老母住偏舍,山中多蛇蟲鼠蟻,我便在門前用鳳尾竹壘成一個雄黃池子,他每日背著書箱過來,無論風吹日晒,無一日缺席。

十年春秋,十年寒暑。

十年間,我身邊的弟子受不了山中清貧悉數離開,只剩下胡相,殷勤侍奉。我也不吝嗇,授他天下之學,眼瞧著他從當年灰頭土臉的孩童漸漸變為面容清俊的後生,不由得感慨:「古人云『腹有詩書氣自華』,果然不錯……」

他倒是淡定,守在葯爐前,回身如墨眉眼淡然一笑,溫言道:「皮相而已。」

說這話時,眉目之間,盛了初盛春林,盪了十里春風,身後一川溪流、青山低坳,遠處白雲深處幾點人家,山人粗布麻衣耕種田間,師徒二人,也是最好的避世時光了。

「師父,若來日我功成名就,應如何報答你呢?」

我禁不住笑了,傲然道:「你是為師一生最得意的門生,為師自是希望你仕途平順,你若要報答我,時刻把蒼生掛在心上便是。」

這也是許久以前的事了,可我總覺得恍如昨日,一隻野貓跳到我的膝上,我被嚇了一跳,抬頭便看見破廟外流水般的儀仗隊伍喧囂而過,胡相騎著高頭大馬走在中間,身旁的難民艷羨道,「快看啊,是威平候,當真是八面威風!」

威平候……

「聽說威平候又打了勝仗,這威平候也不知是什麼來歷,行軍布陣、奇門遁甲樣樣皆通……就是手段太陰狠了些,聽說這回又屠了三座城!」

「可不是,也不知道怎麼這麼狠的心,聽說他把授業恩師都殺了,這等毒辣,也不怕報應!」

我指骨一緊,懷中的貓兒吃痛,「喵」的一聲跳下來,直奔外面的儀仗隊伍衝去,正正地撞入胡相懷中,在他胸前抓出三道血爪印。他大叫一聲,跌落馬來,露出腰間三個明黃色香囊,那野貓繞著他舔著舌頭,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極其痛苦地蜷在地上,暈了過去。

師父,你錯看了我,我到底是一隻畜生……

如今的天下不太平。

皆因威平候。

帝王好大喜功,威平候便投其所好,在邊陲四處征戰,戰禍蔓延中原,天下流離的難民難以計數。我混在難民中,看他踏著萬千白骨功成名就,眉目由溫潤一點點變得凌厲,最終至今,戾氣入骨。

「畜生!」狠狠地啐了一口,可看他這痛苦情狀心中又有些不忍了。

胡相怕貓,我是知道的。許多年前鳳尾山的竹舍里也曾闖進一隻野山貓,那貓兒爪子利得很,狠狠地撓了他胸口一爪子,那時候他還小,被嚇得丟了魂,若非我發現的早,連性命也撿不回來。

他小手揪著我的衣襟,拿怯生生的目光看我,黑白分明的眸子倒是閃爍著星辰一樣的明光,軟言求我,「師父,師父不要告訴我娘……」

邊說著邊發抖,趴在我腿上,迷迷糊糊地嘟囔,「師父,你不要離開我,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人見了我都要打殺我……只有師父,待我好……」

我聽了心疼,從內室取出珍藏的千年靈芝,喂他服下,他的臉漸漸褪去了灰青的顏色,偎在我的懷裡,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事後胡母還是知道了,特地來拜謝我,我不受,她便日日采來山中最新鮮的蔬果,放在我門前。我覺得這對母子,母親知恩圖報,兒子孝順有道,心中已將胡相視為自己的傳人,畢生所學,傾囊傳授。

他下山的前夜,我把他叫到身前,並肩躺在竹榻上,說了半宿的話,他一雙眼睛溫凈如玉,充斥著慢慢困惑,最後一次求教於我,「師父,我想去紅塵中歷練,可是我總是猜不透紅塵中的人心。」

我「哦」了一聲,故意問他,「你覺得紅塵中壞人多?」

他點了點頭,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我小時候也曾隨母親下山,山下之人無理又蠻橫,我不過是偷了半個饅頭,險些被一個壯漢打死……師父你說,不過是半個饅頭而已,如何就非要了我一條性命呢?」

他困惑的樣子讓我憂慮,又有些解釋不清這個問題,只好說:「你若不虧德行,世上便人人敬重你,你若心向善,世人也必善待於你。」

他聽了,釋然一笑,「師父放心,我必將眾生之性命看得重如己命。」

是夜,他睡得香甜,我卻難眠,起身於桌案上寫了三張紙條,裝於錦囊中。第二日,我將錦囊遞給她,說道:「臨行前為師送你三個錦囊,第一個你入仕為官時打開,第二個你封侯拜相時打開,第三個,若有一日你遭了大難,於生死時方可打開……」

他拜謝離去。

師父,你錯看了我,我到底是一隻畜生……

三月後,我收到一封信,他信里懇求我照顧其母,信中夾著第一個錦囊中夾著的紙條,我捏著紙條,念出上面的字:

玩物往往喪志,貪慾難免敗身。

背面他回了句話:徒兒為官定潔身自好、廉儉勤勉。

正值春種,我放牛耕于田間,他母親在旁拔草,欣慰地落下淚來,我瞧著也覺得歡喜,彎腰種下幾個黍谷種子,「你這兒子,將來定有大出息。」

兩年後的秋收時節,山裡來了一隊官兵,恭恭敬敬先拜過我與胡母,說胡相用智謀免了一場邊疆戰禍,已官至列侯。說罷從懷裡取出第二個錦囊的字條與我,我接過來,紙條已舊,他像是撫摸良久模樣,輕輕念出上面的話:

倫常乖舛,立見消亡;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他要接我與母親去長安享福,我自是拒絕,他母親猶豫後也沒有去,只讓官兵捎話回去,說,「兒啊,紅塵經歷經歷便罷,老娘等你回家。」

這之後的三年,胡相平步青雲,三年後長安大旱,鼠患成災。也不知是怎麼了,鼠患過後,他就像變了一個人,四處征戰,將人命輕賤的如同鼠蟻,屠城掠地,天下被禍害的一片狼藉。

我接連修書給他,從勸諫到訓斥,讓他回鳳尾山,他用潦草的字跡回我一封書信,上面四個大字:師父誑我——

我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便和他母親約好一同去長安城走一遭,誰知臨行前卻發生了變故。

他派來幾位官差將我拿住,說我有謀反之心,論罪當誅,生生地押上囚車。囚車內,我怒火中燒,下山的路難走,官差脾氣不好,鞭子招呼過來,嘴裡罵罵咧咧:「得罪了侯爺,連累著我們跟著受累,真是混賬!」

胡母跟在囚車後,上前阻攔,官差知是侯爺之母不敢怠慢,想辦法擺脫了她。為首的官差拿眼橫我,「你也別怪我們兄弟,侯爺命我們在路上結果了你,你要算賬儘管找他。」

說著大口的喝起酒來,「今夜中元,殺生不吉,且讓你過了今夜。」

師父,你錯看了我,我到底是一隻畜生……

一輪明月,照耀在鬱鬱蔥蔥的山路上,耳旁鼾聲響起,草叢裡有窸窸窣窣的響動,一隻巨大的相鼠鑽出來,猛地跳到囚車上。

它的眼睛骨碌碌地看著我,抬頭看了看圓月,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向我呲了呲鋒利的牙齒。

「你要做什麼?」我問它。

它猛地低頭,用牙嗑起鐵鏈鎖來,半宿過後,鐵鏈應聲而開,官差被聲音驚醒,我忙遁逃藏入樹叢,那相鼠卻累地癱倒在囚車旁,呲著磨平了的牙齒,肚子一鼓一鼓地喘著粗氣。

官兵大驚,怒氣沖沖看著相鼠,狠狠一棍子,我只瞧見地上一灘血肉模糊。

後來我輾轉聽說,胡相聽聞此事後大病一場,瘋癲殺了此行官差,從此更加暴戾。結黨營私、殺人無數,不久官至威平候,風光天下無雙。

朝中忠良多被迫害,我聞之大慟,回到隱居前居住的廬陵舊宅,放出風聲,果然不久有故人至,進門便磕頭開門見山道,「長安有鼠患,巨鼠八尺高,如何能解?」

我看著眼前白髮蒼蒼的老人,「國舅爺安好?」

他紅著眼睛看我,「蒼生不安我如何能好,您避世多年,如今出山想必也是為了鼠患吧?」

我跌坐在座位上,「隱居多年,不想養鼠為患。」良久方垂淚道,「天下萬物相生相剋,自古唯貓能克鼠,鼠再厲害,一貓足以。」

次日,胡相出征,長安城偷偷送進一些野貓,家家戶戶皆配一隻家貓,一時長安內外貓叫聲不絕於耳。

我就混跡在去長安的難民中,隨他們睡在破廟,正迎上凱旋歸來的胡相,縱野貓抓傷了他。

他大叫一聲,跌落馬來,露出腰間三個明黃色香囊,那野貓繞著他舔著舌頭。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極其痛苦地蜷在地上,餘光瞥見我,喚了一聲「師父」,伸手拽過第三個香囊,解開看後,頓時暈了過去。

他被人匆匆抬走後,我走上前拾起掉在地上的紙條,幽幽嘆道:「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我偷偷跟上隊伍,進了長安城,一聲短哨起,成千上萬隻家貓野貓狂叫起來。他在軟榻上驚懼輾轉,跌落地上蜷作一團,一張臉露出些青灰顏色,目光膽怯閃躲,張望間看見我,遲疑了一下,便一步一步朝我爬過來,伸手攥住我的衣擺,「師父……」

我仰頭不看他,他便伏在地上落下淚來,「師父,我終是誤在紅塵的貪嗔之中。」

我氣得撥開他的手,呵斥道:「縱是天下人都負了你,你也不應該為了報復,殺盡天下人啊!」

他目光悲傷痛苦,「師父,是你錯看了我,我到底是一隻畜生……」說罷頭一歪,整個身子奇怪地扭曲蜷縮,化為一隻巨大的相鼠。

師父,你錯看了我,我到底是一隻畜生……

我從來都知道他是一隻相鼠。

那一年,他的母親帶他來拜師,他目光躲閃,扭捏忐忑,我曾修習過觀相之術,當下便看了出來。

鼠不若其他禽獸,智慧靈性極高,貪嗔報復之心卻也極重,我不願收他為徒,誰想到其母死纏爛打,於是才有了這一段師徒因緣。

我原想著教他明理修身,卻不想最終對他生了惜才之心,將畢生所學傾囊傳授。養鼠為患,釀成這樣一場危害天下的鼠患。

我坐在長安城的街頭,看人們把它的屍體從我身旁拖走,我俯身大哭,這孩子,到底也是可憐。我彷彿又看到了昔年那個面容清俊的後生,守在葯爐前,眉目之間,盛了初盛春林,盪了十里春風,溫言與我說,「都是皮相而已……」

我也曾挨家詢問,那一年長安大旱,蝗災肆虐,也不知是哪裡來的許多相鼠吃盡了蝗蟲,老百姓害怕鼠患,便藥殺棒殺了這千萬相鼠。

我聞言,閉眼彷彿能看見當時情景。胡相心系蝗災,化做鼠身招來同族相助,誰料到卻遭到百姓恩將仇報,同族大半喪身於此,他倉皇地站在長安大街上,咆哮:「師父誑我、師父誑我啊……」

是啊,我明明告訴他,若他不虧德行,世上便人人敬重他,他若心向善,世人也必善待於他。

這個道理本沒有錯,可是,我卻忘了告訴他另一個道理。天道有常,他招來同族助滅蝗災,這麼做逆了倫常。

他若當時去見我,我與他講道理,必能化解了這嗔恨,可惜的是他沉淪於報復心中,殺戮越積越多,最終不能回頭。

直到那一日,他要殺我,他最愛的母親為救我現出相鼠身,嗑斷鐵鏈後被他派來的官兵所殺,他終於徹底絕望。

紅塵啊,進退都太艱難,人都看不懂,何況一隻相鼠呢?

文武官員匆匆趕來,有舊部跪下痛哭,「當真是越國公嗎!」

我有些恍惚,起身,望著蒼天,天空昏沉沉的眼看一場大雨將至,就如同許多年前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忽然決定隱退的那一日一樣,可如今,我也不知天下還有何處可去了。

我看著百官搖了搖頭,慘笑道:「我只是廬陵一愚夫。」

背起行囊,踉蹌離開。

胡相,胡相,這天下因你而瘡痍滿目,既無家可歸,我便替你收拾了去吧……

師父,你錯看了我,我到底是一隻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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