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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郁:民國狂士

民國的人與事,有許多在今天都不可思議。我有時翻閱彼時的報刊,見讀書人的種種文字,心甚嚮往,覺得今人已不復有那時的沖盪了。中國的歷史,六朝與唐宋時的士人有幾分傲骨,給時光留下了諸多亮色,後來的讀書人就難見那樣的氣象了。唯有民國初年前後,風氣大變,狂士輩出,遺緒一直延續多年。我記得魯迅在一篇文章中就寫過那時的風尚:

但這是當時的風氣,要激昂慷慨,頓挫抑揚,才能被稱為好文章,我還記得「被發大叫,抱書獨行,無淚可揮,大風滅燭」是大家傳誦的警句。(《集外集·序言》)

魯迅那一代人,是曾崇尚血氣的,「尚武」在那時連女子也曾有過。秋瑾的故事似乎可以證明這一點。周作人在回憶錄里談到過紹興人的孤傲,魯迅那個「戛劍生」的筆名,倒可想見當年的情形。你能想到他騎著馬在南京城奔跑的樣子嗎?若是能看到那時的神采,史學家們不知又要生出怎樣的感慨了。

魯迅喜歡以「狂人」的形象隱喻所經歷的人生。不過要談人的放蕩不羈、獨往獨來,魯迅、周作人就要退避三舍,將這美譽讓給陳獨秀。陳獨秀的狂表現在多方面,不像同代的友人做人謹慎而文章放蕩。陳氏做人不守舊規,為文亦傲氣襲人。「五四」前後,有癲狂之態者很多,但像陳氏那樣倜儻的人,卻不多見。我們現在談那段歷史,當驚異於陳氏的奇特之舉。中國讀書人的狂放之風,在他那裡可謂達到了極致。

幾年間我搜集陳獨秀的照片、信札,翻閱相關的史料,被其風采吸引。他是個硬朗的漢子,一生做的都是奇事。言行舉止,非儒學化,有點離經叛道。別人不敢做的事,他往往能行。有一段故事,大概可看出他的個性。1902年秋,陳獨秀第二次赴日時,和留日學子黃興、陳天華、鄒容等人有過諸多交往。那時魯迅也來到了東京,正在學習日語。不過魯迅與人交往不多,像個靜靜的看客,沒有什麼過激之舉。陳獨秀和鄒容卻已顯出個性,不久就演出了一場惡作劇。大概是1903年春,因為陸軍學生監督姚昱惡氣擾人,陳獨秀遂與友人伺機報復。有一天夜裡,陳氏與鄒容等偷襲姚昱的住所。他們把姚昱抱住,陳獨秀拿出剪刀,將其辮子剪了下來。此舉在留學生中傳出,一片喝彩。但陳獨秀卻因此不得不回國了,因為惹怒了官方。這一故事後來成了留學生久傳的段子,魯迅想必是頗為興奮的。那時的留學生,大多留著辮子。凡被剪辮者,或被疑為偷了人家的女人,是姦夫;或被看做「裡通外國」,被視為「漢奸」。姚昱的被戲弄,其實是對該人的懲罰。魯迅對「姚昱事件」的過程,應當是清楚的。他的同學許壽裳,當時就跑到留學生會館看過熱鬧。現在推斷,魯迅與陳獨秀在東京碰面的概率很高,只不過沒有材料證實,不好妄斷。其實即使見面,也難有什麼特別的印象,因為那時候他們還都沒有什麼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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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交往的人物,好幾位都和陳獨秀有關係,個別的關係還非同尋常。比如蘇曼殊、章太炎。還有一位,魯迅後來痛恨的人物章士釗,和陳獨秀竟是老友,且一度親密無間。不過這幾個人物與魯迅多是文字關係和學術上的交往,與陳氏則不同了,有的過從甚密,乃至於同吃同住。陳獨秀和蘇曼殊、章士釗的往來都在早期,很有些舊式懷才不遇的士大夫氣。他們之間的詩詞唱和,亦帶明清讀書人的遺風。比如蘇曼殊,他與魯迅、陳獨秀的交往,也能看出當時狂士的風尚。這位帶有傳奇色彩的人物,每每被後人追憶,都有些趣味兒,像他那樣柔情萬種、放浪形骸者,的確是難得一見的。

蘇曼殊1884年生於日本,父親是中國人,母親乃日本人,可謂是混血兒。大概是1907年,魯迅結識了他。增田涉《魯迅的印象》云:

他(指魯迅)說他的朋友中有一個古怪的人,有了錢就喝酒用光,沒有錢就到寺里老老實實地過活,這期間有了錢,又跑出去把錢花光。與其說他是虛無主義者,倒應說是頹廢派。又說,他到底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不很清楚,據說是混血兒……我問道,他能說日本話嗎?回答說,非常好,跟日本人說的一樣。實際上,他是我們要在東京創辦的《新生》雜誌的同人之一。問那是誰?就是蘇曼殊。

魯迅他們要辦的《新生》,預想得很好,大有一番抱負。但是因資金的原因,最終流產了。何以吸引蘇曼殊來,由誰介紹,都沒有文字記載。只是魯迅在一篇名叫《雜憶》的文章里,談到了彼此的相通之處:都喜歡浪漫的詩人。那文章的開頭寫道:

有人說G.Byron的詩多為青年所愛讀,我覺得這話很有幾分真。就自己而論,也還記得怎樣讀了他的詩而心神俱旺……

蘇曼殊先生也譯過幾首,那時他還沒有做詩「寄彈箏人」,因此與Byron也還有緣。但譯文古奧得很,也許曾經章太炎先生的潤色的罷……

蘇曼殊的漢語本來不行,後因陳獨秀、章太炎、章士釗諸人指點,長進很快。魯迅那時欲與其聯合,大約也是看到了其間的奇氣。他後來寫的小說、詩,都有一點悲愴,是頗有誘力的。魯迅之前,小說寫得很有張力的作者,應當說非曼殊莫屬。該作者的許多作品風靡一時,陳獨秀還為其寫過序文,可見當時的影響力。有趣的是,還是在1903年,魯迅埋頭於譯雨果的隨筆《哀塵》等文時,蘇曼殊則同時譯了雨果的《慘社會》(現通譯為《悲慘世界》)。該譯文經陳獨秀修改潤色,發表於《國民日日報》上。周作人回憶說,魯迅看了那譯文,印象很深,對蘇曼殊自然有了好感。蘇曼殊在1903年後譯的一些作品,大多為魯迅所喜愛,1907年,當他出現在魯迅身邊時,立即被吸納到同一營壘里是必然的,說其為同路人也未嘗不可。他與魯迅的交往很短,遠不如與陳獨秀的友誼那麼久遠。蘇氏與陳氏相識於1902年,直到「五四」前一年去世,與陳獨秀的關係時斷時續。《新青年》創刊後,還能在該刊讀到他的小說,那該是陳獨秀所邀的。陳獨秀對蘇曼殊的浪漫生活和率真性格頗為欣賞,有時談及其學問,也有讚佩的時候。這在陳獨秀是少見的。1907年,看了蘇曼殊所譯的《梵文典》後,陳氏賦詩一首云:

千年絕學從今起,願罄全功利有情。

羅典文章曾再世,悉曇天語竟銷聲。

眾聲繭縛烏難白,人性泥塗馬不鳴。

本願不隨春夢去,雪山深處見先生。

(《曼上人述梵文典成且將次西遊命題數語愛奉一什丁未夏五》)

曼殊的頹廢、浪漫、好學,以及詩人氣質,都深得陳氏喜歡。後來兩人漸漸疏遠,有些道不同的緣故。但陳氏對他的真性情卻念念不忘,晚年的時候念及曼殊的一生,常有動情之處。台靜農追述說,陳氏念及這位亡友,神色黯然。也可見他對亡友的摯意。

追記那個時代,文人多感傷和復仇的意識,浪漫的東西自然很多。蘇曼殊的小說《斷鴻零雁記》、《絳紗記》、《焚劍記》、《碎簪記》等,就氣韻不凡。蘇氏的小說除感傷的東西外,個人主義的因素歷歷在目。比如寫暗殺,畫貧弱之人,都是陳獨秀所關注的內容。他好像在這位友人的筆墨間,感受到了相近的體驗。文學作品,往往有文人的某種寄託,曼殊多感傷,用情亦專,所以小說寫得讓人心熱。我們看那個時代的風氣、社會心理,有時就不得不在文人的墨跡里駐足。騷客與狂士提供給人的想像與暗示,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

影響魯迅較大的前輩學人是章太炎。1907年,就是魯迅與蘇曼殊結識的同一年,陳獨秀也與章太炎有過接觸,還與章氏一同加入了亞洲親和會。魯迅與章太炎是師生關係,曾隨章氏學習文字學。而陳氏則是章太炎的客人,並無深交。章太炎在世的時候,魯迅對他很客氣,亦無談論他的文章。而陳獨秀則快言快語,對其愛憎參半,愛其學識之深,鬥士風骨,又憎其混跡名流之間,未保晚節云云。不管魯迅、陳獨秀對章氏的看法如何,以狂士聞名的前輩章太炎,多少感化過「五四」這一代人。

章太炎在學問上的高深,世人是公認的,但他的狂狷、傲世,尤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他的弟子中有此特徵者甚多。黃侃的倔強,錢玄同的雄辯,曹聚仁的獨行,都含有某些章氏形影。魯迅身上峻急的一面,和其師也有吻合的地方。或說,老師的氣節,多少感染了弟子們。那是時代的風氣:康梁多狂語,章氏喜厲言。鄒容以身殉道,秋瑾血濺刑場。而諸人之中,章氏的形影,讓魯迅久久不忘,印象是抹不去的。魯迅和章門弟子相遇時,偶談章太炎,口氣頗為尊重。當然其中少不了先生的逸事。學生中喜談老師的學問者多,自然也免不了談那些桀驁不馴的往事。比如怎樣罵人,自稱為瘋子;怎樣臨危不懼,置生死於腦後;怎樣衣食無序,孤行己意。曹聚仁和魯迅談天時,大概涉及於此。看二人的通信,可以證明此點。曹聚仁1934年在《章太炎先生》一文中說到了老師的「瘋」,很有意味:

太炎先生有一個外號,叫做章瘋子。清光緒末年,梁啟超,麥孟華,奉康為教主,在上海宣傳《公羊》義法,說是「不出十年,必有符命!」太炎先生嗤之以鼻,曰:「康有為什麼東西!配做少正卯、呂惠卿嗎!狂言囈語,不過李卓吾那一類貨色!」康氏徒黨,恨之刺骨!兩湖總督張之洞慕先生之名,由錢恂介入幕府。時梁鼎芬為西湖書院山長,一日,詢章先生:「聽說康祖詒(有為)欲作皇帝,真的嗎?」太炎先生說:「我只聽說他想做教主,沒聽說想做皇帝,其實人有帝王思想,也是常事;只是想做教主,未免想入非非!」梁鼎芬為之大駭!民國二年,袁世凱誅戮黨人,縶先生於北京龍泉寺,後移札於錢糧衚衕,先生每與人書,必署「待死人章某」。前年,黎元洪死,先生挽之以聯,下署「中華民國遺民章炳麟挽」;聯云:「繼大明太祖而興,玉步未更,倭寇豈能幹正統。與五色國旗同盡,鼎湖一去,譙周從此是元勛!」孫總理奉安之日,先生寄挽之聯,更是駭人:「舉國盡蘇俄,赤化不如陳獨秀;滿朝皆義子,碧雲應繼魏忠賢。」章瘋子這外號,就這樣更流傳開,更證實了。

章太炎的影響力,在民國初已達到別的學人難以企及的程度。他的弟子有許多執掌北大教席,對現代語言文字學的普及,推力很大。到了1930年代,章氏以講學為生,門徒甚眾,學生每每以沾到老師之光為耀,遂變成了一種學術偶像。平心而言,章太炎的學問闊大而幽深,後來得其真諦者不多。魯迅向來不喜歡以弟子自居自誇自譽,對學界蛀蟲常常嗤之以鼻。他的讚賞章氏,有另樣的眼光,就與周作人、錢玄同大大不同了。魯迅以為,師徒之間不必以舊禮相處。師若荒謬,不妨叛之。所以看魯夫子的言和行,倒彷彿真的得到了老師的某些遺風,比如傲世獨立,依自不依他,等等。章門弟子中與老師最近者,反而愈遠,精神相通的寥寥。魯迅與章太炎後來的接觸幾乎中斷,但細細打量他們的「孤」與「傲」、「獨」與「狂」,卻蘊含著現代史的詩意。思想者與自己周圍的世界,並非相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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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民國文人的著作,你有時不禁發出笑聲。在凄苦的生活里,文人學者每每以醉態笑看江湖,其狀與魏晉風度何其相近,即使像周作人這樣以平和態度寫作的人,文風亦見刀影,隱含著戾氣。周氏經常稱引古人的一句話:「為人先須謹厚,文章且須放蕩。」如果只看周氏溫和的文章外表,不解其內在的隱含,那會誤讀這位人物的。他晚年萬念俱灰,在背著「漢奸」的罪名的日子,苦譯了路吉阿諾斯(現通譯為琉善)的對話錄,用意非同尋常。路吉阿諾斯是真正意義上的狂士。他罵名人,詆貴族,嘲笑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懷疑主義與雄辯氣洋溢其間,後來德國的尼采,是沿著這條古希臘文明的道路前行的。周作人一生以雅士的面目誘世,內心卻有「流氓氣」,與古今中外的狂士為伍。王充、李贄、俞理初的高傲氣,一直是他崇尚的,並說這三人是中國歷史長夜的三盞明燈。即便是晚年潦倒,陷入苦海,內心依偎的,仍是路吉阿諾斯那種獨往獨來的辯士。此類遺風久被學林,而唯「五四」學人尤烈,遙望歷史,今人是要深感慚愧的。

古人每言及「竹林七賢」,神往之色濃濃,原因是自己的身邊鮮有此類人物。魯迅那一代人可就不同了,他周圍有趣的人物是那麼多,留下的故事一時難以說盡。在綱紀毀壞、舊屋欲傾的時代,文人的表演每每與古人相反,所謂除舊布新、亂世出英雄,不是沒有道理的。不過狂人之中有真偽之分,高下之別。魯迅就不喜歡錢玄同,章太炎抨擊過吳稚暉,陳獨秀與黃侃有隙等等。凡此種種,讓人窺見了通脫之人又多不通脫的一面。中國的士風到了現代,是一次巨變。各路豪傑也湧現於此時。但後來天下歸一,此類人物逐漸消失,很有「廣陵散絕矣」之嘆。現在的青年也偶有模仿狂士者,但不知為何,總是不像,有點流氓態了。什麼原因呢?我也不知道。進化與退化,有時和時光的流逝是無關的。

(摘自《在民國(修訂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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