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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3

01

2010-4《收穫》

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

文 徐則臣

【徐則臣短篇《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刊載於2010年第4期《收穫》,獲得第六屆魯迅文學獎】

4

那座山城有個好聽的名字,城市環山而建,長江從城市腳下流過。火車重新開動,他坐在窗前她一直坐的位置,用她的眼光看見城市緩慢後退。他喜歡這個陌生的城市,山很高,樓很低,層疊而上,所有坐在房間里的人都能在晴天照到陽光。他想像那個女人拎著箱子走到家門口,打開,進去,女兒也許在家,也許不在家,即便只有一個人,這也是個美滿的幸福家庭,因為另外兩個人分別都被裝在心裡。

這是前年十月的事。他咳嗽好了以後依然常在路上,但已經養成了隨身帶葯的習慣,為了在陌生人需要時能夠及時地施以援手。他儼然成了資深驢友,當然是一個人,拉幫結夥的事他不幹。有時候一個人躺在車上他會覺得荒唐,離婚之前讓他出門毋寧死,現在只要有超過兩天閑著,他就會給自己選擇一個陌生的去處。為了能經常出差,他甚至跟領導要求換了一個工作。過去認為只有深居簡出才能躲開喧囂;現在發現,離原來的生活越遠內心就越安寧,城市、人流、噪音、情感糾葛、玻璃反光和大氣污染等等所有莫名其妙的東西,都像盔甲一樣隨著火車遠去一片片剝落,走得越遠身心越輕。朋友說,你該到火星上過,在那兒你會如願以償成為塵埃。他說,最好是空氣。

開始他只想知道前妻為什麼像不死鳥一樣熱衷於滿天下跑,離了婚就一個人去了海拉爾。他強迫自己把這裡的每一個地方都走遍。漫長的海拉爾一周。回家的那晚,火車穿行在夜間的大草原上,這節車廂里只有他一個人,他把窗戶打開,大風長驅直入,兩秒鐘之內把他吹了個透。關上窗戶坐下來把涼氣一點點呼出來,他有身心透明之感,如同換了個人。他的壓抑、積慮和負擔突然間沒了,層層疊疊淤積在他身體里的生活蕩然無存。在路上如此美妙。他懷疑錯怪了前妻,在火車上給她打電話:

「如果你還想去海拉爾,我陪你。」

「跟你這種無趣的人?」前妻聽不到火車聲,「拉倒吧。我還不如去蹦迪呢。」

他明白了,她要的是熱鬧,是對繁華和絢爛的轟轟烈烈的進入,而他想從裡面抽身而出。在認識之前,他們就已經是一對敵人了。誰也不能未卜先知,那時候他們對所有差異、怪癖和困難都抱以樂觀,以為那是生活不凡的表徵。好了,差異如果不能在相互理解中互補,那它只能是尖刀和匕首,一不小心就自己出鞘。

這座山城有個好聽的名字,城市環山而建,長江從城市腳下流過。兩年里再次經過這座城市,他想下車看看送他咳嗽藥的人。去年他也經過一次,廣播里說,一個半小時後到達那裡。在這一個半小時里他給她打了五個電話,快到站時她才接電話:出門送孩子了,剛回來。她說她很忙,見面就免了吧。

「喝個茶的時間總有吧?」那時候他在電話里說。

「真沒有,家裡一團糟。」

「出事了?你老公呢?」

「沒事,他很好。我是說,家裡亂糟糟的。」

她把「一團糟」置換成「亂糟糟」。她的態度沒有前兩次好。兩年里通過兩次話,時間都不長,身體一不舒服他就想起這個送咳嗽藥的女人。他不擅長東拉西扯,對方對東拉西扯似乎也沒興趣,只能寒暄幾句,他堅持說感謝的話。通話中他了解到,她老公在第八個月就從看守所里出來了,案子跟他無關。他把衣服撩起來給老婆和親戚朋友看,老子清清白白,還是弄了一身的傷,這他媽什麼世道啊!但憑這一身傷他升了,從司機變成了副主任。那時候她的情緒不錯,在電話里學老公如何炫耀傷痕。

「半小時也不行?我順道。」

「下午忙。我老公一會兒就回來。再見。」

「我沒別的意思——」

她已經把電話掛了。車也到了站,他猶豫一下,還是沒下車。

這一次他決定先下了車再說。車站不大,古舊的建築和石頭地面,實實在在的方塊石頭,踩著摸著讓他覺得天下太平。長江在斜下方像一面曲折流淌的鏡子,青山綠水千萬人家。撥她的手機,被叫號碼已停機。他愣了,在這個想像過很多次的山城裡,突然發現自己與這個世界失去了聯繫,你是個陌生人。這些年旅行都散漫隨意,來到這個城市不是,所以有點不知所措。他在車站廣場的石頭台階上坐下來,抽了兩根煙才定下神,然後拖著行李箱去找旅館和飯店。

午覺半小時,在夢裡想起她曾說過工作比較清閑,因為買書的人不多。他就去了新華書店。這個城市有三家像樣的書店,問到第二家,果然是在那裡做會計,不過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

「你說她呀?」財務室里的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阿姨清冷地說,「早走了,航運處。誰願意待這鬼單位。」

那阿姨對書店的前景很悲觀,沒幾個人看書了。幸虧教材教輔還有學生買,要不就得下水喝長江了。她對她的調動充滿艷羨,所以冷嘲熱諷怎麼都剋制不住。航運處多好啊,誰讓人家嫁了個好男人呢。

對,她嫁了個好男人。老公從司機變成領導,副主任也是個頂用的官,把她弄走啦。

5

航運處在隔兩條街的一座小樓上。作為會計,當時她不在班上。財務重地,閑人免進。他只能在走廊里等,抽煙要去公用洗手間。坐在馬桶蓋上他努力想像兩年後她會是什麼模樣,夾著煙的手指因此有點抖。也許應該早一點就來看她。山上的時間走得慢,即使這也是在城市裡,他甚至感到了煎熬,每一口下得都很猛,煙吸得比過去快。從洗手間出來,他看見一個年輕時髦的女人從走廊拐角處走過來,拎著一個小坤包和一個時裝袋,滿樓道都是高跟皮鞋擊打水磨石地面的聲音。她的時髦近於妖嬈,頭髮盤在腦後,因為濃妝和清瘦,臉顯得極不真實。他不能肯定她是否瞥過自己一眼就進了財務室,很快她又出來,站在門口看他,拎紙袋的右手向上抬了抬:

「是——你?」

他盯著她的臉看,終於從兩隻眼裡找到兩年前的那個女人。「是我。」他沒來由地感到了悲傷,「路過,想來看看你。」

最後半小時的班可以不上。她帶他去了十字路口處的水霧茶坊,在靠窗的位置,要了一壺明前的雀舌。

「為什麼老盯著我看?」她問。

香水。粉底。口紅。雕了花的指甲,那圖案他後來諮詢了女同事,叫踏雪尋梅。「有點不一樣了。」他盡量讓自己放鬆。

「怎麼不一樣?」

「看裝束,你過得更好了。」

「看人呢?」

「說不好。」

「有什麼說不好?」她笑笑,打開包要找東西。他及時地遞上白沙煙。「我抽這個。」她拿出的是五毫克的中南海女士煙。

「你老公換牌子了?」

「他換牌子關我什麼事?我只抽我喜歡的。」

「你們——算了,不多嘴了。」

「沒什麼,」她的表情很有點孤絕,眼神不經意間閃的光和兩年前一樣,「我們關係不好。」

怎麼會呢?但他說,「偶爾會鬧彆扭,別放心上。」

她看著窗外抽煙,動作嫻熟優雅,「還咳嗽?」

「偶爾。走到哪我都帶葯。」

有半分鐘兩人都不說話。他覺得男人應該主動打破僵局,剛想問孩子的情況,她的手機響了。她對著手機說:「有局?好,我也有。」一共六個字。

「你老公?」

「這一周他第七天不在家吃晚飯。」

「做領導應酬多。男人不容易。」

「屁個不容易,」她說,「鬼混的借口!對不起。」她為自己的粗口道歉,她的嘴鼓起來,眼睛往虛空的深處看。這是女人要哭的前兆。眼淚終於沒有掉下來。然後她突然就笑了,問:「覺得我變老了沒有?」

她的笑輕佻而又悲涼。他不再有疑問,安慰她:「比兩年前更年輕。」

「去年二十今年十八,也沒用。男人變得永遠比你快。」

她情緒開始激動,他知道她傾訴的慾望啟動了。果然,生活出了問題。這是她沒有料到的,丈夫從看守所里出來,整個人都變了。職務變了,成了個小領導,這是好事。變得愛說話,也不是大毛病,頂多是多念幾次他在看守所的苦難經,多撩幾次衣服讓別人看看傷痕。最大的問題是,他總在想:他媽的,憑什麼?他沒往口袋裡撈一分,沒睡過任何一個別的女人,局長赴宴他都只能在旁邊的小房間里隨便吃幾口。如此清白還是蹲了八個月,三天兩頭接受拷問,那些人高興了抬手打,不高興了用腳踢,他媽的憑什麼?老子生下來不是為了看人臉色給人打的。憑什麼啊?他想不通。他跟勸他的親友說,要是你整天平白無故鼻青眼腫的,你也想不通。幸好我出來了,要是被冤到底,這輩子沒準就耗在裡面了。局長死刑,副局長死緩,隨便撿出一條過硬的證據,他就不會有好日子過。所以他出了看守所大門就想,從今以後的每一天都是賺來的,咱得好好過。可著勁兒折騰,你們不是都說享受生活么,老子也來,能風光不風光我憑什麼啊?人生苦短,鬼門關我都轉了一圈。

作為八個月的補償,他升了,副主任看上去不大,但管的部門要緊,正主任一年病休要達十個月,他算個實權人物,幹什麼都便利。先把老婆從書店弄到航運處,她挺高興,高興勁兒沒過臉就拉下來了。副主任吃喝是小節,關鍵是褲帶鬆了,外頭開始有人,比她年輕漂亮。被發現後,他供認不諱,玩玩而已,他不會當真,希望老婆也別當真,就當自己老公下半身臨時借別人用一下。他改。這也是詭異的邏輯,她不能理解。副主任就解釋,一是工作需要,二是八個月的補償,一想到曾經命懸一線,他就忍不住每天都當世界末日來過。一說起八個月,他就聲嘶力竭苦大仇深,摔杯子時眼裡都能淌出淚來。你不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來的,一日長於百年。你永遠都不會知道。

改了兩三次也沒改好。再發現,他居然理直氣壯,不就玩玩嘛,又不是跟她們結婚生孩子,著什麼急。

「後來呢?」

「他竟然說,我是嫉妒那些女人年輕。你說,我很老么?」

她不老,不過洗盡脂粉後臉會顯得空,因為已經六神無主。他能理解副主任人生觀的巨變。這種事很通俗,甚至很惡俗,但巨大的幻滅感的確會讓人窮凶極惡;他不喜歡的是,副主任的自戀過了頭,她可是每個月都在看守所外面轉圈子的。「難道他當時就沒感應到?」

她的笑已經接近哭了,「那又怎麼樣?此一時彼一時。」

「他還,在乎你么?」

「也許吧。他說他在乎,他只是想用這些填滿八個月的恐懼。」

她的善解人意讓他吃驚。三年前在餐車裡她就說過,二十三歲嫁給那個男人,就算山洪暴發,他們也會抱在一起死。她堅持著二十三歲的信念,現在城市堅固,風調雨順山洪永不可能發作,副主任有了現在的世界末日般的別樣的信念。他只好幫她點上一根煙,說:「我也不知道你該怎麼辦。」

從水霧茶坊往外看,馬路寬闊,行人和車輛稀疏,植物豐肥茂盛,這裡一定是個過安寧日子的好地方。然後他們在茶坊隔壁的飯館一起吃了晚飯,主菜是當地特色的長江魚,味道之好,只有他回憶中的故鄉長河裡的魚才能媲美。喝了當地的白酒,牌子一般,口感很好,他只想嘗嘗,喝著喝著就多了。她也喝,像兩年前抽煙一樣生硬,她把喝酒當成了復仇。因為喝酒出了汗,妝有點散,但酒上了臉,把散掉的妝又補上了,比之前更好看。如果再豐滿一點,她就跟餐車上的女人一模一樣了。只是她自己並不清楚,她以為自己已經老了,需要各種時髦的衣物、昂貴的化妝品和加倍的風情藉以回到過去,回到愛情完滿的幸福生活里去。長江魚和酒讓他難受,心裡比尋而不遇還要空蕩,空空蕩蕩。他只好繼續喝酒吃魚。

她送他回旅館,晚上十點馬路上已經空寂多時。他要自己回去,她堅持要送,難得有人還惦記自己,反正孩子在姥姥家,回去也是一個人。她攙著他,兩個人搖搖晃晃貼著路左邊走。她說我給你唱個歌吧。詞曲他都陌生,唱完了她說,那時候他們晚上散步常唱這歌,男女二重唱。他就說,多好聽的歌,可惜只能你一個人唱。然後迷迷糊糊聽見她的哭聲。

她以為他喝多了,讓他躺下歇著,他堅持要坐著。「見一面不容易,」他說,「我要多看看你。」

「你喝高了。我有那麼好看么?」

「沒高。你比好看還好看。」

她在對面床上坐下來,表情如同致哀。她從紙袋裡拿出一個精緻的紙盒子,說:「猜猜這是什麼?」

「不知道。」

「仙黛爾內衣。要不要穿給你看看?」

他看著她站起來,打開包裝,先把內衣按部位和比例擺在床上,形如一個女人。擺完後,開始解盤在腦後的長頭髮,披肩,褐黃,轉身時呈現側面的輪廓,顴骨高出來,弧度有了變化。他覺得面前站著的是另外一個陌生女人。

「男人都喜歡看女人穿性感內衣嗎?」她問,開始脫外套。

他制止了她脫外套的手,「你喝高了。」

「沒高。」

「高了。」

她甩開他的手,說:「你來難道不是為了這個?」

他不說話,站起來把仙黛爾內衣裝進紙盒再放進紙袋。他想,我他媽不是聖人,可是我現在很難過。仙黛爾讓他備感哀傷,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他想像的樣子,此刻他們的生活如此複雜。他又重複一遍,「真高了。」

她一屁股坐在床上,彷彿真喝高了,「你來就是為了說我喝高了?」

「我來是順道看看你,」他說,「明天一早就走。習慣了,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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