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意識與意識中的疼痛
疼痛是長期困擾人類的臨床、心理與社會問題。近年來,隨著疼痛的神經機制研究的進展,相關研究日益指向疼痛相關的心理學過程。疼痛或對傷害的感受可能較早就出現在進化過程中,並且很久以前就具備了心理和社會屬性。大腦從海量的神經衝動中,把傷害性信息以痛覺的方式呈現給意識,並伴隨著情緒信息以反映其可能的傷害程度。意識還用類似的方式呈現和處理社會關係方面的傷害。由於生活經歷的不同,每個人對痛覺的認知也可能有極大的差異。從心理學和神經科學的角度進一步了解疼痛,可能可以為了解疼痛本質提供依據。
隨著人類平均健康狀況的改善,大量嚴重的傳染性疾病得到控制,平均生活水平得以提高,社會對疼痛的關注和投入的資源也越來越多。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發達國家用於緩解疼痛的費用已經占醫療總支出的1/3以上[1]。換句話說,隨著許多致命、可怕的疾病得到控制和治療,人們對疼痛的耐心越來越小,願意為讓自己不疼而投入的時間和金錢則越來越多。同樣的傾向也出現在各種心理疾患中。這種相關性可能暗示著疼痛過程中可能有很重要的心理成分。
臨床實踐和科學研究,都支持了心理學在疼痛過程中佔據重要地位的說法。20世紀中葉,國際疼痛研究會(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Study of Pain, IASP)為疼痛提出了一項官方定義:「疼痛是一種與實際的或者潛在的組織損傷有關的,或者可以描述為與這些損傷類似的一種令人不愉快的感覺和情感體驗。」[2]近半個世紀之後,Williams等[3]提出,疼痛定義應當修改為:「疼痛是一種與實際的或潛在的組織損傷相關的,包括了感覺、情感、認知和社會成分的痛苦體驗。」儘管這個新的定義仍然未必完全精確,但反映了疼痛學界對疼痛現象中心理與社會成分的高度重視。
疼痛問題之所以得到如此大的關注,有兩個主要原因。第一,疼痛是大量生理和心理疾病的伴隨癥狀[4]。從普通的組織損傷到晚期的腫瘤性疾病,從原因不明的腰酸腿疼到與抑鬱伴發的慢性嚴重疼痛,這些疾病的治療過程,都廣泛涉及到需要緩解疼痛的問題。第二,儘管疼痛吸引了大量的科學研究和藥物開發的人力、物力、財力投入,至今卻仍然沒有得到可靠的有效控制[5-6]。人們最常用也最可靠的止痛藥物,還是最初人類的祖先從自然界獲得的嗎啡和阿司匹林這兩大類藥物。其後的各種投入,都沒有能夠帶來更為有效或者更為專門的止痛劑。這也是相關研究越來越深入到心理學領域的原因。
近年來,隨著人們對疼痛的心理和社會屬性的關注,疼痛領域由最初的對組織損傷和身體疾病相關的疼痛的關注,到對身心疾病和心理疾病所伴隨的疼痛的關注,直至最近開始的對社會活動相關痛苦的關注[7]。這樣,疼痛領域工作中的關注就完成了從純粹的生物學向心理學、社會學的擴展。期待這種擴展能帶來對疼痛問題的認識和解決能力的根本性的變革。
疼痛研究史
曾經認為,只有人類才具有疼痛的感覺。笛卡爾就曾經提出動物是機器的觀點。既然是機器,當然就不會感覺疼痛,或者說動物的痛苦可以忽略不計[8]。這個思想的影響一直延續到今天,現在在疼痛領域的雜誌上發表以動物為實驗對象的疼痛研究論文,都會謹慎地使用「疼痛」(pain)一詞,這可能會受到審稿人的質疑。比較不會引起爭議的用法是「傷害性感覺」(nociception)。換句話說,幾乎直到今天,人們還認為疼痛是只有人類才有的感覺現象。動物最多能感覺到被「傷害」,從而做出本能的反應。
然而,已經有研究表明,動物和人一樣,不僅對自己的疼痛有感覺、有反應,還能對同伴的疼痛有所體會和同情。因此,動物或許不是像笛卡爾所說的機器,而是也同樣是生命,同樣會對自己遭受的痛苦有所感受。何況,當綜合了生物、心理和社會屬性之後,對疼痛所感受的「損傷」的理解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因此,有必要回顧一下疼痛現象在整個生命發生髮展進程中的歷史。
原始生命的疼痛
最早的疼痛現象可以追溯到何時?根據進化論觀點,生命的起源應該是某種複雜的蛋白質或者核酸分子體系。此時的原始生命或許還沒有包膜,只是漂浮在原始生命海洋中的一些彼此關聯、互相配合,並且能夠自我複製的分子群。這群大分子在環境中尋找其他合適的小分子作為原料,與它們發生物理或者化學反應以獲取活動的能量,並伺機複製自身作為新的生命。這樣的在原始海洋中浮游的、具有興奮性、代謝和自我複製能力的分子團,就是最有可能的生命進化起點。
最初生命分子團的興奮性,表現在它會不斷在環境中尋找原料,一旦遇到合適的原料,就會與之結合併產生適當的反應,作為自己的能源和自我複製的材料。與其幾億年之後的高級版本一樣,原始的分子團是脆弱的。在原始海洋內浮游的過程中,如果遇到某些強大的物理(例如溫度、壓力等變化)或者化學(例如能與其某些組成成分起反應,導致其解體的分子)因素,很可能就不復存在。因此,它需要並且很可能很快就進化出了某種感受這類危險因素,並加以迴避或者修復的機制。這可能是最早的對於實際或潛在損傷加以檢測和反應的能力,或者說,傷害性感受與反應。當然,目前還沒有證據顯示這些分子團就已經有了痛覺;但進化到這種程度的原始生命分子團,它們已經有了傷害性感受和反應的能力,這是毋庸置疑的。
單細胞生物的疼痛
當生物大分子團有了包膜,就正式被稱為原核細胞,或者單細胞生物。簡單的單細胞生物,例如阿米巴和草履蟲,都學會了儘可能地避開有害的刺激因素,而去尋找有利於自己生存的環境。在這個過程中,當遇到有害的物理或者化學因素時,就會利用它發展起來的運動功能,嘗試向安全的方向逃離。從這個角度說,單細胞生物已經確鑿地具備了對「潛在損傷」的感受和反應能力。
至於他們是不是有疼痛?如果一定要說「疼痛是大腦的功能」,那麼只有一個細胞的生物,顯然沒有一個能夠稱作大腦的東西。如果不做這樣的限制,就會發現其實並不確定知道哪怕是別人是不是有疼痛。例如,幾十年前的醫生就曾經以為,某些病人的疼痛是「裝」出來的。而實際上,想區別「裝病」和「真病」,在疼痛問題上也確實很困難。因此唯一能夠確認的,就是人們自己有疼痛。至於別的人類個體的疼痛,都是推測出來的。那麼,對於不熟悉的物種,就連推測都缺乏可靠的依據。因此,這個問題就變成了「事出有因,查無實據」。這也難怪最初的疼痛研究者,寧可在非人的實驗對象上使用「傷害性感受」一詞了,這的確是避免爭論的最好辦法。
多細胞生物的疼痛
由一個細胞進化成細胞集群生命,這是生命進化史上的飛躍。集群化的細胞就有了分工的可能,有了形成嵌套結構,也就是組織—器官—系統—有機體這樣的層級構架的可能。如果比較原始的腔腸動物和高級的哺乳動物,就很容易發現哺乳動物體內的器官很像某些腔腸動物本身。正如真核細胞內的許多細胞器很像原核細胞本身一樣。因此,人們懷疑在進化中,曾經發生過原核細胞相互包含、吞併、融合併形成真核細胞的過程。同樣的,低等動物在進化過程中,是否也存在類似的過程並最終形成了高等動物呢?
無論如何,高等動物開始擁有了發育出大腦的可能性。有了這個效率極高的信息處理裝置,高等動物就不僅能夠擁有對損傷的感受和反應,並且還有可能「意識到」這種感受和反應的發生。這種對正在遭受實際的或者可能的傷害這一事實的意識,或許就是痛覺的起點。
痛覺的出現
痛覺是在進化的哪個階段出現的呢?作為智人,人們知道自己有疼痛,也能夠由此推測自己的同類有疼痛。儘管在最近1萬年來,地球上唯一存在的人屬生物就是智人。但在此前的數百萬年間,人屬生物至少有好幾種,比如北歐的尼安德特人和東亞的直立人。智人在領地擴張中初次與他們邂逅時,對於明顯「非我族類」的其他人屬生物,又沒有任何語言溝通的可能,智人能確定這些看上去不太像人的傢伙有沒有痛覺嗎?估計是無法確定的。
而且,根據「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推測,當時的智人大概可以確認對方是沒有痛覺的。同樣的,尼安德特人大概也不覺得智人有痛覺。於是,兩個具有相似生理進化程度,但在社會組織能力上有所差別的物種之間,幾乎肯定只有互相屠殺一條路可走。而智人憑藉自己的社會組織能力,最終把尼安德特人開除了球籍。於是在智人的心目中,地球上就只剩下自己一個具有痛覺的物種了。
但是,人屬生物是地球上唯一出現痛覺的動物嗎?如果是,他們是一出現就有了痛覺嗎?如果不是,那麼猿人有沒有痛覺?其他高等靈長類有沒有痛覺?研究猩猩、猴子的專家,都知道高等靈長類有豐富的表情和情緒活動,並且也有類似語言的叫聲系統。因此,在它們遭受傷害的時候,很難說就沒有與傷害有關的感覺與情緒體驗,或者說幾乎肯定是有的。
如果靈長類有痛覺,那麼其他哺乳動物呢?比如,生物學界最常用的嚙齒類實驗動物,大鼠和小鼠,它們有沒有痛覺呢?考慮到已經擁有多種用於研究學習記憶、情緒反應、焦慮抑鬱乃至疼痛預期的嚙齒類動物模型,甚至連疼痛共情的嚙齒類動物模型都有[9-10],很難再說嚙齒類沒有情緒反應。既然嚙齒類有情緒,有預期,有社會感知能力,那麼,它們自己遭受損傷刺激的時候,能說它們沒有感覺與情緒體驗嗎?
或許,唯一有可能的區別是,儘管它們有這些體驗,但它們沒有「意識到」自己有這種體驗。但如果大鼠能夠對其他遭受痛苦的大鼠表達共情,那麼,能說它們沒有「意識到」嗎?或許,可以根據近年來對疼痛的社會屬性的研究成果,提出凡是能夠發現同伴處於痛苦中並予以幫助的動物,都應該算作有痛覺,因為他們有了對其他個體疼痛的共情行為。
從這個標準看,昆蟲大概沒有痛覺。因為蜘蛛和螳螂會在交配的時候吃掉自己的雄性配偶,而不會因為配偶的痛苦而住嘴。大鼠和小鼠則肯定有痛覺,因為他們能設法解救遭受痛苦而無法逃脫的個體。
痛覺的社會屬性
可以想像,一個長期單獨生活的動物,是不會擁有對同伴的共情能力的,因為它根本就沒有同伴。對嚙齒類的研究表明,習慣於群體穴居的種群通常擁有共情能力,而習慣於分散活動的種群則沒有[10]。這表明,共情的形成是動物社會性活動模式的產物或者前提條件。缺乏共情,是無法進化出社會行為的,因為不關心同伴的動物根本沒有團隊活動的需求;而沒有社會環境的動物,它也根本不需要共情,因為從來就沒有對象可共。
因此可以推測,痛覺最初的社會屬性——共情,一定是在具有社會性的動物種群中進化產生的。考慮到哺乳類中,動物群居的形式很常見,因此這些群居哺乳動物的出現,大概就是痛覺社會屬性進化產生的時間。
痛覺的情緒屬性
痛覺的情緒是什麼時候產生的?這個問題又涉及怎樣識別情緒。作為人類,可以從周圍的人、特別是父母那裡學會情緒反應。也因此,人們能夠懂得識別他人的情緒反應。但人們從來沒有學習過怎樣識別其他種屬動物的情緒反應。因此,其他動物即使有情緒反應,人類也無法識別,或者至少無法準確地識別。除非花相當長的時間去研究一種動物,仔細觀察它們在不同情況下的行為表現。那樣的話,或許可以猜測出它們處在何種情緒狀態之下。例如,對自己從小養大的寵物,就更有把握說出它可能的情緒狀態。
面對急性疼痛,動物和人類或許是差不多的。例如,幾乎所有動物再被其他動物咬住時,都會劇烈掙扎,試圖擺脫。這與人類遇到同樣情況的反應完全一致。但對於稍微持久一些的情形,反應就有所不同了。人類在受重傷時,會躺在那裡一邊呻吟,一邊嘗試做一些緩解疼痛的辦法,例如按摩和呼救等,或者至少疼得打滾,汗如雨下。但獅子在和同類打架受了重傷後,大概會找個沒有獅子的地方,自己靜靜地舔傷口,而不大會呻吟呼救。食草類動物如果有幸擺脫了獅子的利齒,也會找個安靜的地方舔舔傷口,偶爾也會向同伴發出求援,但疼得哼哼或者打滾的現象則並不常見。從這個角度看,其他哺乳動物雖然有疼痛的情緒反應,但並不像人類的這麼強烈和持久。而爬行類動物就很難說會有疼痛情緒反應。壁虎如果被捉住,它會弄斷尾巴逃生。因為它的尾巴能夠再生。在弄斷尾巴直至成功再生這段時間內,它的行為並沒有表現出類似情緒反應的異常變化。
痛覺的認知屬性
痛覺的認知成分是什麼時候產生的?這是最不容易回答的問題。因為迄今為止,除了人類這個物種之外,沒有辦法確定任何其他物種有認知能力。地球上曾經有過認知能力的其他人屬生物,已經都被智人清理出地球了。因此,人類的祖先似乎不願意和其他擁有認知能力的物種共存,頗有「不共戴天」之勢。如果人類的祖先曾經發現其他哪種動物有認知能力,大概也會像對尼安德特人或者直立人那樣,統統將其滅族。因此,其他動物要麼根本沒有認知能力,要麼其認知能力隱藏得非常好,無法讓智人發現。無論如何,或許可以比較安全地說,認知屬性可能是作為人屬生物獨有的痛覺成分。
意識中的疼痛
人類可能是唯一能對疼痛做出認知的物種。其他動物即使能意識到自己體驗到了疼痛,它們也無法對此做出明確的認知,更無法把它們的認知講給人們聽。或許其他具有足夠腦容量的動物,如海豚和大象,也能對它們的經驗做出複雜的信息處理,並且變成記憶,還能設法流傳給後代。但沒有發明文字的它們,比起能夠用計算機寫作關於疼痛的論文的人類,在認知上終究是差了幾個數量級。因此,也只有人類,能把對自身的觀察和對動物的觀察綜合起來,對自己的認知過程做出反思和認識。
疼痛感覺的本質
人類曾經肯定地認為大地是平的,因為它看起來就是那樣的,但古希臘天文學家埃拉托斯特尼根據正午射向地球的太陽光和兩觀測地間的距離,計算出地球的周長,從而推翻了地平說[11]。人們也曾經堅定地認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因為它看起來就是那樣的,但哥白尼用計算更為簡便的日心天體運動模型推翻了地心說[12]。因此,感覺經常是不可靠的,需要認知來幫助我們了解真實的存在究竟是怎樣的。
人們的意識必須通過感覺來了解世界。但感覺神經生物學研究表明,感覺是神經系統對傳入信號做出分析的產物。這些分析過程並不是固定的,它們是學習得來,並受到經驗、情緒、認知等因素的影響[13-14]。感覺系統給人們的意識呈現世界的過程,很像虛擬現實系統通過計算機給人們呈現虛擬世界的過程。在虛擬現實發明之前,人類無法想像自己有一天會在完全虛構的環境中宛如真實般地行動。同樣地,儘管人們很難想像自己的意識是在一片虛擬的環境中行動,但它恰恰就是如此行動的。因為意識沒有其他渠道接觸環境,它唯一了解環境的渠道就是感覺系統提供的虛擬現實。
有時檢驗所見是否真實的方法,就是試試看人們能不能準確地操縱和應對環境。但意識操縱身體來應對環境,和通過虛擬現實系統操縱虛擬的身體來應對虛擬環境毫無二致。因此,不能因為能夠如意地操縱身體,準確地應對環境,就說意識所見的就是真實的環境。因為在一個設計精美無暇的虛擬現實系統中,這一切完全可以同樣發生。
那麼,為什麼意識會採用這種虛擬現實的方式認識世界呢?這與採用虛擬現實方式顯示信息是類似的道理。神經系統採用類似二進位計算機語言的神經放電語言表達真實世界,但這樣的表達不是人們的意識習慣於處理的。人們很難從海量的數據中直接看出信息,因此人傾向於使用圖表,把大量的數據變成漂亮的偽彩圖、地形圖。如果把構成虛擬現實世界的源數據直接呈現在屏幕上,不僅無法操縱虛擬身體,連所見的環境究竟是什麼都沒法弄明白。同樣地,人們的意識也無法直接弄明白數以百萬計的神經衝動所代表的究竟是什麼。因此,感覺系統就把它處理成現在人們所感知到的方式,讓意識能夠方便地知道環境中「大致」有什麼。例如,意識無法理解從不同角度射來的不同波長、不同亮度的電磁波究竟是什麼意思,但把它顯示成一朵花,或者一張臉,意識就能明白看到了什麼。
明白了意識中感覺信息的虛擬現實本質,就可以動用人類的認知能力,思考痛覺究竟代表了什麼。正如創建IASP的研究人員指出的,疼痛是對於「實際的或者潛在的損傷」的一種意識體驗。這些實際的或者潛在的損傷,一旦進入感覺系統,就和其他任何一種感覺一樣,都變成了神經纖維上傳導的電脈衝。如果換成計算機語言,那就是長長的成千上萬串和1。既然意識看不懂這些數字,感覺系統就把它呈現成一類讓意識覺得很難過的感受。這樣的感受能促使意識迅速地知道,什麼事情不對勁了,必須趕快做出反應。因此,動物哪怕是在睡夢中,被咬住了也會一躍而起。就像戰鬥機的駕駛員,如果看到的是眼前屏幕上突然出現的一大串和1,對於他來說,那個效果遠不如看到一顆導彈正在向自己飛來,更能引起他做出迅速的反應。
因此,所謂痛覺,就是感覺系統,把那些能夠或者已經導致損傷的環境變化,包括內部環境的和外部環境的變化,直接處理成讓意識感到難受的樣子呈現給意識,從而促成意識迅速做出反應的過程。
疼痛情緒的本質
與感覺一樣,情緒也是由神經系統處理過的內外環境信息,並以某種方式呈現給意識的。與感覺不同的是,情緒反映的通常是比較緩慢持久的過程,更像是一種背景狀態,而不是需要迅速處理的反應。感覺對環境的變化敏感,情緒則對環境的狀態本身更為敏感。
急性爆發的疼痛,或者說瞬間出現的損傷傾向,可能會引起人們的劇烈行為反應,但只要它一消失,人們的狀態也就回歸正常了。但總有些損傷是難以完全避免的,其結果就是留下了一個被損傷的狀態。對於已經完成的損傷,或者說持續存在的損傷狀態,就好比飛機已經中了一顆導彈,此時再反覆地在飛行員眼前的屏幕上播放導彈飛來的影像就已經毫無意義了;反而是把飛機受損的情況呈現出來,對飛行員來說更有幫助。
對意識來說,情況也是一樣的。對於持續存在的已經受損的狀態而言,讓意識了解狀態可能更為重要一些。因此,才有疼痛情緒的產生。在正常情況下,持續的受損狀態越重,疼痛的情緒反應也相應地越強。如果受損輕微,那麼情緒反應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這也是為什麼,疼痛情緒總是遲於疼痛感覺出現的原因。
社會疼痛的本質
社會痛是個體的社會關係狀態受損產生的體驗[7]。自從智人發動了社會革命以來,社會活動就變成了人類生活的重要部分。對於意識而言,社會關係狀態同樣是整個生存體系狀態的一部分。因此社會關係的受損,哪怕只是潛在的可能受損,也需要及時作出反應。因而,大腦把這類信息處理完成之後,採取類似其他受損的通用方式呈現給意識。這樣,人們在失去親友、遭到親友疏遠或者哪怕只是懷疑有可能失去或者疏遠,都會導致人們的「心痛」。這類信息對於不善於處理數字信息的意識來說,呈現成一長串和1同樣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因此只能用感覺和情緒方式呈現出來。
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社會痛,就是神經系統把社會關係的負面變化處理出來之後,用類似疼痛的警報方式呈現給意識。與軀體損傷相似,社會關係損傷發生或即將發生時會產生社會痛的感覺,而已經受損的社會狀態會導致社會痛的情緒體驗。
疼痛認知的本質
人類的認知有一個強大的工具——語言。語言採用辭彙概念處理事務,從而讓人們不善於處理和1的意識得以迅速地處理大量信息。但這個工具同樣也有弊端。用概念可以把大量的和1總結成一個狀態,只需要在意識中用邏輯推理這些概念即可,這是它的巨大優勢;但這個用法的缺點是,意識並不準確地知道每個概念背後究竟包含了那些和1,因此同一個概念,在不同的個體,或者同一個體的不同時期、不同情況之下,它所包含的和1內容並不完全相同。甚至在整個推理過程中,概念背後所包含的和1也經常會有所變動。這也是導致邏輯推理出錯的重要原因。
譬如,因為A=B,B=C,所以A=C。這在計算機來說是絕對準確的,因為對於計算機,A、B和C都有精確的由一大串和1的定義。但對於意識而言,A、B和C背後所包含的和1並不是那麼確定的,因此在推理過程中,B的內涵可能隨時有所變化,就導致A=C這個結論並不是那麼精確的。這樣的推理過程積累多了,內涵的出入所導致的影響就可能積累到一個不容忽視的程度。
對於「疼痛」的概念而言,在不同的人、同一個人的不同時期、不同狀態之下,它的內涵可能都是不同的。例如,說「劇痛」,對於沒有經歷過特別劇烈疼痛的人,它可能代表的只是他某一次被釘子刺了一下腳底的感覺;但對於曾經患過三叉神經痛的人,它所代表的就是那種讓人寧願去撞牆、去跳樓的感受。這種概念內涵上的不同,導致不同的人在認知與疼痛相關的事物時,反應也會非常的不同。
因此對於人類而言,「疼痛」所代表的其實是個體經驗。這些經驗包括親自體驗的疼痛,也包括曾經閱讀或者在影視作品中看到的疼痛,或者了解到的與疼痛有關的知識。所有這一切過程所產生的和1,被大腦處理成同一個概念的內涵。因此,對於具有不同人生經歷的人而言,他們所說的「疼痛」很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東西。這就是人們認知中的疼痛。
結 論
隨著對痛覺及其他各種感覺過程的神經機制的了解,逐漸確定,意識中各種感覺的呈現具有虛擬現實屬性,這對了解疼痛的感覺、情緒、認知和社會性質,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些變化一旦確立,未來對疼痛問題的理解和解決方式,也必將隨之而產生劇變。
譬如,當人們忽然感受到劇痛時,當然首先要檢查是否有某種傷害正在發生。如果有正在進行的或者即將發生的傷害,不論是生理的、心理的還是社會的,人們都應當迅速處理,儘力避免它的發生,或者至少要減少傷害。當傷害過程已經完成,就要想辦法調整傷害後的狀態,以避免疼痛情緒的持續。因為疼痛情緒屬於比較嚴重的負面情緒,它的持續存在會導致抑鬱、焦慮等更多的心理疾患。同時,人們還要設法了解自己對疼痛的認知,考察其中是否有某些由於概念內涵混淆導致的錯誤理解,以避免這些錯誤認知帶來的附加傷害或者加重了的情緒反應。
如果並沒有任何傷害發生,那麼所感受到的很可能是某種幻痛。這些幻痛不論來源如何,都是大腦把某些信息處理成並呈現給意識的狀態。此時,這些狀態很可能是由於錯誤的認知過程或者神經過程造成的。深入探尋認知和神經過程,就有可能解決這類無法找到原因的疼痛。
無論是何種疼痛,對疼痛過程的透徹了解,都會最大限度地有利於解決疼痛問題。因此,疼痛的生理學、心理學、社會學和神經科學研究,都應當繼續深入下去,直到人類對這個問題獲得了滿意的解決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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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傅雪)
作者簡介:羅非,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研究員,研究方向為痛覺及其調節的認知神經科學機制。
注:本文發表在2017年第19期《科技導報》,歡迎關注。本文部分圖片來自互聯網,版權事宜未及落實,歡迎圖片作者與我們聯繫稿酬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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