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學家和流言家的《紅樓夢》
道學家
才
子
革
命
家
流
言
家
紅樓夢
引子
煮酒吃螃蟹弄個劇看看。於是我認真地看了李少紅拍的《紅樓夢》。劇組一直強調這是一版忠於120回本的《紅樓夢》。它做到了，因為它幾乎把全書一字不錯地念了下來。但再忠於原著，其實都是作者的解讀和改編。你可以做到一字不加，但你做不到一字不減吧？如何篩選素材、安排鏡頭，都體現了導演對這本書的理解。
魯迅說《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王扶林版的《紅樓夢》是才子和革命家拍的，全劇洋溢著一種悲憤的、抗爭的、批判權威的激情，非常符合80年代的精神氣質。而李少紅版妥妥的是道學家和流言家拍的。導演是站在空空道人或賈政的角度來拍這部劇。
劇中但凡是大觀園烈火烹油的情節，都是中遠鏡，且背景音樂和旁白比人說話聲音還響。這種安排營造了一種虛無的意境，暗示美好的東西都是鏡花水月。但一旦劇情發展到那些暗搓搓的事情，比如老媽媽向王夫人告狀、賈赦籌謀娶鴛鴦、趙姨娘策劃扎小人，都是近景特寫，並立刻停了背景音樂，凸顯出人物對話。這果斷是以拍宮斗劇的方式來拍《紅樓夢》。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巧者勞
智者憂
無能者
無所求
這一段是講史湘雲心直口快說小戲子長得像林黛玉，寶玉提醒湘雲不要這麼說，然後得罪了史林二人。老版給了四個人特寫。四個鏡頭剪切在一起交代了賈林史薛四人的態度：寶玉著急、林黛玉生氣、史湘雲不屑、薛寶釵看笑話。
再看10版的這段。同樣的台詞「你們看像不像」配的畫面是這樣的。小姐們都是背對著觀眾的，史林二人乾脆不見了，畫面中面對鏡頭的居然是薛姨媽和王夫人。
導演還專門給了王夫人一個5秒鐘的特寫。
緊接著就是史湘雲打包回家的場景。
為什麼在這場戲裡重要的是王夫人的心理活動，而不是賈林史幾人？所以我就說這是從王夫人心裡看出去的鬧彆扭，寶玉在這裡也是王夫人心理活動中的被觀察者。
我們再來看接下來寶玉悟禪機。這一場戲的要點是講寶玉兩邊不討好，他心裡不爽。他想起之前看《莊子》上說：「巧者勞而智者憂，無所能者無所求。」覺得自己心力交瘁為姐姐妹妹們著想，怎麼還是搞不定，心裡覺得無趣至極。
《紅樓夢》裡面賈寶玉和道家思想的關係是非常緊密的，總會出現寶玉看《莊子》被罵的場景。因此每當出現《莊子》，其實都是對這個人物思想精神的描述。這一段兩個版本都沒有完全按原著的順序來，在劇情的先後次序上做了一些微調，但解讀的方式截然不同。
老版裡面寶玉覺得無趣，一個人在外面閑逛，背景音樂一開始是舒緩的禪樂，襯托他無聊的心情。
然後插了一段他回憶姐妹們在一起玩耍的場景。接著是他站在山頭念了這段「巧者勞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這個場景里，寶玉長身直立，看著遠方，念白沉穩深邃，真的就是一個莊子門徒悟道的模樣。
接著他嘆了一口氣，一路輕快地跑下山坡回家了。音樂也跟著輕快了起來，襯托他參悟之後的舒暢。整個劇情襯托著寶玉非常大氣聰慧，足見創作者對這個人物的喜愛。
新版的裡面這一段也在次序上做了微調。它講寶玉先回到家裡，躺在床上生氣，然後覺得委屈，就爬起來寫詩。畫面中的賈寶玉涕泗交流。這時旁白插入，以一種旁觀者的語氣，代寶玉念這句「巧者勞智者憂」。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別說是寶玉，
就是寶金、寶銀、
寶天王、寶皇帝，
橫豎不嫁人就完了!
新版《紅樓夢》里充斥著這樣抹殺主角主體性的片段。但這還算好的。更糟的是它有時候甚至是反動的，它剝奪美好人物的主體性，卻賦予那些被原作者批判的人物以主體性。
比如說，最讓我受不了的——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賈赦想娶鴛鴦為妾，讓邢夫人去說媒，鴛鴦不願意，就跑到賈母面前去發毒誓，說自己就算終身不嫁也絕不從命。這是鴛鴦全書中最光彩的時刻。她在賈母面前的控訴，是這個角色最最重要的一場戲，應該完全聚焦在她的身上。
兩版電視劇都用了差不多一集來表現這個情節。舊版的鏡頭一直都是對著鴛鴦的正臉。
鴛鴦這段念白很長，在她講的過程里，鏡頭給到周圍所有人的表情特寫，突出每個人此時的心理狀態，都和她們的性格吻合。
賈母氣急攻心。王熙鳳看好戲，林妹妹不知所措，轉頭看了一眼寶姐姐，寶釵全神貫注一臉痛心，完全符合她懂事也慈悲的性格，探春一看就是氣不打一處來，馬上要挽袖子吵架的樣子，李紈是心軟的活菩薩。
儘管鏡頭顧及周圍所有人，但並不會失去焦點，因為鴛鴦的聲音是清亮的，她的台詞和這些人的表情吻合，並且所有人都是目光指向鴛鴦，表達對她的同情和敬佩。
10版最誇張的是，這一場戲從頭到尾沒有給鴛鴦一個正臉！也沒有給姑娘們一個正臉，卻給了邢夫人多次正臉近景特寫！這他媽的是什麼鬼？？？
比如說鴛鴦衝進來跟賈母哭訴，它給的是這樣一個鏡頭：
但是，卻接著給了邢夫人一段長鏡頭，描寫她從院外走進來，一直走到窗前，給了她一個單人特寫。
然後就一直保持如下的畫面視角。一個遠景，看不清老太太的臉，更看不清鴛鴦的臉，小姐們更是連臉都沒有，全是背影。鴛鴦在這裡的一段台詞是如此擲地有聲，但是整場戲大部分是用旁白來交代的，間或插著鴛鴦的台詞，背景音樂比她講話的聲音還大，使得鴛鴦的聲音聽起來就像遙遠的夢囈。
這是典型中國水墨畫的畫風——群山峻岭的背景裡面，一葉扁舟或一頂茅屋點綴其間。人物表情、心理、話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營造一種空茫悠遠的氣氛。
放在這個情節里就是：鴛鴦這個人物的心理、行動、性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賈府馬上要完蛋的氣氛。所以觀眾看到的人物，全是遠遠的背影，面目模糊，就像我們在夢境里看到的人一般。
但如果都是這樣，也倒罷了。這場戲還是有近景的。比如說下面的鏡頭，好不容易有個近景，鴛鴦卻是背對著鏡頭的。整場戲唯一一個得到過正面特寫的，只有邢夫人一個人。導演來來回回給了她三次這樣的特寫，來詳細描述她的表情和心理變化。
Why？所以導演是覺得我們在做夢的時候記不清鴛鴦和姑娘們的臉，只記得邢夫人的臉？還是覺得鴛鴦的剛烈不值得一提，而更值得表現，需要觀眾理解的，是邢夫人的無奈？我只能說，大概在導演的心裡，這些成年人的荒唐醜陋才是《紅樓夢》最重要的東西，而年輕人的思想情操都如鏡花水月，是不可靠的東西。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一個是閬苑仙葩
一個是美玉無瑕
一個枉自嗟呀
一個空勞牽掛
而在這所有年輕人中，最不可理解的一個年輕人，就是賈寶玉。有一次看李少紅的訪談，她解釋為何要選兩個演員來演寶玉時說：賈寶玉前期調皮搗蛋，到處留情，成年以後就是來還債的，所以成年寶玉就一天到晚哭不停嘛。
這是神馬鬼？賈寶玉為什麼要還債？難道還債的不是林妹妹嗎？另外，作為導演，你跟一個14歲的小孩講戲的時候說賈寶玉調皮搗蛋、到處留情，這樣好嗎？他真的不會以為自己在演一個西門慶嗎？
我覺得她拍的就是一個西門慶。來對比一下更慘絕人寰的——寶黛讀西廂。
無論是越劇還是影視劇，寶黛讀西廂都是重頭戲，因為是情竇初開的愛情啟蒙嘛。兩版電視劇里，都是在桃樹下，二人坐在山石上看《西廂記》，桃花落在書上。舊版里寶黛對望一眼，配的是《枉凝眉》的音樂。
接著鏡頭描寫寶玉看著林妹妹；之後換了林妹妹轉頭偷看寶玉。這是一個互動的鏡頭，表達寶黛二人的情感交流。接著又是寶玉看黛玉，給了很短的一個鏡頭，然後轉到黛玉的臉部特寫，表示寶玉對黛玉的凝視。
到了10版這裡，那是如假包換的活色生香啊。這一版也有寶玉看黛玉的鏡頭。循著寶玉的眼光去看黛玉，鏡頭緩慢地從手拍到胸，還要留片桃花在胸口，再拍到喉頸，再到嘴和眉眼。
接著又切寶玉凝視黛玉的鏡頭。寶玉的眼神是飄忽的，有點想看又有點不敢看，偷偷摸摸的。
導演緊跟著切了這樣一個鏡頭，並且在這個鏡頭上定格了——12秒鐘。
接著又拍了一段黛玉胸口，這個特寫里明顯可以看到林妹妹的胸口在呼吸起伏。鏡頭又沿著之前的路線，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從手搖到胸口、到下頜、到嘴、到眉眼。都是極近的局部大特寫。期間插了兩次寶玉偷偷摸摸的眼神。
全程沒有任何林黛玉的反饋，她是完全被動地待在賈寶玉的審視之下。而在舊版裡面，寶黛二人是有幾次情感互動的，林妹妹是有回望的。導演對於凝視的程度也很克制，這種克制也符合二人的愛情屬性。
而這裡的凝視程度已經可以告你三級片了好嗎？賈寶玉不是在第五回就已經性啟蒙過了嗎？這時秦鍾都已經死了很久好嗎！那他在這裡猥瑣地審視林妹妹是幾個意思？導演把林黛玉等同於賈寶玉的又一個性幻想對象是不對的。
真的不能怪小演員演得不好，再好的演員被你這鏡頭一切，也成西門慶了。放到整個劇來說，請問作者為什麼要如此濃墨重彩地描寫賈寶玉對林妹妹的性幻想，而對鴛鴦抗婚這樣的情節卻連個正臉都不願意給主角？
End
悲涼之霧
遍披華林
整部劇都是這樣，凡是美好的東西，都是虛幻的。我們看到大觀園的幾次宴席，都是一堆人亂鬨鬨笑作一堆。鏡頭是抖的，臉也是看不清的，旁白和背景音樂的聲音壓過所有人講話的聲音，讓你分不清虛實。
可是一旦情節變成偷雞摸狗，畫面變得異常清晰起來——背景音樂也停了，鏡頭也穩定了，台詞也清晰了，臉也特寫了，讓我以為在看金瓶梅。所以我說這是一版道學家和流言家拍的《紅樓夢》，看到的只有淫和宮闈秘事。
而新舊兩版的不同視角也體現了這兩部劇所誕生的年代的時代精神。舊版體現了80年代中後期少年中國的激情。創作者在《紅樓夢》里看到的是一個欣欣向榮、具有生命力的大觀園。寶黛是自由精神的代表，榮寧二府是荒淫無度、壓迫年輕人的腐朽代表。王立平寫《枉凝眉》時說，「天盡頭，何處有芳丘」不是幽怨，而是一種強烈的控訴。所以一曲《葬花吟》被他寫得蕩氣迴腸，讓你看到林黛玉孱弱的軀體下強大的精神力量。在這樣的激情之下，最後的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才讓人體會到「悲涼之霧、遍披華林」的悲劇感。
21世紀的《紅樓夢》似乎也沾染了這個時代的氤氳之氣。整個影像敘事對賈府的衰落和大觀園的青春都持不置可否的態度。創作者就像老神仙一樣，在講述一個遙遠的故事。這個故事裡的青春是虛妄的，荒淫卻是實實在在的。在描繪大觀園時，導演是懵圈的。她不知道該如何看待大觀園和榮寧二府的關係。也許她覺得，這樣的青春激情，賈寶玉的叛逆，都是虛妄，最後還不是難逃魔掌？
我看到的這版《紅樓夢》就是一群身處末世的老年人，嘲笑年輕人的異想天開，然後用裝神弄鬼的表情說：一切轉頭總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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