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上刀尖：徐浩峰何以獨步於天下？
文 |奇愛博士 落木君
在昨天剛剛公布的金馬獎提名中，徐浩峰的最新作品《刀背藏身》獲得最佳改編劇本、最佳新演員、最佳動作設計和最佳原創配樂四項提名。
而在不久前的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中，《刀背藏身》也斬獲最佳藝術貢獻獎的殊榮。
儘管作品不多，但徐浩峰的每一次出手，都足以吸引影迷的目光。
他的影片是如此得自成一格，即便講得是萬千大眾並不陌生的練功故事和江湖奇譚，但你看得懂，卻學不來。
那當中有隻屬於徐浩峰個人的精氣神。
徐浩峰在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獲獎
徐浩峰的獨樹一幟，源自於他是一個具有諸多身份的複合體，他是小說家，編劇，口述歷史記錄者，民間武術傳承人，同時也是電影學院的老師、電影導演和動作指導。
在中國電影界，這種跨界性，實在難尋。
他有兩個名字，執筆寫作的時候，用皓月當空的皓，手執導筒的時候，用浩然正氣的浩。
兩個字一文一武，似乎把他的多重身份分得很開，但他實際上把所有身份都混在一起，寫文章的時候，文風有武者的簡練，拍電影的時候，故事又有一種特殊的文人質感。
徐浩峰在《師父》拍攝現場指導
一直以來，作為中國最具民族性的類型片，武俠電影是一個有點分裂的存在。
一方面，武俠故事本身是文人的想像，帶有很強的文人趣味，所謂「千古文人俠客夢」；另一方面，武俠電影最重要的動作場面，又需要很多專業技能，沒有過硬的動作編排和電影化拍攝技巧，「武俠」是不會好看的。
在這一點上，武俠片如同歌舞片，最電影化的場面需要編舞一樣的排練，武俠片也是電影中極少的，一般需要兩個導演執導的電影類型。
拍武俠電影的導演，要麼是極具文人氣質的導演，如胡金銓、張徹，故事深邃有韻味，但到了最電影化的動作段落，或用戲曲招式，或用剪輯，或者直接交給武術指導；要麼是武術指導出身的導演，如劉家良，能把武打場景拍得真實好看，但文化深度總是差點意思。在這兩種電影中，動作場面都成為了擱置劇情的視覺奇觀。
張徹代表作、劉家良擔任動作指導的《刺馬》
但是這種矛盾，卻在徐浩峰這裡解決了。
鮮少有導演像他一樣，文武雙全，並且以武學為坐標，形成了一套完整自洽的坐標系，價值觀。他本人頗似武俠小說情節的經歷，造就了他作品的獨特氣質。
電影學院畢業的徐浩峰，在26歲那年辭職回家，在家賦閑8年，閱讀，寫作。在類似於閉關的日子裡，兩位高人對他影響極大。一位是胡海牙，中國仙學養生術的繼承人，另一位是李仲軒，徐浩峰的二姥爺，師承民國三位武術大師。
與前者的接觸催生了《道士下山》，後者則使徐浩峰寫出了《逝去的武林》、《一代宗師》，以及6篇短篇小說的合集《刀背藏身》。其中，合集中《倭寇的蹤跡》、《箭士柳白猿》和《師父》都成為了極具徐氏風格的電影。如今，這部合集的題眼，《刀背藏身》也被改編成了電影。
《師父》
一方面，他看武俠電影，能從武打場面這一極陡峭的角度，發現極熱門的電影中鮮為人知的奧義，他的影評集《刀與星辰》篇篇讓人拍案叫絕，有一種當代金聖嘆的感覺，尤其是對於《卧虎藏龍》的解讀，從周潤發對章子怡眉心的一點這個不被人注意的動作，發展出劍走偏峰的一套理論。
另一方面，他的小說和電影在文人氣息和武打實戰之間，找到了微妙的平衡。
看慣了港台武俠電影的觀眾，可能一開始會對徐浩峰的武俠電影感到有點不適，頗具現實感的打鬥，對於武術兵刃原理性的闡釋，相比于飛檐走壁上天入地的奇觀化武打，顯得「沒那麼好看」，沒有翻跟頭，吊威亞，鷂子翻身，也沒有酷炫的特技，打鬥就是樸實的擋格劈刺。
但寫實簡練的動作里，每一招都不是無緣無故出的，刀劍交鋒中，隱藏著人物的心思，體現出人物複雜的性格。可看性放在是動作引導的劇情，而不是動作本身。
這也是為什麼，他的電影里，動作戲份都完全不能用替身代勞，而且演員不是只比劃幾下設計好的招式，而是要從拳理刀法學起，因為在徐浩峰的電影里，動作戲份不是擱置劇情的視覺奇觀，而是劇情本身。
也正因如此，不管是專業武術界、學術界還是資深影評界或是普通觀眾，總是能在徐式武俠電影中找到共鳴。
這一點，我們尤其可以在《刀背藏身》配套紀錄片《心思刀理——電影武術紀實》中，可以明顯地出來。
《心思刀理》，請點擊欣賞
徐浩峰是一個特別擅長總結的電影人，在拍攝完《師父》之後，專門寫了《坐看重圍》這本書，對影片的武術動作和招式進行詳解。
這次的《心思刀理》，和《坐看重圍》一樣，目光不僅放置在普通觀眾所愛好的「幕後花絮」上，而是專門講武術動作和招式，直接展示徐浩峰的刀理，和刀理背後的禪機。
這種形式，也很讓人想起王家衛的《一代宗師》，徐浩峰當時是這部華語片傑作的編劇。
當年王家衛拍攝《一代宗師》、遍尋武術名家的過程，被拍攝成了《宗師之路》，讓人看完深感，那些銀幕上驚人美麗的背後，是多麼的不易！
《心思刀理》亦是。《刀背藏身》的故事是關於1933年在喜峰口大戰中，中國軍隊用長城大刀血戰日寇的故事，因此紀錄片中詳盡地展示了形意刀等專業武打知識和武術原理。專業性之強，以至於影片在巴塞羅那電影學院放映的時候，甚至引來了當地詠春教練來旁聽。
通過這些武術原理的展示，以及演員學習的過程，也讓我們得以管中一窺徐浩峰的工作方法。
這是我覺得這部紀錄片對於影迷而言，最有趣也最有收穫的地方。
作為導演兼武術指導，徐浩峰最大的特點是：心思縝密。
正如主演黃覺在接受採訪時所說：「徐浩峰導演是一個特別清楚自己要什麼的人，他會給你非常具體的表演要求，每個細節、每個動作，每個眼神，可能細緻到了一個嘴角的上揚。在導演的戲裡頭，你就單純地享受去做一個演員就好了。」
徐浩峰導戲的時候，通常會把自己苦思的動作，先演示給副武術指導，再傳遞給演員。這種親自示範，對刀法原理的認知，不再是單獨的動作，更是一種思維的延伸。
動作重複上百次後，又成為這個演員的本能反應，在自然揮灑之後，招式又成為演員塑造人物的方式。
徐浩峰，有想法，但不獨裁。
香港著名武打演員陳觀泰，早在邵氏電影時代，便是張徹最愛使用的明星之一，《刀背藏身》則是他繼《師父》之後第二次和徐浩峰合作。在他的眼中，徐浩峰注重武術內涵和人性提煉的創作特點，和以往的香港電影大有不同。
我們在紀錄片中可以看到，在拍攝演練中，作為一個有武術功底的資深演員，陳觀泰時常也會有自己的想法，當效果更好時，徐浩峰都能及時給予採納。
演員許晴到了片場，發現沒有替身，一開始完全慌了，但一場場戲拍下來，她明白了導演的意思，甚至展示出了自己都想像不到的體能——在一場連續拍攝六個小時的戲份中，她連續和十一個人對打，最後堅持了下來。
張傲月、春夏等演員則跟民間武術家一起從站樁學起，一步一步學武術的招式，再到刀法和最終的原理。
除了形意刀，影片里還有雙手劍、居合道、格鬥、八卦掌等，林林總總如教科書般，一招一式均有正統出處。
這樣的拍攝經驗，演員們辛苦之餘，也感覺奇妙而快樂。
在每一部作品裡，徐浩峰都要用一個兵器的典故，都會集中闡述一種武學理念。
《箭士柳白猿》說的是長槍的使用要結合拳力；《倭寇的蹤跡》展示了騎兵式的「刺」和「撩」；《師父》中則讓詠春拳與長棍短刀等兵器結合在一起，實現隔船和近身打鬥。
而《刀背藏身》講得是中國軍方33年長城抗戰的大刀術，刀法是防禦技，刀背運用重於刀刃，因為人在刀背後。刀術的精華是四個字：「力上刀尖」。
《箭士柳白猿》
在紀錄片《心思刀理》里，導演對刀理的講解，常常冷不丁蹦出一些暗藏玄機的金句：
「刀不能跟身體處在同一線上，不在同一條直線上才能保護自己，才能有下一招。」
「風吹的時候怎麼判斷樹杈的運動？是樹榦在動。」
「劍和槍是進攻性武器，身體和兵器對成一條線，便於衝刺發力。而刀是防禦性武器，敵人兵器襲來，身體要從刀後閃開。」
這些金句，也讓人不禁想起徐浩峰對《一代宗師》的貢獻來。
你不知道他說的是武學，是江湖，還是人生。也許都不是，也許都是。
在小說集《刀背藏身》的前言里，徐浩峰寫道：武俠小說是一棱刀背，幸好，有此藏身處。
徐浩峰不同於洪金寶、袁和平等前輩之處，也在於藏。如春夏對他的評價：導演本人就很像《刀背藏身》這種性格，他非常的內斂，非常的韜光養晦。
也正是於這種「藏」中，演員們體悟到「角色」（刀背）和「自我」（身）的關係，耿樂說的好：「武俠就是中國人的童話，在我們面對痛苦和人生面前，有這麼一個童話可以藏身的話，真得是一個很浪漫的事。」
也正是藉由這個童話，徐浩峰藏身於鏡頭之後，獨步於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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