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肆「衡水幫」估紀略
廠肆「衡水幫」估紀略
衡水 勝寒樓主
概念釐定
「廠肆」者，亦即琉璃廠之商鋪，歷代文人著述相沿皆以此稱，琉璃廠街原是衣冠文物軸輳，應試舉子比年雅集場所，文玩產業興盛之地。乾隆朝潘榮陛著《帝京歲時紀勝》雲琉璃廠鋪戶「圖書充棟，寶玩填街」，以此而論，當時古玩仍設攤經營。道光時方朔《金台遊學草·廠肆篇》雲「廠東門，秦碑漢帖如雲屯；廠西門，書籍箋素家家新」。紅螺山人於光緒己丑在京盤桓數月，自雲「日游廠肆」，擇精取嚴以著《海王村所見書畫錄》。勝朝遺民金息侯著《光宣小志》直謂「琉璃廠為都城文物所聚」.
衡水幫」指以清直隸衡水縣籍為主之古玩商人，此說口耳相傳，由來已久，然見之著述者，乃近年之事。1997年葉祖孚著《北京琉璃廠》中將古玩鋪以經理人之籍貫而分，有「衡水幫」和「老山西屋子」稱謂，於《琉璃廠的三種古玩鋪》一節云：「論古齋是河北衡水人開設的，人們叫這類鋪子為『衡水幫』。」1999年廠肆古玩業研究專家、「衡水幫」後期代表人物蕭書農、范岐周之師侄陳重遠著《鑒賞述往事》第五章《風雲人物――老古董商之傳略》敬古齋掌柜蕭敬齋條下記曰：「民國以來，琉璃廠古玩鋪學徒的衡水縣人日益增多，到了民國二十年前後，形成『衡水幫』，這同蕭敬齋有關，他年年向各家古玩鋪推薦學徒，都是他家鄉的十四五歲的娃娃，進古玩鋪學徒要有介紹人，有的還要有『鋪保』（由某店鋪擔保，寫上字據，蓋上水印），但只要他一出面推薦，掌柜就收下這個徒弟。敬古齋在琉璃廠開了三十多年，鑒定經營過哪些珍貴文物，沒人能說出來了，但老古玩行人都說『敬古齋是徒弟介紹所』。」 2006年琉璃廠老住戶胡金兆著《百年琉璃廠》，在《酸梅湯中滋育出大古玩鋪》一篇中認為乾隆修四庫全書時，「這時有個衡水人姓蕭的,在琉璃廠擺攤賣茶水,伺候過往行人。琉璃廠的舊書、古玩行中衡水人很多,已有衡水幫之稱。
《傳記文學》2009年第4期發表拙作《古玩名商蕭秉》，論述如下：「『衡水幫』是由衡水縣人蕭秉彝開設論古齋而來。『衡水幫』的地域概念不僅僅是當時衡水縣的區域，甚而也不是今天衡水市十一縣市區的地理區域，『衡水幫』包括當時南宮、束鹿、大興、武清等除京師以外籍貫於直隸全省之人所開設的古玩鋪。
衡水縣元明屬深州，雍正二年改隸冀州，故深州本境及冀州所轄棗強、新河、南宮、武邑諸縣商賈與衡水縣商賈均屬同鄉。廠肆「衡水幫」是以衡水縣籍，間雜深冀二州籍為主體之古玩商估自清道咸兩朝至建國後止，百餘年中開設於琉璃廠八成古玩字畫鋪面。其形成於同光時期，以蕭秉彝同治元年（1861）創辦論古齋藏畫處為標誌.
古玩行業雖系商業之一種，然與一般商業又有所不同，蓋以古玩行業必以業師指授，經年累月參悟有得，方可從業行商，是以首重師徒淵源。廠肆古玩鋪「老山西屋子」師徒均汾城襄陵人士，鮮有外省人涉足。「衡水幫」則略有不同，收徒以衡水縣周邊深州直隸州、冀州直隸州、景州三州十數縣為主，兼收順天府及直隸其他諸縣徒工，更遠及山東諸省，如雅文齋之徒孫會元、萃珍齋店伙孫學海叔侄即山東榮成人。拜師亦如是，蕭文田、范鳳山、張廣益皆出自大觀齋大興趙德習門下，蕭秉智出自綺盦南宮張鵬年門下，孫述祖之子孫桂一系韻古齋三河韓士懷之徒，其侄孫桂澄則是清秘閣弟子。如此師徒遞沿待人之語氣，行商之風格，甚而日常作派、人生信條極為接近，外人不得分辨，皆以「衡水幫」商估目之，此亦研究古玩商估需注意之極大關目。
歷史背景
清末民初系中國歷史上最近之一次收藏熱，其發軔於上層，交易於民間，參與者幾乎涵蓋整個社會階層，影響至今，餘音猶存。咸豐十年英法聯軍劫掠圓明園、庚子國變聯軍攻入紫禁城，直接造成皇家古玩珍寶海量外流，清廷國力日衰，西太后「恩准」慶寬奏議「以收買代替查抄,安頓民心」，內務府遂設肆與隆福寺收購失散於民間宮廷之物，御窯瓷器於是開禁。迄於民國遜帝溥儀為自身計，嘗以賞物之名，讓其弟帶出宮中諸多名畫，甚而為維持開支向銀行抵押庫存官窯器物。太監偷盜宮廷古器，沒落貴族出售御賞遺珍。此皆廠肆古玩市場貨源之大端。
此一時期是中國歷代民間古玩市場真正之成熟期。魏晉至唐宋賞石收藏為主，至宋道君皇帝開收藏字畫先河，再歷明末古玩收藏至康乾盛世為雜項收藏之流行期，到清末民國時期已無主流收藏大項，收藏種類可謂包羅萬象，已涵蓋宋之「古器物」，明之「骨董」，清之「古玩」。廠肆相沿以「古玩鋪」之謂，但亦有以「藏畫處」、「文玩處」、「文玩鋪」自稱者。民國十九年國民政府頒布的《古物保存法》明確規定：「本法所稱古物是指與考古學歷史學古生物學及其他與文化有關之一切古物而言。」其說自是以適應當時之形勢使然。
咸豐十年英法聯軍火焚圓明園後，廠肆「衡水幫」售出御苑字畫珍品，有記錄者即有：論古齋衡水蕭秉彝（？-1890年）售出之明《居節山水立軸》，茹古齋衡水孫虞臣（1846-1919年）百八十金售出之唐《李昇袁安卧雪圖》，銘珍齋武邑韓德銘（1875-？年）收藏之《范寬雪景寒林圖》及《馬遠夜山圖》，其它未註明出自何肆者尚有《范寬重山復嶺圖卷》、《郭忠恕車棧橋閣圖》、《巨然煙江晚渡圖》等，硬片有雅文齋衡水蕭文田（1894-1952年）售出之南宋哥窯米黃釉穿帶瓶等。
庚子國變後，博韞齋衡水楊伯衡（1883-1960年）經手之鈞窯雞心杯、宣德釉里紅三魚高足杯，鑒古齋冀州周俊普（1885-？年）售出之康熙官窯下三彩松石筆筒及乾隆官窯胭脂水色釉如來佛瓷像、徐揚繪《南巡圖》、郎世寧與唐岱繪《春原閱駿圖》，德寶齋出售之郎窯瓶、乾隆黃玉蓋碗，萬古齋雍正官窯茶葉末大扁瓶、康熙棒槌黑瓶、郎窯畫螭圓罐，英古齋雍正兩面積紅五寸盤、黃玉乳虎，寶銘齋出售之仿哥窯五彩人物大瓶，春永齋出售之道光粉彩大碗、康熙美人肩瓶等。
：寂叟《海王村遊記》有載
遜帝攜帶、抵押出宮之精品，文古齋通州陳德英（1896-1961年）經手之乾隆官窯耄耋圖窯變大瓶，雅文齋蕭文田在串貨場一千二封貨收來之乾隆官窯天藍釉花觚，玉池山房棗強馬恆雨（1890-1959年）等人經墨寶齋衡水馬寶山（1911-2004年）手售予張伯駒之隋《展子虔游春圖》等。
宮內下人盜出流入廠肆者有，余粹齋冀州王孝禹（1906-1958年）從「鍾楊」家收購哥窯筆洗、印池、小盤、水中丞四件一套，悅古齋深州韓德盛（1864-1929年）及其徒孫玉綱齋束鹿馬振卯（1907-？年）收集之大量御墨。雅韻齋順天蘇鳳山（1901-？年）經售之宣德爐等
上錄者皆名貴珍品，察諸典籍，而只記「某齋」、「某處」者更不勝枚舉也。清廷式微，外搶內盜，自家變賣，造成海量珍品古玩字畫流入廠肆，為繁榮民間古玩市場打下基礎。
廠肆「衡水幫」經營鋪戶種類凡三種：古玩字畫鋪、碑帖鋪、裱畫鋪。
今從袁鮀宣統二年筆記錄書法名家所書《琉璃廠坊肆匾額錄》中擇出「衡水幫」鋪戶如下：衡水蕭秉彝祖孫三代經營之「論古齋藏畫處」為劉溎年所書；衡水孫虞臣經營之「茹古齋」為翁同龢書；故城李龍（1862年-1902年）、深州朱壽昌、冀州鄭存禮、冀州喬篤棠次第經營之「宜古齋字畫鋪」【當為碑帖鋪，所記有誤】為陳孚恩書；衡水杜聿觀、杜星垣、南宮李光傑、冀州程長榮次第經營之「隸古齋法帖鋪」為祁寯藻所書；德平宋氏經營之「德古齋法帖鋪」為溫忠翰所書；棗強胡純粹經營「敦古誼帖鋪」為姜筠所書；束鹿寇慶吉、寇來鑫經營之「余古齋文玩鋪」為翁斌孫書；三河韓士懷（1874-1960年）經營之「韻古齋古玩鋪」為潘祖蔭所書；冀州馮雙立父子經營之「文珍齋文玩鋪」為于式枚所書；衡水劉雲朴（1868-1937年）父子經營之「賞古齋」【此處記為「寶古齋文玩鋪」，有誤。賞古齋民國三十一年歇業，邱震生（1907-1989年）開設寶古齋，股東陶北溟將「賞」上半部改為「寳」】為翁同龢所書；深州韓德盛父子經營之「悅古齋」為寶熙所書。孫殿起於民國後期增記部分有：冀州程全仁（1876-1923年）經營之「賞奇齋古玩鋪」為翁同龢所書；衡水楊伯衡經營之「博韞齋」為鄭孝胥所書。
以上所記者皆名家所書匾額之店鋪，可知古玩鋪尚有文玩鋪、字畫鋪之稱，其經營範圍最廣。古玩鋪以經營古玩字畫為主，但亦經營碑版，茹古齋孫述祖曾請宜古齋碑帖鋪之徒大興趙德習（1850-1935年）任二掌柜達十五年之久，後趙德習競開大觀齋古玩鋪。即是執廠肆古玩書畫業牛耳近六十年之論古齋亦有碑版經營記載。光緒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二日《翁同龢日記》曾記道：「論古齋送來字畫，英光殘帖一本、道因碑宋拓、周東村滄浪亭圖、查梅壑直幅皆可觀。」「英光殘帖」、「道因碑宋拓」皆碑版無疑。
碑帖鋪有法帖鋪、帖鋪之稱，其經營不外碑版、法帖之類。碑版涵括刻石、摩崖、碑碣、墓誌、石經、造像、界石、經幢、塔銘、井欄等拓片，類屬古玩之金石；法帖指墨跡之翻刻拓本，近於古籍。碑帖鋪之徒轉而經營古玩字畫者亦大有人在，德古齋法帖鋪德平宋可鈞之徒束鹿張福興民國十二年開設文燕齋古玩鋪、深州孫連科民國十三年開設澄觀閣古玩鋪；富華閣法帖鋪冀州王華亭之徒衡水閻玉山光緒十四年開設鑒清齋經營書畫雜項，閻玉山之徒衡水劉五群民國七年開設觀古閣古玩鋪；隸古齋法帖鋪衡水杜聿觀之徒束鹿寇慶吉光緒二十八年余古齋文玩鋪，寇慶吉之徒衡水孫起濤民國十三年開設師古齋古玩鋪，另一徒寧津王全熹民國十八年經營石妙齋古玩鋪；宜古齋碑帖鋪深州朱壽昌之徒冀州郭學廣民國八年開設問古齋經營書畫法帖，郭學廣之徒冀縣宋文元轉而開設宋荔秋書店。
碑帖業介於古玩業與書業之間，然其早期以經營碑版聞名，故前人著述多歸於古玩行。碑帖鋪店伙亦為拓工，捶拓所用墨紙復為古玩業經營品類，且帖鋪於廠肆設鋪經營為古玩行中最早，嘉道之時即有文人賦詩云廠肆東門「秦碑漢帖如雲屯」，同光時衡水縣閻玉山、閻世竹、閻秉彝、閻秉堯等人涉足其間，若輩均為閻庄法帖發展史上重要之人物。
裱畫鋪則服務於書畫業，後亦經營書畫，至民國中期裱畫鋪與書畫店經營界限已不甚清楚。「三分畫，七分裱」此系古玩行相對於揭裱破弊之宋元舊畫而言。廠肆「衡水幫」揭裱技術之精巧，可謂神乎其技，破弊字畫碎至不可辨分，糟脆至呼吸即散，皆可修復原狀。清末此中高手以深州人居多，萃文齋掌柜李季成、懿雅齋掌柜邵宗德、論古齋店伙呼克祥是為此中翹楚。修古齋掌柜衡水劉澄瑞，人稱劉三爺，技藝尤佳，邵宗德、呼克祥均其門徒。呼克祥（約1857-1917年），字益卿，光緒十年入論古齋蕭秉彝門下學徒，論古齋大量殘破舊畫需要裝裱，蕭秉彝便委託劉三爺代為培養，出師後為論古齋服務十多年，於光緒二十八年開辦彝古齋藏畫處，既作字畫生意，又耍揭裱手藝。民國初裱畫鋪以棗強人居多，著名者為竹林齋之劉其茂、崔俊如。劉其茂本明雅齋古玩鋪束鹿丁全福之徒，光緒三十二年與石墨齋裱畫鋪冀州孟伯舫之徒崔俊如合開竹林齋，二人揭裱填補技藝極高，更兼能整修緙絲等綉織品，手工精絕比婦人益精細，廠肆中人以劉其茂面色陰沉，整日不見笑容，謔稱「劉二寡婦」，以崔俊如慢言絲語，嗓音尖細，呼為「崔三娘們兒」，民國二年崔俊如另開竹實齋，傳徒甚夥，開設裱畫鋪面占廠肆江山半壁。劉其茂、崔俊如之徒同里馬恆雨集二師之長，民國七年開設玉池山房。馬恆雨字霽川，手藝精妙，玉池山房曾為張學良、于右任、張群等人整修古畫，甚得讚譽，曾與墨寶齋穆蟠忱、文珍齋深縣趙志誠、崇古齋香河李卓卿伙買隋《展子虔游春圖》。
老裱畫鋪多接揭裱舊畫生意，破損之處尚需補描填繪，漸對軟片鑒定入行，鋪面漸變為文玩處或藏畫處之古玩鋪。裱畫鋪之徒開古玩鋪早有先例，光緒二十九年萃文齋裱畫鋪深州李季成之徒三河韓士懷創辦韻古齋古玩鋪，獨立經營五十四年，成為廠肆僅次於黃百萬【尊古齋文玩鋪、通古齋文玩鋪東家兼掌柜黃濬，專營金石，《鄴中片羽》作者，廠肆第一財東，於「衡水幫」關係不大，其徒束鹿喬振興曾掌通古齋八載】之第二大財東。
TAG:鴻雪詩書畫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