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場小燒烤

美文 10-03

多年以前，我曾是亦舒書迷。忘了是在哪本書里，有個情節，頂著「閱盡千帆高帥富」人設出場的男主角給初見面的「涉世未深美少女」上課：你以為人生是什麼？幾個小朋友周末湊份子買點兒雞翅野遊燒烤那麼簡單？

雖然我的人設從來就和「美少女」沒啥關係，但對這論斷，當年也曾像對師太的眾多名言金句一樣信受敬服來著。可不是，人生哪有那麼簡單，首先得有很多很多愛，退一步很多很多錢，至不濟都得有健康。其實拿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和福塞爾的社會等級與生活品味公式對一下，倘若沒有口含銀匙出生，就算天時地利人和都具備，也得奮鬥不少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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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總裁文套路背後戳出來的那根狼尾巴如今看來，簡直不能再毛茸茸——人生不簡單，可是有捷徑啊，在慌張遲疑的時候，請~跟~我~來……

其實仔細想想，誰TM敢說燒烤簡單啊？如今這年頭，月入三千的海歸985，地鐵高峰期一腳能踩到仨，可是月入三萬的烤串高手呢？就算你祖上積德拐彎抹角的從資深吃貨那裡打聽到正主兒正地兒，衝過千軍萬馬殺到攤前，嘴上不大哥老姐的甜著點兒，等倆鐘頭能吃上口大腰子不？至於買肉買炭架爐子自己來？試過的吃瓜群眾，是不是一下子就深刻理解了語文課本里的「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有沒有眼見著香噴噴的肉一秒鐘變焦炭，進而開始懷疑人生？

但最重要的是，既然老子能說，治大國如烹小鮮，那老子憑什麼不能把複雜人生比成一天三頓小燒烤呢？

這場頓悟，源頭是幾天前聽到的一個BBC節目。因為錯過了開頭，不知主講人是何方神聖，後來也沒在官網上查到。但這哥們顯然和我一樣，屬於資深實力派吃貨。

用我的話轉述一下哥們的中心思想，那就是燒烤這事兒，學問可大，門道可多，更要經過重重考驗。

首先考驗勇氣：就算自家後院燒烤沒有遭遇死老鼠肉和病豬肉的風險，變胖啦痛風啦致癌啦堵血管啦不道德啦，隨手一搜好幾百萬個結果，每個點開都能把人嚇個半死，你怕不怕？

其次考驗耐心：對於BBQ新手，烤爐剛生起來的時候，火苗翻騰，正如心底餓意，是可忍，孰不可忍，最後絕對沒法忍。可你要這會兒架不住身邊餓鬼忽悠，把肉放上去，就等著被黑煙嗆個半死吧。爐子的溫度不夠高，半天烤不熟不說，好容易弄熟了，又烤過了頭，乾巴巴感覺在啃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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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考驗信心：熏了一腦門子煙灰，塞了半肚子半生不熟的肉，折騰半天，得非所願，有點兒心灰意懶，再低頭一看，操，炭已成灰離場在即呀。可先別沮喪得不行不行的，伸手試試，看似灰燼的外表之下，原來藏著一顆煙氣消散的紅熱的心。這卻才是烤串兒的最佳時機，肉放上去，不消三翻兩轉，就外焦里嫩香到爆。

最後考驗愛心：艱難困苦玉汝於成的極品烤串擺在眼前，自己卻已經吃飽了怎麼破？要不要白便宜了小手指頭都沒動過一根、之前還可能說了一車風涼話的新客人和圍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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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瓜群眾要是以為這是個哪個大廚在美食時段交流廚室機密，那可就圖樣圖森破了。這檔節目，是首播於1928年的Daily Service，全世界連續播出歷史最悠久的基督教音樂和思想文化節目。主講人通常都是主教一級的大人物，要麼就是著作等身的宗教學者，用最通俗易懂的話，在幾分鐘的時間裡，討論生老病死這些難解的人生謎題。上面那段燒烤秘笈，真正討論的話題，原來卻是中年危機和與之相纏繞的慾望與怨念——是人就有，時隱時現，沒法徹底解決，但主講人居然和我一樣，堅決認為可以在吃肉中參悟了解。大概，這就叫英雄/吃貨所見略同？

先說怕的問題，也即恐懼。拿烤肉這事來說，我反正是對營養學和生物學了解越多，就越堅信，人類肯定不是靠苦行式自我懲罰的絕對素食才達到食物鏈頂層、成為萬物靈長的，而烤肉的香氣之所以那麼難以抵禦，因為這根本就是最古老的烹飪方式，埋藏在我們的基因記憶之中。成天拿健康說事兒，大約是忘了，心理健康，也是健康，而且可能是生而為人最重要的一種健康。

而節目中則指出，出於某些信仰而棄絕肉食，用以自省自律則可，拿來當道德大棒四處亂揮，便陷入了自以為義的陷阱——你把神佛上帝當拉斯維加斯的老虎機呢，扔進去個硬幣拉一下，指望保不齊撞上大運，就嘩啦啦吐出一大堆來？！——吃肉不吃肉，行善不行善，既然出於我們的後天理性，那就註定在恩典和原諒之後。正視和承認我們與肉體同在的慾望和軟弱，往往才是我們超越恐懼、體會和效法天意之善、從而寬容與諒解他人的慾望和軟弱的開始。

再說急和喪的問題，也即中年危機的一體兩面。雞湯式的忠告，是別怕浪費，別隨便模仿別人的慾望，別怕錯過烈火烹油的風口，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和大腰子，但節目中高湯式的希望，則是就算是不該做的都做了，知道錯的還在繼續錯，搞到灰頭土臉心如死灰，也別輕易放棄灰燼之下的那一點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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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兒，便想起前幾天讀閑書，明代思想家李贄有個朋友叫曾繼泉，遭遇中年危機，加上一直沒生兒子眼看要絕戶，於是整天鬧著要出家。可猜猜剃髮為僧的李老先生怎麼回復的呢？人家寫了封信，內有名言：「如公壯年，正好生子，正好做人，正好向上。且田地不多，家業不大，又正好過日子。」我最愛的，恰是這「正好」二字。柴米油鹽醬醋茶，怎見得便賤過琴棋書畫詩酒花？這世上，有人稀罕大金鏈子，有人得意小金錶，但恐怕也大有人如我，覺得天堂的樣子，保不齊就是一天三頓小燒烤——殘火餘燼，倘若正好燒烤，又有什麼不好？

至於愛的問題，卻是最難最易，全在於此，如何是愛？多少算多？是出了名的不可說，一說便錯。可這事兒也有例外你知道嗎？那便是使徒保羅著名的「勸吃肉文」《哥林多前書》。

話說當年，住在羅馬時代北上廣深之科林斯城（Corinth，《聖經》和合本中譯為哥林多）里的大部分早期基督徒，也和現代人一樣，愛吃烤肉，但亦有兩大煩惱。

第一個煩惱和貧富差距有關：一起聚會的愛宴，照例是每家帶菜，於是有錢人跟有錢人坐一起，擼串喝酒好不哈皮，但就不想想，買不起肉的屌絲基督徒平時眼不見心為凈也就算了，可聚餐時眼見著別人吃肉我啃饃，那滋味兒就有點兒不好受了。

當然了，吃不到的葡萄一定是酸的，窮人也有窮人的輿論攻勢，這也是古往今來的人性通病。於是便生出了第二個煩惱：作為信奉多神教的羅馬帝國的大都市，科林斯城的肉鋪，也有自己的行規，宰殺出售的肉要先祭過羅馬的神靈。估計正是那些平常沒機會吃肉的屌絲基督徒，終於找到了反攻倒算高帥富的機會，開始人前人後的念叨：「你們丫吃祭偶像的肉，臟，沒良心，招報應，別看眼前鬧的歡，小心今後拉清單。」

吃肉沒事派和吃肉有罪派就此掐成一團，只好拉來德高望重的保羅老師當和事佬，結果，就誕生了這篇基督教傳統中最優美的愛的宣言。

保羅老師的意見是啥呢？

保羅老師說，吃肉不吃肉的吧，根本就不是事兒。有知識有文化的人兒，誰還不知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哦，不，耶穌——心中坐」的道理呢？但這事兒是肉的事兒嗎？這事兒是小朋友還能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了的事兒！必須看人下菜碟兒，就事來論事，不能光想著自己美了完事兒，互相遷就，大家才能手拉手比心上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