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世界】舅舅的餅子
舅舅的餅子
楚世英
聽見一陣「篤篤」的敲門聲，蒞爺好生奇怪，往年大年初二這天是沒人給他拜年的。
蒞爺打開了街門，門外一個幹部模樣的人走上前來，伸手攙住了老人家：舅舅，你老過年好啊？
看清了來人是多年不曾登門的外甥，蒞爺眼裡濕潤了。
蒞爺的這位外甥是副鄉長，從來沒給舅舅拜過年。雖說蒞爺有個副鄉長外甥，他從沒找外甥辦過任何事情。別說是買化肥種子農藥，就是關係到傳宗接代的大事也沒見他開過口。兒媳生了第二個閨女的那年，按當時的政策，兒子或媳婦必須有一個做結紮手術。媳婦一聽說動刀子，嚇得好幾天咽不下一口飯，只能兒子「手術」了。兒子說：找找我表哥，做個假的。蒞爺張口吐出四個字：按規矩辦。
爺倆喝了會兒茶，幾盤菜就上了桌。蒞爺顫巍巍地拿出瓶「泥坑陳釀」，外甥趕緊站起來接過舅舅手裡的酒瓶子。他畢恭畢敬地先給蒞爺斟上一杯，再把自己的杯子倒滿。別看外甥在鄉里是領導，見了舅舅心裡還真有些怵哩。
發生在他和舅舅間的那件事情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要追朔到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當時，爹餓得躺在炕上，滿身浮腫，奄奄一息。他想起了鄰村當生產隊長的舅舅，舅舅負責隊里的食堂。
到了那年秋天，隊里的食堂每人每天只有四兩帶土的山藥干。等篩凈了土磨成面，上鍋蒸熟了一人只能分兩個餅子。當時他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臉色黃飄飄的，身上的衣服補丁摞著補丁。他起了個大早，想把舅舅堵在家裡。舅媽說，你舅夜來一晚上沒回來。
他找了好幾個地方，在隊部里見到了舅舅，和舅舅在一起的還有兩個哈欠連連的社員。舅舅臉上冷得像結了冰，看見他進來只嗯了一聲，兩個社員凄惶的臉上寫滿了無奈。一個上了歲數的社員指著另一個年輕的社員說，他老婆剛生了孩子，奶水沒有一滴，孩子餓得哇哇叫；俺爹病了好幾天了，山藥干餅子咽不下去，眼看著就要餓死了，俺也是沒有辦法。不就二十來斤麥子嗎？舅舅盯著那個社員：你說得多輕巧，那是麥子么？那是麥種子！「餓死不吃種糧」是上了古訓的。那是隊里一百多號人來年的指望和盼頭！就你們兩家特殊？就你們家的人快餓死了？！
聽到後來，他才明白，隊里派兩個社員去外地換麥種，換回來180斤麥種，怎麼看都不夠分量。晚上，舅舅把兩個社員叫到隊部，熬了整整一宿，熬出20來斤麥種，原來兩個社員在半路上偷偷倒出來給分了……
屋裡剩下了他和舅舅，他囁嚅著說：舅，我爹在炕上爬不起來了，我是背著爹偷偷來的。聽了外甥的話，蒞爺眼裡潮濕了，蒞爺只有一個姐。舅舅領著他來到食堂。進了院，就看見隊會計把一袋袋山藥干倒進一個特大號的水缸里，正在「嘩啦——嘩啦——」地淘洗泥土。推開食堂的門，熱騰騰的餅子剛出鍋，舅舅喊過會計來，把自己名下的兩個餅子拿給了他……
他萬沒有想到，大清早來了，就拿回去了倆餅子！沒過幾天，爹也和許多村民的命運一樣，餓死了，後來，他就再也沒有登過舅舅的家門，他無法理解，舅舅管著一個百十口人的大食堂，怎麼吝嗇得這樣不近人情……
酒喝多了。蒞爺說，孩子，我對不起你爹！你娘一個婦道人家把你們拉扯大了不容易。外甥已是淚流滿面，他哽咽著說，舅，都是我不好。那年，我回去還對爹說，食堂里冒著熱氣的餅子有好幾笸籮，舅舅只給了我兩個。
舅舅說：餅子雖多，可都是公家的！
外甥說，就是這樣簡單的道理，四十多年我才明白過來。後來，年景好些了，你老沒少接濟我們，我怎麼就忘得一乾二淨呢？外甥很激動，話越說越多：我在鄉里工作，人們和我說話仰著笑臉，過年過節有的是發財的機會，幸虧我經歷了那些忍飢挨餓的日子……
春節前，鄉長「犯事」了，在沒有鄉長的鄉政府里，蒞爺的外甥授命代理鄉長的工作。代理鄉長的第一天，他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壓上了這樣一個橫幅：舅舅只給倆餅子。
世界華文研討會（HWYTXH）徵文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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