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德華甄子丹《追龍》背後：香港版「教父」的虛實人生

再猛的梟雄，終敵不過時勢。

文 崔一凡

編輯 卜昌炯

「時代變了。」電影《跛豪》中，探長雷洛對跛豪如是說道。

在這部1991年上映的電影中，跛豪叼著雪茄，雙腳蹺在豪華的辦公桌上，雙頰上的肥肉微微顫動。當年呂良偉為飾演跛豪一角增重20公斤，泛起魚肚腩，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兇悍之氣。

站在他對面的雷洛由「黃藥師」曾江飾演，兩人目光相接，刀光劍影。

如同現實中一樣，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黑白兩道的梟雄也曾同處一室，因利益和江湖規矩或相互利用，或反目成仇，二人共同成為了那個「殺人放火金腰帶」的香港的時代註腳。

跛豪和雷洛的人物原型，分別是當年香港叱吒風雲的大毒梟吳錫豪和位居四大華人總探長之首的呂樂。

電影拍攝時，吳錫豪還在香港監獄中消磨自己的30年刑期，坐擁5億金錢帝國的呂樂早已移居台灣安度晚年。

當年《跛豪》上映後大獲成功，開啟了香港電影的梟雄片時代，有人將其稱為香港版的《教父》。而後各大電影公司紛紛將現實中的黑幫大佬重新包裝，交給當紅小生們演繹。

向華強兄弟的永勝公司經呂樂本人同意後投拍了《五億探長雷洛傳》，由劉德華飾演雷洛，取得了不俗的成績。

26年後，導演王晶再次將跛豪和雷洛的故事搬上銀幕。

9月30日上映的《追龍》中，劉德華繼續演繹黑白通吃的華人總探長雷洛，當年的青澀感已經不復存在；曾經的雷洛扮演者曾江則扮演起了雷洛的岳父，臉上的老年斑依稀可見；跛豪由甄子丹飾演，有呂良偉的珠玉在前，他直言「只要努力做到第二就好了」。

這部帶著濃郁懷舊色彩的電影，沒想到成了黑馬，票房、口碑雙贏，被一些網友稱為「國慶最驚喜電影」。

香港夢

王晶很早就想拍跛豪的故事，一直沒找到合適時機。當年他監製了《五億探長雷洛傳》，之後拍攝《金錢帝國》時，設計了「阿跛」一角，無疑在向經典致敬。

吳錫豪畢竟是江湖大佬，身份非同尋常，出於謹慎，《跛豪》上映時特在片頭註明：「本片拍攝時，未經吳錫豪先生同意……為可能引起的不便之處，向吳先生致歉意。」

此次拍攝《追龍》，出品方博納影業獲得了吳錫豪後人的授權，終於讓王晶得償所願。

作為近年來的「爛片代言人」，王晶此次拍攝《追龍》似乎認真了起來。

「一般王晶拍戲不會超過6個月，但《追龍》他拍了兩年。」電影發布會上，甄子丹說。

博納總裁於冬調侃道：「每次晶哥一認真，電影肯定會拍好。」他甚至預測王晶有可能憑藉《追龍》拿到金像獎最佳導演。

王晶起用了很多當年的老人。《跛豪》中飾演肥波的鄭則仕在《追龍》里成了雷洛有情有義的手下豬油仔；老戲骨陳敏慧曾在《五億探長雷洛傳》中出演「老虎蟹」，這次飾演黑社會大佬，背後紋了一整條龍，霸氣十足。

濾去港片的懷舊情懷，雙雄的命運再次被捆綁在一起。在那個風起雲湧的時代，他們奮起於草莽之間，通過非法手段取得了令人瞠目的財富，而後又因時代的變遷而沒落。

不管是英雄還是梟雄，他們的起落都身不由己，浮華掠去，每個人的命運透出一股濃重的悲壯感。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香港，黑社會活動猖獗，而警方內部貪腐橫行，與黑社會勾連一氣。又逢內地社會動蕩，1962年內地爆發饑荒，大量災民逃往香港，以潮州人居多。

人們或翻越鐵絲網，或從深圳灣泅渡，拚命游向那個珠光寶氣的新世界，跛豪正是去香港討生活的偷渡客之一。偷渡客一般選擇九龍城寨定居，那裡是彼時香港的三不管地帶，魚龍混雜，黃賭毒和黑社會盛行。

跛豪當時還是吳錫豪，在九龍城寨出賣力氣換口飯吃。他很快就摸清了新世界的生存法則，「要夠狠，夠膽」，電影中的呂良偉說。

《跛豪》中處處可以看到當時英國治下香港社會的混亂，大逃港、天星輪加價事件、六七暴動。管理者昏聵無能，極盡撈錢之能事，因而上行下效，警察明目張胆在街上拿著警帽「收租」。不過這個細節後來遭到呂樂的否認：「這樣不成了乞丐要飯嗎？」當被問到現實中是如何收錢的，呂樂卻緘口不言。

在這個蔑視規則的花花世界裡，混不混得好全憑個人本事。吳錫豪最早在石硤尾經營「字花檔」，聚集一干老鄉，賺些賭徒的錢，時不時也干打家劫舍的行當，「豪哥」的名聲漸漸在街頭巷尾被人提起。之後他開始涉足暴利的毒品買賣，在毒品大佬背後當跟班。但因腦子機靈，行事狠辣，吳錫豪很快自立山頭，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香港的黑社會文化由來已久，最早是沿海地區反清復明的青洪幫，後來青幫在上海盛行，講究的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實行學徒制；洪幫則盤踞香港，講究兄弟義氣，大家一起合夥賺錢。

電影中，「豪哥」憑著一身豪膽投靠毒梟「肥波」，而後又因利益反目成仇。他一身西裝革履想和雷洛握手，卻遭後者無視，只好尷尬退下，嘴裡輕輕擲出一句，「干你娘」。正如那時的吳錫豪一樣，想要錢和女人，想要出人投地，就要不斷變強。

「我們生來就是要做大事的人。」他對同伴說。而當時的生存環境只能逼迫他不斷在血雨腥風中穿行，什麼最賺錢就做什麼，用刀口舔血的方式靠近自己的香港夢。

電影中，跛豪與肥波交惡之後，雙方你來我往相互設計要致對方於死地，吳錫豪落得左腿終身殘疾。「跛豪」的名頭在江湖上流傳開來，屬於「跛豪」的時代才剛剛開始。

爬上權力的半山腰之後，街頭殺伐漸漸成為解決問題的備選方案，跟各方大佬稱兄道弟才是賺錢良策。「跛豪」勢力漸長，終於得到了呂樂的賞識，往後的日子裡，兩人共同控制黑白兩道那些見不得光的交易。

呂樂是更早一批去香港的大陸人，上世紀四十年代末，內地政局未穩，大批潮汕人前往香港生活。值得一提的是，這批大陸人中也有李嘉誠。如果說李嘉誠代表了潮汕人踏實勤奮、吃苦耐勞的一面，那麼呂樂、吳錫豪就詮釋了潮汕人冒險家的一面。

呂樂

這種冒險精神通常能讓一個無名小卒短時間內平步青雲。

呂樂初出茅廬時是普通的軍裝警員，滿懷理想，甚至自命清高，因而處處受排擠。生活的現實很快讓他看清了自己的幼稚，理想隨之崩塌，「如果我要貪，就要貪一個億」。

劉德華飾演的雷洛在片中的轉變大約從此時開始。而晚年時的雷洛在加拿大的豪宅旁回憶稱，一輩子努力打拚，只是為了能吃上飯。

這似乎是一個屠龍少年最終變成惡龍的故事，在當時的香港社會中，想要往上爬，就要放下少年的自尊和高傲，遵循他以往所藐視的規則，一步一步走上權力巔峰。

隻手遮天

呂樂一方面是個雷厲風行、破案率極高的優秀警探，另一方面又有著黑道中人的行事手段。

回歸之前，香港黑道有四大家族，新義安、義群、14k、和勝和，江湖上有「單馬聯同全港九，四大公司泊碼頭」的說法。其中跛豪就是義群的領導人，新義安的龍頭坐館便是呂樂姑丈。呂樂與黑道家族相互幫扶，黑道提供資金供呂樂行賄晉陞，反之呂樂又給他們提供保護傘。英國人在港期間發生一些大案要案，通常只能由呂樂出面擺平。呂樂回憶稱，他甚至無需親自動手，跟黑道大佬打聲招呼讓他們交人便了。

如此「高效」的破案手段使英國人不敢拿他開刀，呂樂的氣焰也日益囂張。當時新上任的外籍警務處長因沒有去拜候他，呂樂就以「放鬆破案工作」來回應。直到社會案件頻發，警務處長不得不主動敲開呂樂家的大門。

電影《追龍》採用了雷洛與跛豪的雙雄模式，片中最大的反派也不再是「人民內部矛盾」，變成了腐敗的英國統治者，或許是香港電影中江湖與廟堂的罕見統一。博納總裁於冬說：「我們要賦予這個電影一個更大的反派，就是那個時代。子丹演梟雄，在那樣一個惡的時代，他不狠不惡，生存不了。華仔演一個探長，上來就被湯鎮業飾演的角色欺負、打耳光，他必須巴結那個年代的英國人，做到更高的位置。他們兩人背後都有一個更大的反派，就是英國的黑勢力。」

1959年，呂樂升任港島及九龍區總華探長。身處香港油水最多的轄區，呂樂的權力和財富進一步膨脹，「傳說他的權力比港督都大」，這是《跛豪》中呂樂初登場時的介紹。

英國人也並非由著他性子來，規定一名警探在一個地區任職到一定期限，就必須和其他警探調換轄區。這種方式非但不能遏制腐敗，反而讓他們的犯罪鏈條繼續拉長。

當時香港有四大華人警探，除呂樂外，還有藍剛、韓森和顏雄。《五億探長雷洛傳》中，導演將顏雄設置為雷洛的死敵，這讓呂樂頗為不滿，顏雄當年一直是呂樂的跟班，後來呂樂隱退，才將港島及九龍總探長的職位讓給顏雄，而韓森也是經他提拔才坐上總探位置，唯一能和呂樂掰掰手腕的只有藍剛，他們私交甚篤。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呂樂手下有一位叫曾啟榮的馬仔，後來晉陞至軍裝警署署長，他有一個兒子，叫曾志偉。有一次譚詠麟和曾志偉踢球，偶然見到曾父，曾父發了一個大紅包給他。譚詠麟後來回憶，從那時起就決定，一定要做這個小胖子最好的朋友。

六十年代是呂樂的鼎盛時期，他一手打造了香港警察系統的貪腐網路，對內索賄行賄，操縱系統內警員的晉陞，影響極深。後來，廉政公署成立，對貪腐實行零容忍制度，一度引發警廉衝突。因為沒有一個人是乾淨的，時任總督只得下令，1977年的貪腐行為既往不咎，才平息衝突。對外與其他政府部門，黑社會沆瀣一氣，互為依託，造就了盤根錯節、密不透風的金錢帝國。

跛豪也是這個帝國的重要組成部分，依靠精明的手段和與呂樂的良好關係，跛豪的毒品生意進一步擴張，他開始涉足金三角的毒品交易，與羅星漢、坤沙等人過從甚密。後來警方破獲跛豪一案，涉及毒品超過30噸。1977年，馬惜珍、馬惜如兄弟被控在1968年到1974年間偷運700噸毒品進入香港，而兩兄弟之前不過是跛豪的小弟。

瘋狂的地下交易讓他們積累了巨量的財富。後來跛豪被捕，檢方直言很難查清跛豪的真實財產，甚至不需讓他們繳納罰款，因為對跛豪來說，罰款可能只是九牛一毛。作為公職人員的呂樂相比之下財產更加透明，1959年至1968年間，呂樂父母先後在尖沙嘴、筲箕灣、觀塘、沙田、港島半山及灣仔區，購入當時共300多萬港幣的物業。在外逃加拿大之後，廉政公署證實他的實際財產達到驚人的5億港幣，當時在香港買下一整棟樓也不過幾十萬港幣。

此外，跛豪和呂樂的勢力延伸到了香港的各行各業。娛樂圈自不多言，他們開辦影視公司，拿著槍找明星簽約拍片。當年向華強向華勝兄弟投拍《五億探長雷洛傳》，也是通過大哥向華炎的關係爭得呂樂本人同意的。至於傳媒業，電影中跛豪設美人計引誘肥波，就是靠手下的警察和媒體記者兵分兩路做實證據，才將他徹底擊垮。

現實中，跛豪的手下馬氏兄弟創辦了東方報業集團，後來馬惜如之子馬廷強繼承父業，因為身有殘疾，被稱為二代跛豪，娶影星黎姿為妻，掀起一時輿論。

時代變了

「時代變了。」雷洛說。彼時香港社會正處於動蕩期，政府部門長時間大範圍的腐敗行為令統治者必須重新思考應對手段，設立廉政公署的傳聞已然甚囂塵上。

六七暴動成為英國人治下香港的分水嶺。1967年5月，位於九龍新蒲崗的塑料花廠發生勞資糾紛，工人罷工，之後演化成「五月風暴」，當時的參與者稱其為「反英抗暴」。暴動共造成51人死亡，802人受傷，1936人被檢控。

六七暴動被呂樂等人鎮壓下來，卻促使當時的英國殖民政府改善香港地區的施政方針。到了1973年，時任香港總警司葛柏攜帶巨款成功潛逃回英國，飽嘗貪腐之苦的香港市民大為震怒，紛紛走上街頭抗議。為平息民憤，新上任的港督麥里浩提請立法局同意建立一個專責獨立的肅貪機構。1974年2月15日，香港廉政公署宣告成立，繞過原先的反貪局，直接向港督彙報工作。

在這之前，精明的呂樂已嗅到風聲。1968年，48歲的他激流勇退，自願卸任華人總探長職務，舉家移民至加拿大，繼續坐享5億財富。1976年，廉政公署正式對呂樂發出通緝令，由於加拿大與香港同屬英聯邦，呂樂只得逃往台灣躲避，直到2010年呂樂辭世，通緝令才被撤銷。

但如呂樂一般功成身退的畢竟是少數，四大探長中的另外3位相繼落馬，逃往國外避難。黑社會失去保護傘，開始收手做正經生意。此時的跛豪卻對廉政公署不以為意，以為這只是一時的風頭。他甚至愈發大膽起來，不斷侵佔其他3家黑社會家族的地盤，夢想著統一香港黑道。

正如呂樂所說，時代變了，以往的規則行不通了。1974年11月12日，吳錫豪被捕，經過兩年的審訊，跛豪被重判入獄30年。直到1991年，吳錫豪因患肝癌晚期才獲港督特赦出獄，之後不足一月即去世，一代梟雄就此隕落。

逃亡在外的呂樂則過起了深居簡出的生活。後來台灣媒體在呂樂超過30年屋齡的老公寓採訪他，他早已不復當年的榮光，連理髮都是在仁愛醫院地下室的理髮部解決。呂樂平時最大的娛樂就是和幾位外逃的老部下喝茶聊天，其中就包括曾啟榮，定居泰國的顏雄也經常來找他敘舊。

呂樂的鄰居從來不知道什麼「五億探長」，只是察覺到每次聚餐呂樂都出手闊綽，有股重情重義的江湖氣。2010年，呂樂在加拿大病逝，享年90歲。

多年後，舊日的傳奇已經甚少被人們提起，它獨屬於那個充溢著江湖氣的香港，當年粉墨登場的梟雄們也隨著時代的變遷化作煙塵。

電影《跛豪》中，幾分鐘前還氣焰囂張的跛豪被拘捕壓上警車，恍然間，他問手下：「大蝦，我是不是有些醉了？」時代給了跛豪機會，讓他成為一代梟雄，但在此時，屬於他的時代已經過去，屬於香港的江湖也已經走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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