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綠帽子》(四)
有些被遺忘的往事,不是真的被遺忘了,只是作了很深的潛藏,就像找不到革命目標的散兵游勇,撤退到叢林深處,一但有了召喚,重返沙場,鐵血鬥志會分外旺盛。呂貞子端坐在沙發上,閉目凝思,恍惚中,她看到了一個哭泣的小女孩,迎著凜冽的寒風歪歪倒倒地走在黃荊坡的小路上,她在尋找嬸嬸,或者說媽媽。在她的心目中,她以為嬸嬸就是媽媽,媽媽就是嬸嬸。一個中年婦人蹲下身,抱起小女孩,用衣袖揩著小女孩的鼻涕眼淚,哽咽道,小可憐,你是什麼命呀!爹沒了,媽又被人幾個羊肉包子騙沒了,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狼心狗肺的親伯父伯母。嬸嬸突然出現了,嬸嬸怒視著中年女人,說,你也相信是真的?中年女人翻著白眼說,最好不要是真的,可人呢?她媽在哪裡?
碎片在呂貞子心驚肉跳中,閃著瀅瀅的淚光,那是嬸嬸的淚光。嬸嬸攥著大伯的衣袖,仰著一臉眼淚問,真的找到了?真的找到了,我明天坐早班車去縣裡接她回家。
雨後的陽光照得樹葉閃閃發亮,被接回家的徐二,坐在門前的大青石板上玩。徐二,你回來了?面對坎下路人的問話,徐二將頭伸向前,俯視著路人,神秘兮兮地說,我是被拐賣的,是警察救了我。
路人說,萬幸,你以後,不要一個人下山了。
你知道是誰拐賣了我?是我大哥和大姐呢。
路人搖搖頭,嘆惜著匆匆離開。
呂貞子記憶中的細節是不是有為求解而虛設了場景,呂貞子自己也不知道。
你是我生的。徐二撫摸著小小呂貞子的頭說。呂貞子打掉徐二的手,說,我是嬸嬸生的。徐二不管嬸嬸在幹什麼,沖著嬸嬸嚷道,姐,她是我生的。嬸嬸抱起橫著眉毛生怒氣的呂貞子,說,貞子,你是媽媽生的,記住啊,你媽媽叫徐二,你是嬸嬸養的,嬸嬸就是大媽媽。
一撥又一撥路人在徐二回來的那幾天,總是停留在大青石板坎下的小路上,仰頭聽徐二的廣而告之:我是被拐賣的,是警察救了我。你知道是誰拐賣了我?是我大哥和大姐呢。他們騙我上館吃羊肉包子,吃了包子我就跟他們走了。
呂貞子一個激靈,從沙發上竄到地上,定睛一看,母親徐二還在捉牆壁上的月亮光斑玩耍。
第二天早晨,吃早飯時,徐二嘟著嘴巴沖大伯說,大哥,她是我生的,我也要送她去上大學。
呂貞子抬起警惕的目光望著大伯,她的眼光被突然憶起的往事變得冰一樣又冷又硬。大伯和嬸嬸對望了一下,雙雙縮回的目光,充滿了做賊心虛的慌亂。
徐二見沒有迴音,說,你們這些死人,我要送她去上大學。
呂貞子的目光的是冷的,心裡卻是潺潺暖流,猜疑和失望並不能覆蓋被收養的恩情。她甚至決定從此時此該,永遠不要知道,大伯和嬸嬸是不是真正賣過自己的母親。即便賣過,十年不準單獨下山的盯防,已經贖回了一切。跨越障礙、省略陰影,得到更多迎面的陽光,讓曾經所有的美好繼續吧。
大伯咽了一大口菜,脖子梗了梗,說,送,她是你生的,你怎麼能不去送呢?
嬸嬸垂下眼帘,沒有表態。
呂貞子努力調整了情緒,對徐二說,媽,你回答我幾個問題,答對了,就可以送我。
好呀,好呀,你問。
你叫什麼名字?
徐二。
家庭住址?
黃荊坡。
黃荊坡在哪裡?
在山上。
家人的電話號碼,也就是大伯的電話號碼是什麼?
徐二想了想說,你們都記得。
呂貞子轉身望著大伯,說,大伯,這……萬一走散了,能找到嗎?
大伯久久地凝視著侄女,說,走散了,後果是什麼,我比誰都清楚。不會走散的。
大伯答應徐二送呂貞子上學的要求,在呂貞子心中是大話好救急,免得徐二糾纏,心煩。當三張粉紅色火車票靜靜在躺在栗色的飯桌上時,呂貞子驚詫地問,大伯,您真要帶她一起去?
大伯說,我送你走了,嬸嬸還看得住你媽么?
徐二坐在桌邊摘黃豆中的砂粒,說,你們敢不要我送,我自己搭船去。
呂貞子問,媽,你自己搭船去?你去哪裡?
徐二不耐煩地說,我不曉得。
不怕被人請你上館吃羊肉包子?呂貞子的話一出口,立刻後悔了,她下意識地瞟了一眼大伯,大伯微閉雙眼,表情看不出變化。
還過三天,就是上學去的日子。嬸嬸坐在太陽下用一塊綠色的布縫帽子,徐二坐在小板凳上,望著嬸嬸飛針走線,不時端杯熱茶喂嬸嬸喝。嬸嬸兩手不空,伸長脖子夠徐二獻來的熱茶,嘖嘖嘴說,嗯,茶葉放的不多不少,剛好。
嬸嬸,這綠帽子?好像不妥吧?
嬸嬸笑道,小丫頭片子,嬸嬸活了幾十歲,以為嬸嬸糊塗了?
那你縫綠帽子玩呀?
嬸嬸說,我在電視里看了,那火車站人擠人,頭碰頭,萬一你們被衝散了,咋找啊?
綠帽子能幫人找到?
嬸嬸說,我看了,那些人里,除了沒有戴綠色的帽子外,別的花色和樣式什麼都要有,只有戴綠色的帽子才是最打眼的。
嬸嬸,你要大伯在人海中戴頂綠帽子,也太不符合國情了吧?
哎呀,誰認得你們呀,我們自個人好認好找就行了。要是你媽這回又丟了,才是真正要了我們的命,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徐二,聽好,要是你找不到呂貞子和大哥了,你就跟人說,你的大哥戴一頂綠色的布帽子,就能找到。
徐二點頭說,好咧。
嬸嬸,您這是什麼錦囊妙計?
嬸嬸說,你想,誰見了一戴綠帽子的,不會多瞧幾眼,這一多瞧不就記住了?記住了提供的線索不就準確了,找起來不就容易得多?
嬸嬸把帽子做好了,又拿來一雙新買的旅遊鞋,叫呂貞子把家庭地址和電話號碼寫在鞋內里,並吩咐一定多寫幾處,下筆重點,不能隨便就可以被磨掉。呂貞子一邊寫,一邊對嬸嬸說,要是遇到人販子,這地址和電話號碼有什麼用?嬸嬸說,這就是一個防嘛,人販子哪是時時處處都能遇上的?
在鄭州火車站出站口的滾滾人流中,大伯提著兩個碩大的行李包,脖子上吊著一隻人造革的挎包,頭上戴著嬸嬸專門縫製的綠帽子,倒退在人流中,並盡量踮起腳尖以便呂貞子母女二人看到,大伯頭上的綠帽子像一張荷葉浮在人頭的湖面上,呂貞子牽著徐二,望著荷葉前進。綠帽子讓三人在對方的視線里一直向安全的出站口走去。
出了站口,需要再換乘去蘭州的火車。大伯買好了票,離發車時間還有三小時,大伯問徐二想吃什麼,徐二說,羊肉包子。大伯猶疑了一會兒,建議道,我們吃炒菜吧,多點幾個菜,行啵?徐二說,不行。建安說過了,我吃了羊肉包子,他會聞到羊肉味,就找到我了。
大伯最害怕徐二想起已經死去的弟弟呂建安,趕緊轉移話題,說,呂貞子是你生的啵?
徐二點點,笑了。
她現在不想吃羊肉包子,你就不能吃,順著姑娘才是好媽媽,是不是?
徐二變得有些煩燥了,嚷道,大哥,他是不是不要我了,跟人跑了?其實我不喜歡吃羊肉包子,是他喜歡吃,我才吃的。我吃羊肉包子是等他回家。
大伯說,徐二,我們打電話問你姐姐,問她,是吃羊肉包子,還是吃炒菜好不好?你姐說了算,我們一家人都是要聽你姐的話,這是家規,這是你說的。
徐二說,好吧。
大伯假裝撥通家裡電話,演戲給徐二看,說,好,好,不能吃羊肉包子,我聽清楚了,她會聽的。
徐二望著大伯,臉上綻開了笑容,說,我要聽姐姐講話,我已經有好幾天沒見到她了。
呂貞子跟大伯對了一下眼,說,穿幫了。
大伯說,嬸嬸機敏得很,她一接電話,保證就穿不了幫。
嬸嬸在電話里,果然是機敏過人,乾脆來了一個更狠的,說,城裡的羊肉包子有毒,吃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徹底唬住了徐二。
他們後來不是吃的炒菜,吃的是蘭州拉麵。三碗香噴噴的拉麵端上來後,徐二埋頭就吃,呼啦啦地吃得湯水四濺。呂貞子將面挑了三分之一給大伯,說,太多了,我吃不完。徐二見呂貞子分了面給大伯,也將咬了一半的一挑面放在大伯碗里。呂貞子看見那挑面上粘有長長的亮亮的唾液絲,便對母親說,媽,吃過的,多臟,真是的。
徐二伸長脖子望了望呂貞子碗里的面和湯,說,你的湯喝不完,就給我喝。
大伯將面攪拌了幾下,喊老闆還來一碗。要來的面平分給了徐二和呂貞子。
五天之後,呂貞子接到黃荊坡的電話,是堂兄打來的。妹妹,我爸把你媽弄丟了。
茫茫人海中,那個提著笨重行李的男人,為了看護好一對母女,戴著綠帽子倒退著前進,這樣的守護怎麼可能有閃失呢?
姐,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吃蘭州拉麵呀?呂貞子在電話里聽見了媽媽徐二的聲音。
是想你姑娘了吧?嬸嬸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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