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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浩月:六叔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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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叔傳

文 | 韓浩月

(作家)

六叔的童年

1970年冬天,六叔出生於魯南與江蘇交界的一個小村莊。村莊只有一條泥濘的堤壩路通往外界,到達縣城約35公里。

六叔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前面已經有五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大哥是村裡的會計,因計生手術感染未得到及時救治,在29歲那年去世。二哥是個木匠。三哥是個農民。四哥是個基督徒、傳教士。五哥是個泥水匠。惟一的姐姐剛到臨嫁的年齡,就嫁到了五公里開外的一個村子。

六叔出生的時候,原來在縣城街道辦事處做小領導的父親(我爺爺)剛被造反派趕下台,帶領一家老小浩浩蕩蕩到了魯南之南的那個小村,投奔他惟一的大哥(我大爺爺),艱難地從小市民轉為農民。

六叔最深刻的童年記憶,就是在大哥的帶領下去田裡擼未成熟的麥粒吃。弟兄幾個躲藏在麥地里,吃得滿嘴綠油油,吃完後擦乾淨再偷偷回家,不敢被村幹部發現,否則會被父親裝模作樣地狠打一頓。

暴力是六叔童年時代的家常便飯。爺爺從一個公家人變成了一堆農民娃的爹,氣不打一處來,心情不好看到孩子鬧心,誰惹了事就會遭到一頓暴打,往死里打。

六叔最深刻的童年記憶,就是在大哥的帶領下去田裡擼未成熟的麥粒吃。

六叔童年印象最深的一次暴力行為,是與五叔在操場上玩鬧鼻子,被五叔打出了血,然後五叔被他大哥(我父親)一磚頭拍暈在了操場上。家境如此之難,內部的一點矛盾,就能激起不小的動蕩。

六叔骨子裡的暴力基因就在那時種下了。在六叔的童年回憶里,很少得到來自父母與哥哥的關懷與溫暖。

六叔進城

1987年春天,17歲的六叔跟隨我爺爺回到了縣城。此時韓氏家族已經失去了一切,戶口、土地、住宅、工作等等,一無所有,在接下來五六年的時間裡,才慢慢地變回為窮困的小市民。

幾個已經成家立業的叔叔們都分開生活了。六叔隨我爺爺一起,在城裡做起被歸為下九流的生意——殺豬。殺豬和賣豬肉是祖業。據說我爺爺的爺爺曾是縣城裡的風雲人物,雖然也是殺豬的,但敢和縣官搶女人,後來被人設計陷害,抓起來槍斃了。說這事時沒人覺得是恥辱。死,向來在這個家族不算什麼大事,活得悲壯,才能成為被一致尊重的人物。

從沒見過縣城的六叔進城之後如魚得水。他很快頂替了爺爺的角色,成為家裡的頂樑柱,不但是幹活的主力,順便也管起了錢。誰管錢,誰就是當家的。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做錯事情的時候,還會劈頭蓋臉挨一頓打。

1987年春天,17歲的六叔跟隨我爺爺回到了縣城。

說他如魚得水,還因為他很快就褪掉了農村孩子沒見過世面的拘謹與膽怯。他有了同伴,新結識的朋友都是在街上橫著走道的年輕人。他抽煙、喝酒、結拜兄弟,打架、鬧事、假裝黑社會。回到縣城的六叔彷彿找到了活著的尊嚴。

六叔的人生轉折點發生在1990年。那年的一個夏夜,他關係最好的幾個朋友在街頭店面玩牌,深夜散場後發現一個小偷在撬門,幾個男青年一擁而上,把那個小偷打死了。恰逢「嚴打」,幾個人里一個被判了死緩,一個被判了無期,剩下的刑期不等。六叔因為那天太累睡得早沒有參與玩牌,否則憑藉他的性格脾氣手,一定不會閑著,命運會就此改寫。

六叔在街上看到最好的朋友被捆起來浩浩蕩蕩遊街的時候,哭得肝腸寸斷。自此之後他老老實實地從事他的正當事業——殺豬賺錢,很少再上街混了。他一直堅持每年都去監獄裡看他被判了刑的朋友,還要求我給他的朋友寫信。

六叔與六嬸

六叔的肉攤擺在縣醫院南邊十字街頭的東北角,西南角有一個炸油條的攤點,經營的人家來自江蘇。六叔在那裡認識了六嬸。六嬸來買肉的時候六叔經常不收錢,六叔去吃油條的時候六嬸也經常不收錢,一來二去兩人就談起了戀愛。也有一個說法是,兩個人並不是自由戀愛,而是經人介紹直奔主題結婚去的。都是外來人,又「門當戶對」,誰也別挑。

結婚的頭兩年,六叔與六嬸經常吵得天昏地暗,打得頭破血流,無非是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先是口角,然後上升為武力。直到現在,他們也沒改變這種「交流」方式。戰鬥升級的時候經常還會殃及池魚,把爺爺奶奶住的屋門一腳踹開。

結婚的頭兩年,六叔與六嬸經常吵得天昏地暗,打得頭破血流。

戰鬥的婚姻進行了二十多年,一直還沒解體的原因是,六叔偶爾會良心發現,對六嬸表現出溫情的一面。比如他心情好的時候,會突發奇想把六嬸拉到縣城的服裝市場,一口氣給她買許多衣服。遇到節日或六嬸生日的時候,也會買個戒指、項鏈什麼的送她,順便說句情話,「別的女人有的,你也得有。」六嬸就會像電視劇里的女人一樣,感動到流淚。

六嬸一直沒有停止懷疑六叔在外面有女人。自從六叔有了手機,兩人之間就沒停止過「手機疑雲」,一旦六叔關機或者開著機卻不接電話,六嬸的情緒就會失控。還說他自打安裝了微信之後,「火得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整天在那裡搖一搖,搖出了許多小妖精」。

六叔自然矢口否認。長得不好看,窮,脾氣又壞,「沒有一樣能數得著的」,能有人看上他也算是真愛了。但六嬸堅持認為,城裡有個開工廠的女老闆,身價上千萬,和六叔在KTV認識之後,就迷上了六叔,不但給他買衣服,送手機,還給他偷偷生了個兒子。

六叔與兒子

六叔有一個親生的兒子。或是自己吃了足夠多的苦,六叔對兒子非常寵愛,從不使喚他做任何苦力活,自然也就沒有養成兒子堅毅的品格和吃苦耐勞的能力。

作為一個爭強好勝的人,六叔又覺得兒子必須要出人頭地,起碼要像他那樣自食其力。在百般努力無效之後,他做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舉動,決定讓兒子入伍。

堂弟非常排斥入伍,但在六叔看來,入伍是兒子成才的最後一個機會,也是他盡到父親責任的最好辦法。於是,幾乎以半哄半騙的名義,他幫助兒子當了兵。此後六年,父子間的較力再也沒停止過。

有段時間六叔打來電話,說著說著就哭了,「他怎麼就不知道我對他好?天下哪有不想讓兒子好的父親?」

在這六年里,六叔近乎魔怔地為兒子在部隊的前途而努力著,而他身邊圍繞著的人敏感地嗅到了這個「商機」,借著幫他兒子在部隊「運作」入黨、提乾的名義,花光了他十多萬元的積蓄。

堂弟在北京當兵,幾乎每隔半年,六叔都會被人哄騙來一次北京,一行人的吃住行、娛樂他全包。辛苦半年掙的錢,一趟就全部糟蹋光了。這樣的花費根本不起作用,家人勸他不要來,但六叔不聽,執著地踐行著他那「心誠則靈」夾雜「有錢能使鬼推磨」的複雜價值觀。

六叔覺得這是對兒子的愛。但他不知道,這樣的付出越多,他兒子的壓力就越大,父子關係會變得越緊張,因此他也會越覺得委屈。有段時間六叔打來電話,說著說著就哭了,「他怎麼就不知道我對他好?天下哪有不想讓兒子好的父親?」

這段父子之間的愛意修補,很快被暴力代替。堂弟數十次拒絕了六叔讓他留在部隊繼續發展的決定,毅然退伍回家了。六叔報以強烈的反對態度,聲稱兒子要是敢回家,他就離家出走,要不就喝葯自殺。

這樣的威脅壓根沒有用。在六叔一次與六嬸吵架要動手的時候,剛好被打開家門的堂弟撞見,在部隊練了一副好身手的堂弟一個暴擊KO他的父親,引起了整個家族的軒然大波。

這次父子衝突以六叔的出走告終。他搬離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到幾公里外一條公路邊,租了間臨時搭建的篷房居住。

六叔壓根想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了,該怎麼去改正,怎麼去對待生活。

六叔搬離後,六嬸通過各種渠道給他傳達信息,說只要他不喝酒、不罵人、不打人、與坑蒙拐騙他的社會人斷交、不亂花錢,這個家就會永遠向他敞開大門。但這樣的「不」字太多了,六叔根本做不到。六叔壓根想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了,該怎麼去改正,怎麼去對待生活。

我和六叔

和六叔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四五年,我受他的影響太大了。年輕時愛打架、愛喝酒,一些言語表達的影響更是如同刻進了骨頭裡。我不喜歡這樣的自己。逃離故鄉的一個很重要原因就是逃離六叔,覺得離他越遠,我的內心才能越安定。

有一次我跟他去農村收豬,回城的路上天黑了,我們停下三輪車到路邊的瓜地里偷瓜吃。那晚月光皎潔、河水浩蕩,嚼著還未完全熟透的瓜,我突然悲從心頭起,對六叔說,「我不想這樣偷別人的瓜吃,不想一輩子當個殺豬的」。六叔怔怔地看著我,不知說什麼才好。那是我第一次明確表達要遠離故鄉的意圖。

我做一切與六叔截然相反的事。他殺豬,我寫詩;他身上臭烘烘,我每天竭力用肥皂把身上的味道洗乾淨;他晚上和酒肉朋友大吃大喝,我穿上潔白的襯衣(對,一定得是白襯衣)去縣城電影院晃蕩;他脾氣暴躁,我努力學習溫柔;他大半生都停留在原地,我越走越遠??

我想成為讓他引以為榮的人。我無原則地縱容他,滿足他孩子氣的願望,不斷提供著滿足他虛榮心的證據。他似乎不怎麼關心我,我卻像愛一個孩子那樣愛他。

六叔不知道海靈格的理論,也不懂原生家庭,他只是憑藉本能去付出與索取,希望得到回報與回應。

德國人伯特·海靈格提出過一個概念,「家庭系統排列」,其中一個說法是,家族中無論死去還是活著的長輩們,都會對孩子的靈魂有深遠影響,比如,如果一個人的祖父曾在家族中有過很好的名望,或者出名的劣跡,那麼他的形象與言行就會被傳播開來,後代的某個子孫就很有可能被其影響,成為先輩的隔代傳人。

有段時間我對這個理論頗感興趣,常思考,在我們的「家族系統排列」當中,六叔處在什麼位置;他繼承了哪位祖先的性格,而我又是怎樣。這當然沒有答案,但我發現了導致這個家族始終被衝突與矛盾所困擾的原因所在,即愛的斷代。

愛在斷代之後,就會帶來愛的教育的斷裂,需要後面幾代人慢慢修補,在愛的表達上做痛苦而又漫長的努力。

六叔也在這樣嘗試。他對家裡每一個人示好,誰家遇到事,他總是首先挺身而出。但這事交給他之後,卻常因他沒耐心,半途而廢七零八落。長而久之,家人很難信任他,沒人再把他的話當回事。

他當然不知道海靈格的理論,也不懂什麼原生家庭之類的說法,他只是憑藉本能去付出與索取,希望得到回報與回應。

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密集收到六叔的電話,扯東扯西,於是知道他又缺酒喝了。我把購物車裡上次買過的酒再付一次賬,第二天下午他就能收到。這樣能換來他半個月或一個月不再打電話,很安靜,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六叔的飯局

每年春節回鄉,都會參加一些六叔的飯局。六叔安排飯局很有意思,明明是他請人吃飯,打電話邀請人時卻四處宣揚,說他大侄子回來了,想請大家吃飯。他愛面子,我也只好給他的面子埋單。

酒桌上的六叔是個「傳奇」,因為無論是他請客還是別人請客,最後埋單的人都是他。

六叔飯局上的座上賓組合很奇怪。他認識的人太雜了,有已變老了的當年的小痞子,有法庭里的法官,有XX局的局長,有刑警隊的隊員??我親眼目睹過一個坐過牢的混子和那名刑警隊隊員,在六叔的飯桌上杠了起來,最後兩人以拼酒量多少決定勝負。那情景很是荒誕。

幾乎所有坑過六叔的人都一如既往地出現在他的飯局上。有一個人曾鼓動六叔和他一起開一個小型化工廠,當年六叔借貸了三十萬投入這個工廠,但廠房剛建好,設備還沒安裝齊備,就被下游擔心污染的村民用炸藥趁天黑給炸掉。六叔花了三十多萬,只聽了一聲炮響。

另一個和六叔一起開過沙場的人,在一個派出所工作,聲稱可以辦到所有合法證件,但結果沙場還是因為無證采沙被查處了。六叔莫名其妙成了負責人,被抓進看守所,替人老老實實頂了罪。出來之後,他們依然還可以談笑風生地在一起喝酒。

酒桌上的六叔是個「傳奇」,因為無論是他請客還是別人請客,最後埋單的人都是他。他不捨得給自己買件上百塊的衣服,卻能夠在飯桌上給別人甩出一千塊,讓人拿去買衣服。因為這個豪爽的性格,他的朋友遍布全城,而每每他落難的時候,那些朋友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

頭腦清醒的時候,他也表達過:這些狗屁朋友都是假的。但每當夜幕降臨,又到了一天中推杯換盞的時刻,他就忍不住搖起微信呼朋喚友去喝酒。酒桌上的六叔開心又肆意,埋單者的角色為他換來一陣肉麻的阿諛奉承,在那一刻,他儼然忘記了生活的苦難,成為一個成功人士。

他曾設想過家庭圓滿、妻賢子孝、事業有成、朋友遍地,可只有「朋友遍地」貌似得到了實現,也只有這個虛幻的現實能給他一點存在感。

也許,從進縣城第一天開始,他就把此當成了人生的追求目標。他曾設想過家庭圓滿、妻賢子孝、事業有成、朋友遍地,可只有「朋友遍地」貌似得到了實現,也只有這個虛幻的現實能給他一點存在感。

六叔今年不到五十歲,他依然每天疲憊不堪地活著,內心依然有強烈的盼望,不知道支撐他用如此激烈的態度活著的動力是什麼。只有一點可以確認,他還沒有倒下。

我想,有不少像六叔這樣的人,在生活的泥潭裡如此掙扎,但沒人寫下他們的故事。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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