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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用·有用 文章千古事

最近有兩個時刻讓我非常質疑秦爺作為理工科教授的合理性與合法性:

一是,跟他說到去京都想訂Airbnb的事。他問我:Airbnb是啥?——我隔著手機屏幕,用音高八度、力透屏背的指法text他:我靠,Airbnb都不知道是什麼,你是不是CS的,是不是理工科的?

二是,未幾,他跟我說,多年前寫了一篇宇文所安的書評。——我隔著手機屏幕,用音高八度、 力透屏背的指法text他:我靠,宇文所安你都知道,你是不是CS的,是不是理工科的?

相識這麼多年,已經習慣於他像北京的哥一樣的從AI,到伍爾夫,張愛玲,圍棋,梅西……天上地下的沒有知識盲點的隨便聊。但是,漢學和漢學家在文科生和文藝青(中老)年裡面也算是極冷門的知識了。

稍微篡改一下他的話來描述我的感受就是: 看到一個計算機教授對一個古典漢學家這樣細緻精微的解讀,就像在朱天文的新小說里看到F1的描寫,彷彿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知音。

由頭

這是七、八年前寫的一則讀書筆記,或曰書評。那時我在新加坡,尚年輕,篤信自由主義,聊嗨了話比較密,無知者無畏地揶揄了很多「大師」,有點兒作但很真實,有點兒狂但很善良。文字里都看得出。說出來有點兒不好意思,我還挺喜歡這個現在看來有點兒陌生的自己,假使可以重寫,知識上可以更嚴密,遣詞上可以更圓融,態度上可以更溫和,但很可能失去了那時的熱忱、勇氣和鋒芒。

整理這些文字(主要是刪)的時候,回憶起很多美好的時光:和炳南兄在巴剎觴詠暢敘,和張勁兄在球場指點江山,和佳音兄在新傳媒一邊聽龍應台的講座一邊臧否人物(見下文),還有 Chee Kong, Jimmy, Wen Rong, Liangjing, Binh… 那時的新知成了現在的老友。光陰荏苒,白駒過隙,許多故人散落在天涯,許多故事消杳於歲月,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大家過得浮浮沉沉,有喜悅亦有掙扎。聖經上說: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弘一法師說:悲欣交集。人生大致如此吧。惟願所有的朋友能過得更率真,更洒脫,更自我,像這篇文章結尾引的山谷詩,與世浮沉惟酒可,隨人憂樂以詩鳴,翻譯成白話文就是我們鹿鼎公小姐的口頭禪:愛咋咋地。

據錢鍾書先生--也許不那麼嚴謹的--考證,George Puttenham是最早在著作中議論中國詩的西方作者,可是我們必須承認,中國詩對西方現代詩歌的巨大影響有賴於龐德(Ezra Pound)先生對中國詩真誠的--同時也是盲目的--推崇。好友艾略特(T. S. Eliot) 真誠地給龐德帶上一頂耀眼的高帽,「the inventor of Chinese poetry」。用「發明」而不是「發現」,既凸現了龐德的貢獻,又表達了對中國詩里那些古老又新奇的表現方式的讚歎,是詩人用字生動細膩的好例子。

可是,語言的微妙就在這裡,一個活靈活現的褒揚字眼換到中國讀者眼裡就變成了嘲諷,特別是當我們看到龐德對中國詩望文生義,無中生有,添油加醋,錯漏百出的翻譯。當然,這種無意的、看似嚴肅實則有幾分詼諧的雙關語並不新鮮,環球時報的社評,新華社的公報,中央台的新聞稿,這些奇妙的字眼,只要你留心,俯拾皆是。(加個注吧,近年來看了更多Pound的詩論,深感他對中國古代詩歌的理解比我當初想像的要好得多,譬如他的著名論斷:一生中能描述一個意象,比寫出連篇累牘的作品更好。許多中國古代詩歌比西方現代詩更接近這個標準。這個論斷也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西方評論家對普魯斯特,卡爾維諾,伍爾芙這些意識流小說家作品的審美視角。)

我們對龐德先生充滿了尊重,因為我們清楚,中文也許是Babel停工以來最難學的語言,何況龐老師的觸角還伸向了《詩經》。世界各地的漢學家都面臨類似的問題,包括我手頭這本《盛唐詩》(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 — The High Tang)的作者,Stephen Owen先生,他有一個雅緻的中文名字:宇文所安。

Owen先生在哈佛大學東亞系做語文老師。14歲開始接觸中國古詩,一見傾心,痴迷至今。性喜煙酒,心好詩歌,簡脫不持儀形,喜俳諧。

幼時老歐同志擔心這孩子將來靠什麼為生,畢竟詩歌不能當飯吃,何況還是中國詩。全美國也沒幾個讀者,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實在好這口兒,可以改學拜倫雪萊艾略特惠特曼,還能混口飯吃外帶騙騙文藝女青年。宇文同學用李白老師的詩句向老歐騙取耶魯高額的學費: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一路從耶魯走到哈佛,沿途還真騙了一個中國文藝女青年做老婆。

宇文先生不僅是唐詩的研究專家,還精通中國文學史。曾在《讀書》雜誌上撰文闡釋最新的《劍橋中國文學史》的編寫思路,含沙射影地攻擊了中國的文學史研究者粗陋功利的研究作風,和顧彬教授對中國當代文學,特別是小說作者的抨擊相映成趣。我們當然很期待這部新的《劍橋中國文學史》,因為宇文老師這部《盛唐詩》除了中國詩的翻譯仍然不出所料的不能令人滿意,評析隨處可見獨特的視角和讓人喜出望外的新意。

幻燈片《建國大業》描述的一九四九,和龍應台老師筆下的一九四九彷彿是兩個時空。小歷史是當下歷史學研究的熱點,中西皆然。 廟堂之高的爭權奪利我們看膩了,就開始關注江湖之遠的悲歡離合。

在大時代中顛沛流離的小人物常常展示出真正高貴的精神和神性的光芒。歷史學家是人類記憶的守護者,他們有責任挖掘收集那些真實而殘酷,凄涼又溫暖,讓我們嘆息又讓我們驕傲的故事,使那些散落在人間的美好,代代相傳,生生不息。

《建國大業》當然是糟糕的電影,龍老師的作品雖然完成於港大的研究室,由於一貫的煽情過了頭,也稱不上好的學術著作。我們感動之餘,不免懷疑這些例子的普遍性。

近年來,很多有良知學者開始了對中國歷史艱苦的還原,有時不免矯枉過正,聽到不同的聲音總是可喜的。譬如近代文學,種種跡象表明,所謂左翼文學不過是一支涓涓細流,只是後來由於政治原因被不斷疏鑿灌注,以致泛濫成災。

盛唐詩是一個相反的例子,和我們想像不同,儘管杜甫和王維的詩歌是那樣出類拔萃,李白的部分詩歌是那麼新奇瑰麗,當時反而是支流。

六朝的淫靡之風吹散到隋唐,雖然初唐的許多作者開始回首遠眺,向先秦兩漢尋一方蒼山綠水,終究擺脫不了「宮廷詩」主宰詩壇的事實。這時的格局與六朝比變化不大,杜甫誇獎李白的詩句「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正說明早有作者厭倦了陳詞濫調,開始用清新俊逸的詩句書寫自然之美,生活之趣。時至盛唐,「宮廷詩」演進為「京城詩」,題材也日趨開闊,開始抒寫田園風光,和以佛教為主的宗教主題。

宇文老師說--對我們也許是常識--唐代最偉大的詩歌是由「京城詩」體制以外的作者(outsiders)完成的。這跟我們改革開放前的情況有些類似,中國文學最好

的研究成果,都是由包括香港在內的體制外的作者完成的(也許用文言偷偷摸摸寫成的《管錐編》是個例外)。大陸和台灣,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學者根本呼吸不到自由的空氣,遑論自由的書寫。

王維是第一個著名的例外。他既能按照規則寫出非常華麗的「京城詩」,又能超越這些規則,寫出泉飛雲散,回味悠長的作品。連後世的皇帝都下詔讚美他「調六氣於終編,正五音於逸韻」。宇文老師說,這兩者實際上是相輔相成的。正因為對「京城詩」的技巧和修辭了如指掌,王維才能「主動地」寫出這些與規則背離的作品。官樣文章做多了,人生不免沉悶,連感嘆和激情都變得虛假,總要想法子透透氣。

和李白不同,王維不是以放任的行為顯示對世俗禮法的蔑視,而是主動地將自己與醜陋的官場隔離。「靜者亦何事,荊扉乘晝關」,「寂寥天地暮,心與廣川閑」,乃至「晚歲唯好靜,萬事不關心」,在這些「大音希聲」,單純樸素的詩句背後,我們嗅到一縷沁人心脾的馨香,體會到一種清幽淡遠的恬靜,讓那些矯揉造作,靡麗浮華的應酬文章原形畢露,蒼白無力。

與王維相比,傳統詩評中與之齊名的孟浩然就差了一截。他的很多田園詩篇雖然清新生動,可惜缺少技法的錘鍊。蘇東坡老師著名的評價:韻高而才短,如造內法酒手,而無材料,實在是眼光毒辣。宇文老師說這個評價影響不大,實不知這正是宋代「筋骨思理」對唐代「風神情韻」的響亮叫板。

在我的心目中,杜甫是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李白寫出了很多佳作,可是杜甫的詩篇恣意汪洋,涵蓋萬象,「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對杜詩風格的概括幾乎是徒勞的,Blake老師簡單直白的雋語「To generalize is to be an idiot」可以看作是杜詩研究者最重要的一則tip。後世的詩人很少不被杜甫影響,在不同方向上發展著杜甫的風格。宇文老師少有地用西方作家進行類比,稱杜甫是中國的莎士比亞,超出了文學史的有限範圍。

杜詩的風格是文學研究者的課題,我們普通讀者感受最深的是杜甫對詩歌近乎偏執的熱愛,「為人性癖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杜甫的悲劇在於對官場的黑暗虛偽不及王維理解得深刻通透,早年間幻想著「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豈知那山路不止險峻幽深,還荊棘密布,虎狼橫行,單純良善的個性讓這一路走的跌跌撞撞步履蹣跚。時間一久,不免心中凄涼。繼而轉移志向,從立功變為立言,「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然而這是千古事,同時也是身後事,虛無縹緲的觸不可及。用宇文老師略帶傷感的文藝筆調就是:In face of the absolute impermanence of human endeavor, Tu Fu stood, making the poetic gesture of permanence, order and civilization. In his confidence he might see his work as a 「deed of eternity (千古事)」,but he also felt: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看到一個英語教授對中國古典詩歌這樣細緻精微的解讀,就像在朱天文的新小說里看到F1的描寫,彷彿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知音。在這個意義上,杜甫老師真正實現了「文章千古事」的理想,千載以下,那些美得令人瞠目結舌的詩句,不僅感動了一代又一代中文讀者,也憑藉宇文老師這樣優秀學者的努力,成為全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偉大的詩人遊走於天地間,興觀群怨,隨人憂樂以詩鳴,然而終免不了獨留青冢向黃昏,那些偉大的詩篇卻可以穿越千年,橫跨萬里,將須臾的悲歡幻化成永恆的蒼茫,如無邊落木,如不盡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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