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圓，是一種信仰

文｜羅楠 圖｜邵飛《夢歸家園》

大概一年中只有這一天，這一晚，月亮，才會作為月亮被人們真正看見並反覆念及提起。只有這一天，人們會暫時停下來，把目光從滿地的「六便士」移至頭頂上，利益功名、急弦繁管、光怪陸離，都被月色溫柔消解大半。彷彿，杯酒釋了半生。

傳統節日中，中秋、春節皆是大日子，中秋似乎又比春節更使人感到溫柔。

春節因擔負著歲首的重任，躬率妻孥，絜祀祖禰，到底是有些廟堂之高的深意。而中秋則不同，不僅僅是「萬里此情同皎潔，一年今日最分明」，更在於多情傷感的秋，月已圓，花將頹，眼底儘是溶溶的月，人心更成了不待風吹而自落的花。

言有盡而意無窮。是多情的男子為心愛的女子提筆寫下的「花好月圓人長久」；是懷有隱秘情愫的閨閣女兒眼裡心中的那盞荷花燈，彷彿一早遇見了自己的愛情；是魚麗之宴上孩童盯著一塊討喜的五仁月餅；是痴纏的月中桂子撲向杯中的那盞桂花秋釀。

是憂愁難眠的寒山寺，是五夜光寒，披衣看積雪平於棧；是長亭連短亭，生怕一別是一生。

共此一襲明月光，竟分外惆悵。

鄉愁之傷，念故有美，它永遠指向內心，指向記憶，指向歲月深處。世事奔忙，人心疲累，人與人之間的溝壑，比任何時代都要深重。

可總有這麼一個間隙，在殘年急景中渴望慢下來，在生命的留白里緩慢而均勻地呼吸。會念起清早薄霧中的火車站，豆漿小店裡冒著的熱氣，黑夜長街無人的靜，不會再生出「生命不過如此，愛情不過如此」灰心喪氣的念頭，對歸來與廝守的渴慕，對內心的反觀與自省，似悲似喜的了悟，天地悠悠之念的頃刻間，混沌的心景撥雲散霧般的澄明清澈。

驀然回首原來的自己，才發覺腳下不僅有無盡延伸的路，還有空中的懸月，心裡增添的歲月，那些在記憶中逐漸消失的，日常瑣碎虛度的光陰，竟有了出走半生，還願歸來仍是鄰家少年的感動。

蔣勛說，「天上的星辰，或是人間的燈光，都曾經是人類在曠古悠長黑暗裡希望的記憶：即使微弱如螢火，也能暫時解脫我們『無明』的恐懼」。

就像虛無的二十四節氣，春深或是秋意，大風吹綠樹，梧桐葉落，月亮圓了又缺，人聚了又散，因了這虛無，心底輕輕一軟，覺得長而寒涼的一生，畢竟是有暖可依。

祈盼團圓，是每個人身上那件可禦寒的衣，宿命里被深深烙上的文化儀軌，鄉愁發作時的一種撫慰。彷彿是精神的原罪。

圓是圓滿。中國哲學理念里，天圓地方，上善若水任方圓，水利萬物而不爭，方是規則，圓為變通，處世為方，處家為圓。由起點出發，走遍世間千山不過是不斷觀照內心的過程，待幾十年歲月過手，兜兜轉轉駐足回頭，才驚覺此心在燈火闌珊的深處，在返璞歸真的放下。

一世榮辱不過是一樹的花開，一次月亮的圓缺，盛衰有定，起點亦是終點，我們都將回來。

歸家，團圓。雖然中國人的品性里鮮少大喜大悲，講究的是含蓄內斂，君子如玉，但於團圓一事，卻充滿著飽滿而盛大的快樂與哀慟。那是人們對於家園故土的不舍，對村莊炊煙的貪戀，百千年來餵養靈魂的葯，生命最尊崇的儀式。

裡面總有闔家安好，家風傳承的期盼。

在所有團圓的故事裡，必有一桌餐飯。親情無形，倒不在美食，而是記憶。是溫情，是歡喜，是放下戒備與野心，窺到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古式倫理。

每一道菜，都混合了當時的心境和家族的密語，進到胃裡，更慢慢刻到心裡。久違的溫暖，令一家老小憶起過去，上學那會兒，剛結婚那會兒，孩子還小的時候，房子沒有現在的大…

那些溫暖，那些陪伴，那些偶爾的雞毛蒜皮拌嘴鬥氣，笑中有淚，淚中發暖的可歌可泣的小日子，終於在這一天，變成了一字一句的老故事。

其實也是輪迴著的聚散——孩子會長大，父母會老去，起轉承合，彼此攜手慢慢往前走著，竟不覺走過了一次又一次的月圓，一季又一季的春秋。

電影《團圓》就講了一個很窩心淚目的故事。1949年，從大陸撤退到台灣的國軍老兵劉燕生，與已經懷有身孕的妻子月娥離散。

人事如巨浪滔天，身處其中的人都已預感到這將是一場怎樣的分離。此去經年，兩個人的人生經歷也被強行融入了不同的時代，並因歷史的體驗不同也相應變得蒼涼浩渺。

月娥與後來收留她的一個連長結婚，他因她國軍遺屬的身份丟了前程，他們共同經歷了文革動蕩，一大家子人成為最普通的上海人家。劉燕生也重在台灣成了家，幾年前妻子去世，兩岸剛剛互通，他得以回鄉探親，實則是想把月娥帶走。

而這中間，已經過去了幾十年。

看過許多許多的月，卻依舊記得故鄉那輪滿月。思鄉思故人，只是，都已回不去了。時代之下，皆如螻蟻，圓滿是祈望，而人生，卻自有它的規律和宿命。

劉燕生記憶里當年雨中逃亡的那艘大船，於1949年1月的那日深夜，在舟山群島海域與一艘貨船相撞沉沒，船上932人罹難。它成了東方的泰坦尼克號，那麼多的人命運，那麼多家庭的命運，由此發生巨變。那艘船就是後來被吳宇森拍成電影的，太平輪。

每個人身上都拖著時代長長的影子，隱去了宏大的敘事，共同守著眼前桌上這一小壺陳年花雕，三位老人終於能夠泯滅愛恨，用一首首老舊的歌向不可挽回的創傷作最終的告別。屬於他們的時代，好的，壞的，皆已過去。當年的上沒上船，今天的走或者留，都不再重要。

當下的在一起，才叫團圓。

——End——

去年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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