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山之前的歷史斷片

《千里江山圖》（局部） 北宋 王希孟

一 · 泥馬渡江

宋徽宗趙佶剛剛指點十八歲的王希孟繪製完《千里江山圖》不到十年，大宋的千里江山就開始「山河破碎」。

從宣和到靖康，不受寵愛的康王趙構先是被派到金營做人質，後到金營議和，被岳飛的伯樂宗澤勸阻，又被任命天下兵馬大元帥徵兵勤王，正當年輕的趙構被命運擺布時，靖康之變即將上演。

宋室宗族徽欽二帝都被擄走，幸好康王趙構不在汴京，他才有機會倉惶南逃。逃到長江邊，沒有舟船過江，「難道上天要我投水殉國？」，忽然看到江邊有一廟，聽見有人喚「速速上馬」，於是尋馬疾馳，此馬越江渡岸，康王下馬，才發現這是寺中的泥塑馬。

當康王變成了高宗，他也開始了「海濱之旅」，一路從商丘到揚州到鎮江到杭州到紹興到寧波到溫州到海上漂。直到恢復大宋五年以後，他才從海上到了陸地。南宋果然從開始就與海洋有不解之緣。

二 · 禪位基因

不知道是不是宋徽宗某一部分的基因過於強大，他禪讓的做法居然成為「祖制」。

在亡命天涯中失去生育能力又失去兒子的宋高宗趙構，在他56歲的時候禪讓皇位給宋太祖趙匡胤的嫡系孫。

這位嫡系孫在高宗81歲死的時候，將自己做了27年的皇位禪讓給了自己的兒子。

沒想到他只做了五年，等這位皇帝的爹死了以後，（注意這回是被迫）把皇位禪讓給了自己的二兒子。

看亂了沒關係，總之接下來的故事就是從南宋的第四位皇帝開始。

《南宋皇城圖》（局部）陳鳴樓

三 · 死得其所

外戚韓侂胄和宗室趙汝愚製造了上述「被禪讓」的戲碼，因擁立南宋的第四為皇帝而自恃功高。但二人不和，最終韓侂胄勝利，趙汝愚被排擠，以朱熹為代表理學派攻擊韓侂胄，韓侂胄開始對理學人士進行「圍剿」，同年朱熹卒，朱子生。

陸遊雖然不滿韓侂胄搞黨禁，但是聽說他主張抗金於是興奮不已。辛棄疾專程拜訪陸遊，互相鼓勵，可惜辛棄疾剛被徵調就病逝了，三年後陸遊也和這次北伐一樣，無疾而終。

辛棄疾死的時候可能都不知道，北方草原有個叫成吉思汗的剛剛統一了蒙古。陸遊死的時候可能都不知道，他前腳剛死後腳成吉思汗就開始攻打金國，戰機突至！

四 · 無心插柳

金國還是要找上門來的，不用找替罪羊，韓侂胄親自上。一派終結一派復起，代替韓侂胄的史彌遠，為理學人士沉冤昭雪籠絡人心。可惜騙不過真德秀，真德秀討厭權謀下的恩澤，回去建設地方干實業了。

真德秀先到了離家鄉很近的泉州，疏通漕運，整理市舶，掃清海患，對外開放，這一政舉的威力他如果知道了自己都怕。就是因為他對泉州港的治理，再加上泉州港距離南洋和臨安不遠不近的優越位置，很多商貿船隊都願意停靠泉州港。

這其中就包括一個從廣州遷來的穆斯林家族蒲氏，這時候蒲家的主人公還很小，先讓他長一會兒。

1234年一個很好記的年份，金被滅了，蒙宋也開啟了在襄陽四十年的對峙模式。

這四十年里，宋家王朝還是那麼「臨安」，這其中少不了泉州市舶業的功勞，對外貿易如火如荼，上繳了巨額市舶稅。錢多的地方人也多，人多的地方人才也多。泉州開元寺的東西兩座石塔相繼建造，如果不是財力雄厚到一定程度不會在亡國前夕大興土木，要知道東西塔建成以後不到四十年，大宋就沒了。

海上絲綢之路 via vic.com

五 · 世事難料

奸佞輪流做，誰也別閑著。宋理宗像溺愛貴妃一樣，溺愛他這個有童心的小舅子賈似道，宋理宗的繼承人也繼承了這一點。賈似道也很好的回饋了他們，為了不讓他們擔心，賈似道偷偷與蒙古人割地議和，把襄陽戰況一次次隱瞞。最終敗露被迫上了戰場，送死。

賈似道把持朝綱之時，眾人不服不行。辛派劉克莊寫得一首好詩，骨氣還是有點就是不那麼硬，想在亂世保全自己確實也是難事。難怪自己的少數民族朋友蒲守宬三番五次寫信，請求提攜舉薦他都沒有答覆，只是寫些辭賦應付。

可能是劉克莊過意不去吧，八十多歲的他在生命的最後幾年，終於看到常年閉居法石的蒲守宬被授予梅州知州——一個距離弟弟蒲壽庚所在的泉州不太遠的地方。

命運捉弄人，或者是蒲守宬轉了運。在襄陽被攻克的第二年，蒲氏兄弟就因為抗擊海寇保衛泉州有功被任命為福建安撫使兼沿海都置制使，再加上三代人在泉州六十年的經營，蒲氏家族兵權海權財權一把抓了。

六 · 承天問禪

被命運捉弄的蒲守宬雖然是穆斯林，但是已經是漢化版的穆斯林了。詩書俱通，喜結名士，往來詩詞唱和頻繁。蒲守宬有個忘年交，名字有趣叫丘葵。丘葵時常聽到蒲守宬想求一官半職的抱怨，他自己厭棄南宋末世的官場，尤其是在熙熙攘攘利來利往的城市。

詩無僧字格還卑。丘葵也喜訪禪問道，與泉州城裡的僧人熟絡。某個秋天的晚上，丘葵來到城中鸚鵡山下的承天寺，與寺院首座海翁禪師問訊過後閑步月台。丘葵開始倒出苦水，「刺桐城雖然熱鬧，但是太喧囂了，到處都是人房屋密密麻麻，尤其是下雨天真是不讓人清靜啊。唉，更何況現在國家有難人人自危，我即便想在官場做事可大家也都不過是逢場作戲亦步亦趨，真是進亦憂退亦憂。」

海翁禪師並沒有應聲，與丘葵一步一步沿著承天寺的石板走著，走到丘葵說累了，走到只能聽見秋蟲的聲音，走過一排排經幡，走過一叢叢萱草。海翁禪師答非所問的說：「我只知道泥牛入海，便無消息了。」

丘葵聽後頓時清醒了，不久以後他便隱居海島，潛心修學，不再出仕。

《游承天寺海翁首座相與登月台因過方丈》

偶趁秋風一到城，市塵湫隘敗人清。

牽絲聊作逢場戲，舉眼那知得月明。

寂外幡幢皆古意，堂邊萱草自秋聲。

因過方寸觀心印，見得泥牛入海行。

《釣磯詩集》丘葵

七 · 分道揚鑣

該重演的總會重演，沒演完總有續集。王朝終結多是孤兒寡母，宋太祖終結後周柴室是孤兒寡母，蒙元終結大宋是孤兒寡母。不過大宋有三次機會，因為有三個小兒子。大兒子直接投降，後來去西藏出家了。一個半世紀以前宋高宗趙構在海上沒漂多遠，剩下的這兩位不辱先祖繼續航行。這回坐船從杭州到了福州，立了一位新皇帝，宋室還剩一個備份。

靠岸就要挨打。宋室遺老遺少在張世傑的保護下準備落腳資源雄厚的泉州港，可惜蒲壽庚已經夥同地方實力派歸順蒙元，畢竟都是少數民族嘛。蒲壽庚拒南宋皇帝靠岸，張世傑向他要船不給，還因此誅殺宋室數千人，剩下的人只好護著小皇帝繼續向南航行。此事以後，蒲氏家族便獨霸泉州，漢化哥哥蒲壽宬也與色目弟弟蒲壽庚分道揚鑣，不再追求仕途，徹底隱居。

更何況，蒲壽庚還追殺丘葵的老師呂大圭，這也讓蒲壽宬對丘葵更加同情。他寫詩向後生丘葵致敬，「畫圖障我目，隔此天一涯。欲攜我蓑笠，風雨從所之。漁僮緩鼓枻，驚我白鷺鷥。我欲從伊人，薄酒分一戶。」（《寄丘釣磯》）

八 · 崖山之後

最後一個備份皇帝在雷州海面被換上，三個忠臣一個被俘，一個投海，一個與大宋同歸於海（懷抱幼主投海）。漢人張弘范擊潰大宋殘部，在崖山石壁刻下「鎮國大將軍張弘范滅宋於此」。明代被鏟掉，七百年後田漢同志寫下「宋少帝與丞相陸秀夫殉國於此」。

元朝徹底統一，卻統一不了丘葵的小島。他拒絕元政府的示好，退卻官爵，好像還在和元朝比誰活得長。因為他活了九十歲，而元朝也只活了九十多歲。他去世前五年，鳳陽一個剛出生嬰兒被舍給皇覺寺，這個孩子就是朱元璋。

明王朝建立了，漢人開始懲罰異族，蒲氏家族首當其衝，掃絕殆盡。沿海港口也從開放到閉關，海運事業由個人為主變為被國家壟斷，且自鄭和以後再無建樹，直到被破通商。

所有發生的都是有關聯線索的，所有有線索的即是在印證因果。

《華嚴經》云：「一切諸報，皆從業起；一切諸果，皆從因起；一切諸業，皆從習起。」

附 · 泥牛入海

洞山與密師伯行腳。見溪流菜葉。

洞曰。深山無人。因何有菜隨流。莫有道人居否。

乃相與撥草。溪行五七裡間。忽見師羸形異貌。放下行李問訊。

師曰。此山無路。闍黎從何處來。洞曰。無路且置。和尚從何而入。

師曰。我不從雲水來。洞曰。和尚住此山多少時耶。

師曰。春秋不涉。洞曰。和尚先住。此山先住。

師曰不知。洞曰。為甚麼不知。

師曰。我不從人天來。洞曰。和尚得何道理。便住此山。

師曰。我見兩個泥牛斗入海。直至於今絕消息。

洞山始具威儀禮拜。便問。如何是主中賓。

師曰。青山覆白雲。曰如何是賓中主。

師曰。長年不出戶。曰賓主相去幾何。

師曰。長江水上波。曰賓主相見。有何言說。

師曰。清風拂白月。洞山辭退。

師乃述偈曰。三間茅屋從來住。一道神光萬境閑。莫把是非來辨我。浮生穿鑿不相關。

又曰。一池荷葉衣無數。滿地松花食有餘。剛被世人知住處。又移茅屋入深居。

因燒庵。不知所如。故人亦稱隱山和尚。

——《景德傳燈錄·卷八·潭州龍山和尚》

洞山良價禪師不斷追問潭州龍山和尚，潭州龍山和尚用泥牛入海作喻一語點破禪機。如果一個人總是沿著自己的思路不斷追問質問這個世界，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與自己斗，那麼一定是越斗越困惑。但是如果反求諸己，自我解脫，去除我執，體悟自性，尋求無上正等正覺的境界，將所有苦楚融化到毗盧性海，成就清凈圓滿，困惑何來呢？

《華嚴經》云：「四生九有，同登華藏玄門，八難三途，共入毗盧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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