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月亮是每個人的

月亮是每個人的

中秋的夜裡,我們在院子里盼著月亮,好久卻不見出來,便坐回中堂里,放了竹窗帘兒悶著,纏奶奶說故事。奶奶是會說故事的,說了一個,還要再說一個……

老舍:《四世同堂》

中秋前後是北平最美麗的時候。天氣正好不冷不熱,晝夜的長短也劃分得平勻。沒有冬季從蒙古吹來的黃風,也沒有伏天里挾著冰雹的暴雨。天是那麼高,那麼藍,那麼亮,好像是含著笑告訴北平的人們:在這些天里,大自然是不會給你們什麼威脅與損害的。西山北山的藍色都加深了一些,每天傍晚還披上各色的霞帔。

同時,那文化過熟的北平人,從一入八月就準備給親友們送節禮了。街上的鋪店用各式的酒瓶,各種餡子的月餅,把自己打扮得像鮮艷的新娘子;就是那不賣禮品的鋪戶也要湊個熱鬧,掛起秋節大減價的綢條,迎接北平之秋。

北平之秋就是人間的天堂,也許比天堂更繁榮一點呢!

季羨林:《月是故鄉明》

每個人都有個故鄉,人人的故鄉都有個月亮。人人都愛自己故鄉的月亮。事情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但是,如果只有孤零零一個月亮,未免顯得有點孤單。因此,在中國古詩文中,月亮總有什麼東西當陪襯,最多的是山和水,什麼「山高月小」,「三潭印月」等等,不可勝數。

我的故鄉是在山東西北部大平原上。我小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山,也不知山為何物。我曾幻想,山大概是一個圓而粗的柱子吧,頂天立地,好不威風。以後到了濟南,才見到山,恍然大悟:原來山是這個樣子呀!因此,我在故鄉里望月,從來不同山聯繫。像蘇東坡說的「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完全是我無法想像的。

至於水,我的故鄉小村卻大大地有。幾個小葦坑佔了小村一多半。在我這個小孩子眼中,雖不能像洞庭湖「八月湖水」那樣有氣派,但也頗有一點煙波浩渺之勢。到了夏天,黃昏以後,我在坑邊的場院里躺在地上,數天上的星星。有時候在古柳下面點起篝火,然後上樹一搖,成群的知了飛落下來,比白天用嚼爛的麥粒去粘要容易得多。我天天晚上樂此不疲,天天盼望黃昏早早來臨。

到了更晚的時候,我走到坑邊,抬頭看到晴空一輪明月,清光四溢,與水裡的那個月亮相映成趣。我當時雖然還不懂什麼叫詩興,但也顧而樂之,心中油然有什麼東西在萌動。有時候在坑邊玩很久,才回家睡覺。在夢中見到兩個月亮疊在一起。清光更加晶瑩澄澈。第二天一早起來,到坑邊葦子叢里去撿鴨子下的蛋,白白地一閃光,手伸向水中,一摸就是一個蛋。此時更是樂不可支了。

我只在故鄉呆了六年,以後就離鄉背井漂泊天涯。在濟南住了十多年,在北京度過四年,又回到濟南呆了一年,然後在歐洲住了十一年,重又回到北京,到現在已經十多年了。在這期間,我曾到過世界上將近三十個國家,我看過許許多多的月亮。在風光旖旎的瑞士萊芒湖上,在平沙無垠的非洲大沙漠中,在碧波萬頃的大海中,在巍峨雄奇的高山上,我都看到過月亮。這些月亮應該說都是美妙絕倫的,我都異常喜歡。但是,看到他們,我立刻就想到我故鄉中那個葦坑上面和水中的那個小月亮。對比之下,無論如何我也感到,這些廣闊世界的大月亮,萬萬比不上我那心愛的小月亮。不管我離開我的故鄉多少萬里,我的心立刻就飛來了。我的小月亮,我永遠忘不掉你!

我現在已經年近耄耋,住的朗潤園勝地。誇大一點說,此地有茂林修竹,綠水環流,還有幾座土山,點綴其間。風光無疑是絕妙的。前幾年,我從廬山休養回來,一個同在廬山休養的老朋友來看我。他看到這樣的風光,慨然說:「你住在這樣的好地方,還到廬山去幹嘛呢!」可見朗潤園給人印象之深。此地既然有山,有水,有樹,有花,有鳥,每逢望夜,一輪當空,月光閃耀於碧波之上,上下空,一碧數頃,而且荷香遠溢,宿鳥幽鳴,真不能不說是賞月勝地。荷塘月色的奇景,就在我的窗外。不管是誰來到這裡,難道還能不顧而樂之嗎?

然而,每值這樣的良辰美景,我想到的仍然是故鄉葦坑裡的那個平凡的小月亮。見月思鄉,已經成為我經常的經歷。思鄉之病,說不上是苦是樂,其中有追憶,有惆悵,有留戀,有惋惜。流光如逝,時不再來。在微苦中實有甜美在。

月是故鄉明,我什麼時候能夠再看到我故鄉的月亮呀!我悵望南天,心飛向故里。

徐志摩:《印度洋上的秋思》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

中國字形具有一種獨一的嫵媚,有幾個字的結構,我看來純是藝術家的匠心:這也是我們國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經是一個極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史上有數的傑作;有石開湖暈,風掃松針的妙處,這一群點畫的配置,簡直經過柯羅的畫篆,米仡朗其羅的雕圭,chopin的神感;像——用一個科學的比喻——原子的結構,將旋轉宇宙的大力收縮成一個無形無蹤的電核;這十三筆造成的象徵,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慘的現象和經驗,吁喟和涕淚,所凝成最純粹精密的結晶,充滿了催迷的秘力。你若然有高蒂閑(gautier)異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夢到,愁字變形為秋霞黯綠色的通明寶玉,若用銀槌輕擊之,當吐銀色的幽咽電蛇似騰入雲天。

我並不是為尋秋意而看月,更不是為覓新愁而訪秋月;蓄意沉浸於悲哀的生活,是丹德所不許的。我蓋見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於反射性的神經!

我重複回到現實的景色,輕裹在雲錦之中的秋月,像一個遍體蒙紗的女郎,她那團圓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時她冪弦的顏色,那是藕灰,她踟躇的行踵,掩泣的痕迹,又使人疑是送喪的麗姝。所以我曾說:

「秋月呀,我不盼望你團圓。」

這是秋月的特色,不論她是懸在落日殘照邊的新鐮,與「黃昏曉」競艷的眉鉤,中宵斗沒西陲的金碗,星雲參差間的銀床,以至一輪腴滿的中秋,不論盈昃高下,總在原來澄爽明秋之中,遍灑著一種我只能稱之為「悲哀的輕靄」,和「傳愁的以太」。即使你原來無愁,見此也禁不得沾染那野灰色的音調冶,漸漸傷感起來!

秋月呀!

誰禁得起銀指尖兒

浪漫的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輕濤,可不是禁不住她一指的撫摩,在那裡

低徊飲泣呢!就是那:

無聊的雲煙,

秋月的美滿,

熏暖了飄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輕縞的衣裳,

來參與這美滿的婚姻和喪禮。

豐子愷:《上海中秋之夜》

記得有一年,我在上海過中秋。晚飯後,皓月當空。我同幾個朋友到馬路上去散步,看見了上海中秋之夜的形形色色,然後回家。我將就睡的時候,忽然有一個人推門進來。他送我一副眼鏡,就出去了。我戴上這副眼鏡,一看,就像照著一種X光,眼前一切窗門板壁,都變成透明,同玻璃一樣,鄰家的人的情狀我都看見了。

我高興得很,就戴了這副眼鏡,再到馬路上去跑。這回所見,與前大異;一切牆壁,地板,都沒有了;但見各種各樣的人各自過著各種各樣的生活。可驚,可嘆,可憐,可恨,可恥,可鄙……也有可歌,可羨,可敬的。我跑遍了上海的馬路,所見太多,興奮之極,倒在馬路旁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卻是身在床中。原來是做一個夢。

蕭紅:《中秋節》

記得青野送來一大瓶酒,董醉倒在地下,剩我自己也沒得吃月餅。小屋寂寞的,我讀著詩篇,自己過個中秋節。

我想到這裡,我不願再想,望著四面清冷的壁,望著窗外的天。雲側倒在床上,看一本書,一頁,兩頁,許多頁,不願看。那麼我聽著桌子上的表,看著瓶里不知名的野花,我睡了。

那不是青野嗎?帶著楓葉進城來,在床沿大家默坐著。楓葉插在瓶里,放在桌上,後來楓葉幹了坐在院心。常常有東西落在頭上,啊,小圓棗滾在牆根外。棗樹的命運漸漸完結著。晨間學校打鐘了,正是上學的時候,梗媽穿起棉襖打著嚏噴在掃偎在牆根哭泣的落葉,我也打著嚏噴。梗媽捏了我的衣裳說:「九月時節穿單衣服,怕是害涼。」

董從他房裡跑出,叫我多穿件衣服。

我不肯,經過陰涼的街道走進校門。在課室里可望到窗外黃葉的芭蕉。同學們一個跟著一個的向我問:「你真耐冷,還穿單衣。」

「你的臉為什麼紫色呢?」

「倒是關外人……」

她們說著,拿女人專有的眼神閃視。

到晚間,嚏噴打得越多,頭痛,兩天不到校。上了幾天課,又是兩天不到校。

森森的天氣緊逼著我,好像秋風逼著黃葉樣,新曆一月一日降雪了,我打起寒顫。

開了門望一望雪天,呀!我的衣裳薄得透明了,結了冰般地。跑回床上,床也結了冰般地。我在床上等著董哥,等得太陽偏西,董哥偏不回來。向梗媽借十個大銅板,於是吃燒餅和油條。

青野踏著白雪進城來,坐在椅間,他問:「綠葉怎麼不起呢?」

梗媽說:「一天沒起,沒上學,可是董先生也出去一天了。」

青野穿的學生服,他搖搖頭,又看了自己有洞的鞋底,走過來他站在床邊又問:「頭痛不?」把手放在我頭上試熱。

說完話他去了,可是太陽快落時,他又迴轉來。董和我都在猜想。他把兩元錢放在梗媽手裡,一會就是門外送煤的小車子嘩鈴的響,又一會小煤爐在地心紅著。同時,青野的被子進了當鋪,從那夜起,他的被子沒有了,蓋著褥子睡。

這已往的事,在夢裡關不住了。

門響,我知道是三郎回來了,我望了望他,我又回到夢中。可是他在叫我:「起來吧,悄悄,我們到朋友家去吃月餅。」

他的聲音使我心酸,我知道今晚連買米的錢都沒有,所以起來了,去到朋友家吃月餅。人囂著,經過菜市,也經過睡在路側的殭屍,酒醉得暈暈的,走回家來,兩人就睡在清涼的夜裡。

三年過去了,現在我認識的是新人,可是他也和我一樣窮困,使我記起三年前的中秋節來。

劉紹棠:《運河的槳聲》

中秋節夜,月亮從東南天角不聲不響地爬上來,一下子把運河灘全照白了。

銀杏從屋裡一跳,跳出門檻,朝北屋裡喊道:「娘!我到外邊玩去了,您給等門哪!」

北屋,富貴奶奶跟老伴兒正嘰嘰喳喳地說話,銀杏這一叫,她突然一驚,定了定神,忙應道:「別回來太晚了!」

銀杏早已經跑出院外,在月光下,她端詳了一下自己身上綠底兒小白點的新褂子,按了按辮子上的桂花,害羞地笑了。

富貴奶奶臉貼著玻璃往外看了看,院里滿地是月光,沒有了女兒的影子。她吁了一口氣,說:「這丫頭片子好容易走了,要讓她知道,又是一頓吵。」

「我得走了!」富貴老頭從炕沿上坐起來。

「一定要埋得深深的!」富貴奶奶神情緊張地囑咐,「不然秋後拖拉機一犁地,就給翻出來了。」

富貴老頭沒言語,把屋角落那刻著字的石柱子,裝進口袋裡,背起就走。

「你站住!」富貴奶奶出溜下炕,追出來,又一再叮嚀,「打村後背靜小道兒走,別咳嗽,腳步放輕,處處是眼。」

富貴老頭也不答話,悶著頭出去了。

銀杏到了河灘,在一塊漫長的柳叢地旁坐下,這是農業社的防風林。背後,運河的波濤響著勻適聲調,銀杏沉在說不出的興奮里了。

她們家入社了,是昨天夜裡批准的。今天清晨她去飲牲口,春寶告訴了她,她紅著臉,長長地吐了口氣,就急忙牽著牲口回家去了。

可是她爹的臉色卻很陰沉,她想她爹一定是後悔了;這使她非常生氣。為什麼這麼三心二意呢!

她想起寫申請書的那晚上,全家都坐在院里,只有小侄兒在嫂子的懷裡睡著了。她伏在小桌上,桌上放個小黑油燈,全家推她當記錄,爹擺弄著老綠玉石嘴煙袋,聲音低啞地說一句停一停,等大家默默地點點頭,然後才允許她寫在紙上,最後,全家還都按了指印。

一整天,銀杏都噘著嘴,想找碴兒頂她爹幾句,可是她爹一言不發,鑽進那布滿蜘蛛網的土棚子里,收拾那該送進社裡的傢具,整晌都沒出來。

等到她爹把那匹灰兔兒馬也牽到社裡,她才一塊石頭落了地,心裡涼爽起來,於是她想起晚上到河灘去等春寶,胸膛里就像流著一股清涼清涼的泉水,坐不安立不安。

一隻孤獨的夜鳥,在運河上寒慄地叫了兩聲,把銀杏驚醒了,月亮躲進薄雲里,河灘上很暗,沒一點響動。

她想自己一定是等得很久了,春寶為什麼還不來呢?她很急躁,想走,又不敢走,不走,一個人孤孤單單。又等了一會兒,春寶仍然沒來,她想,春寶也許開什麼會去了,於是她站起身,到渡口告訴管船老張,要是春寶來了,就說銀杏等了半天不見人來,走了。

從管船老張那小里出來,她急急地往回走,突然,她看見在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像野鳥一樣輕巧的人,彎著腰,在月色下行走。

她看出是春寶。

「喂!」她低聲叫。

那人直起腰,凝了凝神,走過來。

銀杏嚴厲地質問道:「你為什麼這麼晚才來?」

春寶擺擺手,壓低聲說:「別出聲,看長壽老頭。」

「我不看!」銀杏生氣了。

「看吧,好看著哩!」春寶拉著她,躲進柳叢里。

不遠處,長壽老頭掄著大鎬,吭喲吭喲地創著地,一挺身,把上身的夾祆脫了下來,扔在地上,照手心啐了口唾沫,又換了鐵鍬,吭吃吭吃地掘起來。

銀杏看得眼都定住了,害怕地問春寶:「他幹什麼呢?」

春寶輕輕地笑了出來,說:「春天他入社的時候,偷偷埋了個石頭界碑,眼下要扒出來,明白不明白?」

銀杏再看去,長壽老頭從地里拔出個白東西,吃力地放在地面上,就坐在一旁吸起煙,火亮一躥一跳的,卻看不見長壽老頭的臉。

正在這時,大道上一個蹣跚的影子走來了,銀杏眼尖,她拉了一下春寶,低聲說:「我爹!」

富貴老頭在路旁坐下,用襖袖擦著臉,呼呼地喘氣。

「誰?」長壽老頭熄滅了煙,驚嚇得從地上跳起來。

「你是誰?」富貴老頭反問道,那低間的聲音里也帶著意想不到的吃驚。

「我是長壽。」

長壽老頭走上前來,小心地問道:「你幹什麼來了?」

富貴老頭翻著眼皮,也問道:「你幹什麼來了?」

長壽老頭眨巴眨巴眼,看清富貴老頭身後的口袋,他笑著說:「給管船老張送節禮去?來,我先打個秋風,嘗頭口兒。」

富貴老頭沒了法了,也不攔他,也不看他,長壽老頭伸手一摸,硬梆梆,冰涼涼的,是塊長石頭。

「哈!」長壽老頭響亮地笑了,「你這是幹什麼?是刨出的界石,還是去埋界石碑啊?」

銀杏一聽,斷定她爹是埋界石的,不由得氣得眼都瞪圓了,就要闖出去跟她爹吵。春寶一把拉住她,說:「再等等!不許跟你爹頂嘴。」銀杏被春寶強制住,胸脯一起一伏,嘴一張一合的。

長壽老頭燃起一袋煙,遞給富貴老頭,「抽袋煙,歇口氣,今晚天氣真涼爽啊!」

富貴老頭低著腦袋,不搭理。

「老傢伙!別怕見不得人,跟你說真的吧。」長壽老頭狡黠地眨著眼,「我今年春天也埋了,今天趁著夜深人靜又把它扒出來。」

富貴老頭突然抬起頭,盯住長壽老頭,問道:「你為什麼扒出來?」

長壽老頭爽快地說:「這是一塊心病啊!社裡人一說自私,你就臉紅,一說跟社裡兩股心,你就心跳,真是受洋罪。再說咱們跟拖拉機站訂了合同,秋後拖拉機一犁地,真要給弄出來,這張老臉怎麼見人?」

「哪……」富貴老頭結結巴巴地,「啊……是呀!」

「別埋了,埋了過年還得刨出來。」長壽老頭流露出老資格的神氣,「我比你早走了一步,就先明白個道理,農業社是鐵桶江山!」

「說得對!長壽爺爺。」春寶從柳叢里跳出來。

「誰?」長壽老頭一聲尖叫,嚇得一身冷汗。

春寶頑皮地嘿嘿笑了。

「春寶,好小子。」長壽老頭仍然止不住心跳。

富貴老頭愣住了,趕忙悶悶地低下頭去。

銀杏三步兩步槍上來,指著她爹,「您怎這麼不怕丟臉!」

長壽老頭不高興了,沉下臉,教訓銀杏:「別罵你爹吧!上年紀的人,就要比你們小孩子想得多。」

「自私,落後,哼……」銀杏氣得直哆嗦。

春寶笑著說:「銀杏,咱們給扛回去吧!」

銀杏不動,從眼眶裡冒出眼淚來。

春寶勸道:「給扛回去吧,反正是不埋了。」

銀杏不情願地走到她爹身旁,富貴老頭虎起瞼,吼道:「不用你!」

長壽老頭也攔住春寶,「你倆玩去吧,我們怎麼扛來的,還讓我們怎麼扛回去。不過有一宗得囑咐你們倆,不許滿處亂說,這不是什麼光彩事!」

春寶笑道:「您放心,我們一定保密,您刨了半天也夠累的了,還是我們扛吧!」

長壽老頭一拍大腿,大笑道:「你也別搶了,我也懶得扛了,乾脆扔他娘的大河裡!」

說著,他彎腰扛起石界碑,大步流星地走向河邊。富貴老頭正拿不定主意,冷不防銀杏從後面一下子奪了過去,奔向河邊去了。

運河裡,響亮地撲通一聲,這界碑就隨著浪聲沉人河底去,銀杏高聲笑了。

賈平凹:《月跡

我們這些孩子,什麼都覺得新鮮,常常又什麼都不覺滿足。中秋的夜裡,我們在院子里盼著月亮,好久卻不見出來,便坐回中堂里,放了竹窗帘兒悶著,纏奶奶說故事。奶奶是會說故事的,說了一個,還要再說一個……奶奶突然說:

「月亮進來了!」

我們看時,那竹窗帘兒里,果然有了月亮,款款地,悄沒聲地溜進來,出現在窗前的穿衣鏡上了:原來月亮是長了腿的,爬著那竹簾格兒,先是一個白道兒,再是半圓,漸漸地爬得高了,穿衣鏡上的圓便滿盈了。我們都高興起來,又都屏氣兒不出,生怕那是個塵影兒變的,會一口氣吹跑了呢。月亮還在竹簾兒上爬,那滿圓卻慢慢又虧了,末了,便全沒了蹤跡,只留下一個空鏡,一個失望。奶奶說:

「它走了,它是匆匆的。你們快出去尋月吧。」

我們就都跑出門去,它果然就在院子里,但再也不是那麼一個滿滿的圓了,盡院子的白光,是玉玉的,銀銀的,燈光也沒有這般兒亮的。院子的中央處,是那棵粗粗的桂樹,疏疏的枝,疏疏的葉,桂花還沒有開,卻有了累累的骨朵兒了。我們都走近去,不知道那個滿圓兒去哪兒了,卻疑心這骨朵兒是繁星兒變的;抬頭看著天空,星兒似乎就比平日少了許多。月亮正在頭頂,明顯大多了,也圓多了,清清晰晰看見裡邊有了什麼東西。

「奶奶,那月上是什麼呢?」我問。

「是樹,孩子。」奶奶說。

「什麼樹呢?」

「桂樹。」

我們都面面相覷了,倏忽間,哪兒好像有了一種氣息,就在我們身後裊裊,到了頭髮梢兒上,添了一種淡淡的痒痒的感覺;似乎我們已在月里,那月桂分明就是我們身後的這一棵了。

奶奶瞧著我們,就笑了:

「傻孩子,那裡邊已經有人呢。」

「誰?」我們都吃驚了。

「嫦娥。」奶奶說。

「嫦娥是誰?」

「一個女子。」

哦,一個女子。我想:月亮里,地該是銀鋪的,牆該是玉砌的,那麼好個地方,配住的一定是十分漂亮的女子了。

「有三妹漂亮嗎?」

「和三妹一樣漂亮的。」

三妹就樂了:

「啊啊,月亮是屬於我的了!」

三妹是我們中最漂亮的,我們都羨慕起來;看著她的狂樣兒,心裡卻有了一股嫉妒。我們便爭執了起來,每個人都說月亮是屬於自己的。奶奶從屋裡端了一壺甜酒出來,給我們每人倒了一小杯兒,說:

「孩子們,瞧瞧你們的酒杯,你們都有一個月亮哩!」

我們都看著那杯酒,果真裡邊就浮起一個小小的月亮的滿圓。捧著,一動不動的,手剛一動,它便酥酥地顫,使人可憐兒的樣子。大家都喝下肚去,月亮就在每一個人的心裡了。

奶奶說:「月亮是每個人的,它並沒走,你們再去找吧。」

我們越發覺得奇了,便在院里找起來。妙極了,它真沒有走去,我們很快就在葡萄葉兒上,磁花盆兒上,爺爺的杴刃兒上發現了。我們來了興趣,竟尋出了院門。

院門外,便是一條小河。河水細細的,卻漫著一大片的凈沙;全沒白日那麼的粗糙,燦燦地閃著銀光。我們從沙灘上跑過去,弟弟剛站到河的上灣,就大呼小叫了:「月亮在這兒!」

妹妹幾乎同時在下灣喊道:「月亮在這兒!」

我兩處去看了,兩處的水裡都有月亮;沿著河沿跑,而且哪一處的水裡都有月亮了。我們都看著天上,我突然又在弟弟妹妹的眼睛裡看見了小小的月亮。我想,我的眼睛裡也一定是會有的。噢,月亮竟是這麼多的:只要你願意,它就有了哩。

我們坐在沙灘上,掬著沙兒,瞧那光輝,我說:

「你們說,月亮是個什麼呢?」

「月亮是我所要的。」弟弟說。

「月亮是個好。」妹妹說。

我同意他們的話。正像奶奶說的那樣:它是屬於我們的,每個人的。我們就又仰起頭來看那天上的月亮,月亮白光光的,在天空上。我突然覺得,我們有了月亮,那無邊無際的天空也是我們的了,那月亮不是我們按在天空上的印章嗎?

大家都覺得滿足了,身子也來了困意,就坐在沙灘上,相依相偎地甜甜地睡了一會兒。

《文藝報》由中國作家協會主管主辦,每周一、三、五出版。創辦於新中國成立前夕1949年9月25日,是展示名家風采,縱覽文學藝術新潮,讓世界了解中國文藝界的主要窗口之一。

文藝報1949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文藝報 的精彩文章:

在這個世界上,你並不孤獨
舒偉:兒童文學是時代的呼喚
梁振華:比想像更沸騰的故事和生活
三生三世聶華苓:根在中國大陸,干在台灣地區,枝葉在愛荷華
《敦刻爾克》:當人退去時有神降臨

TAG:文藝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