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勿忘/吳菲兒

念念勿忘

老外婆是在她96歲這年去世的。那一天，我沒能趕回去。

我換新牙的時候，老外婆也長出兩顆小米牙。弄子里的人都說，這是福氣。也許是因為這樣的巧合，老外婆對我特別關照。老外婆總會拿她的那一點長壽金，去弄子前割兩斤肉。早上八點半出門，回到家時已經夜裡九點多了。她從來不覺得累，只是嫌自己走的太慢。

小時候我調皮，我在前面跑，她就在後面喊。我不喜歡跟她玩，因為她走得慢。我撞過一次頭，縫了三針，從醫院回來以後，就發現家裡所有有稜角的地方都被棉花包了起來。她拆了過年常穿的一件棉襖，抽出裡面的棉絮，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做了讓她最開心的事。

每天睡覺前她會給我講地主的故事。她只會講這麼一個地主的故事。我聽了很多遍，聽得我都會背了。她還是在講。到我十四歲那年，她已經不記得她最拿手的地主的故事了。每次回老家，在她的床前，我講給她聽，她覺得很新鮮。我媽說，她記性好著呢，她就是想讓你陪她多說說話。我說，我懂。

我懂的那些道理，都是她教我的。她從來都不要求我去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她會反過來說，你丟了東西會著急嗎？你摔倒了希望有人扶嗎？你問路的時候希望有人回答你嗎？她沒有問過我，你被人打的時候，疼嗎？

她從來沒有想到過小小的我會那樣調皮。只有四五歲，打架的時候像個兇猛的暴徒，不過這一點只在最關鍵的時候顯現。她不知道這也是她教的。她看起來弱不禁風，但在制伏我的時候乾淨利落。我在幼兒園擺平很多小朋友，於是老師領著我回家讓我爸爸擺平我很多回。只有老外婆，躺在她那最鍾愛的藤椅上，用低低的聲音說，打得好。聽到她這樣說，我覺得只有他才是我的親人。我走近她，把褲腿和衣袖捲起來，指著那些淤青的地方，輕聲告訴她，疼。她目光里都是慈愛，挪動著腳步去給我拿活血的葯。那天我第一次發現她的腳那麼小，像一隻小小的紙船，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我突然覺得不能再那麼不懂事，我要好好的照顧自己，好好的照顧她。

初三畢業，我就比她高了。周末，她會順著樓梯，花很長時間爬到二樓，坐在門口，曬著太陽，然後透過我小房間的紗門，看我伏在桌子上靜靜的寫作業。冬天快來的時候，她問我，會有人在門口迎著冷風看雪嗎？我鼻子一酸，在我房間弄了個小小的單人沙發，她小小的，蜷縮在那裡，雙眼無比精神的看著我。她一生最大的愛好就是聽戲，但後來她又說，聽我讀書比聽戲有意思多了。我在桌前背公式，背課文，她就在那眯著眼睡覺。我一停下來，她就醒。我想讓她多睡一會，於是找了很多東西來念，一邊念的時候，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她，她睡得像初生的嬰兒，像個老小孩，還流一點俏皮的口水，順著嘴角淌下來。我從來都是裝作看不見，她醒來之後，總要先看我又沒有注意到她，然後迅速地，拿袖口一擦。

最後一次與她通電話，我說，老外婆，我想你了。然後她就在電話那頭，哭的難以自抑。

別人都說，這麼大年紀，喪事要當喜事來辦。大家都面容平靜地忙這忙那，但那天夜裡，突然就有潮湧般的哭聲，我們誰也勸不住誰。

在中秋這一天啊，放一隻孔明燈，坐一次飛機。那飛機的轟鳴聲，會讓她的旅途不寂寞。我在飛機上眯著眼，只為在這樣遲來的光陰里，在她並不遙遠的地方，在她的庇護下，能在夢裡，和她見一面。

念念勿忘，這一面，我朝思暮想了很多回。

作者簡介：吳菲兒，大三學生，喜歡英語、寫作、攝影和旅行。作品在小學、初中、高中等不同時期多次在校刊發表。曾獲首屆濟南市高中學生生活化作文大賽一等獎、第十一屆、十二屆全國大學生文學作品大賽二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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