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島都是世界的中心

作者：黎荔

四面環水是謂島。向著湖心低低傾斜的地方，可能就有一座小島，島上枝葉蔥蘢，掛滿紅紅的漿果。如果是四面環海，如一隻艦艇孤零零地漂浮於蒼茫的大海之上，這就是海島，卧在澄清澄藍的海的懷抱里，萬物葳蕤，色彩斑斕，礁石嶙峋，海灘舒展，在白色海浪的潮來潮往中，安然地悠遊世外。

假如你去海南島，你就來到了陸地結束的地方，和海洋開始的地方。在三亞，會有那麼一個微醺的黃昏里，你心裡充滿了寂寥，因為你不能再前往了，你似乎來到了人類燈紅酒綠的盡頭，而前方是海與天的無盡湛藍。太平洋的長風帶著炫目陽光一起到達，海水的顏色就像一塊印染的綢布清澈滌盪又變化萬千。從草原開始的北方，到江河縱橫的南方，海南島和她所統領的兩百多平方公里的海域，就是中國的南方之南，是我們豐饒而美麗的藍色國土。然而，數千年間，孤懸海外的海南島一直被視作未開化的蠻荒之地，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都是朝廷流放政治犯的地方，傳說隔絕障海，水土氣毒，連空氣中都瀰漫著有毒的瘴氣，直到今天，還有人把「天之涯，海之角」的海南島，作為人生清零、從頭再來的道場。

如果說海南島像一隻雪梨，橫卧在萬頃碧波的南海之上，那麼，台灣則像一片略為狹長的葉子，或者說浩瀚太平洋中穿越激流的一隻舢板小船。在海島上出生、成長的靈魂，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孤獨感」。觀察歷史和現實就可以發現，台灣人具有深刻的海島心態，台灣的發展得益於開放，但也很容易在開放中受到傷害，因而激發走向封閉的反彈。台灣作家胡晴舫寫過一篇《想像一座島嶼》，將台灣人的矛盾和複雜的海島性格刻劃得淋漓盡致：「島嶼，向來是世界的邊緣。唯有在渴望遺世獨立之際，人們才會想像一座島嶼」。「在這個高科技傳媒發達的全球化經濟時代里，島嶼早已不是那般與世隔絕，但是島民卻依然比許多其它地區的人民多了份地點偏僻的好處，讓他們得以被世界遺忘」。「十年來，台灣卻越活越像一塊懸掛於世界邊緣的小島。我們原本就不是世界的中心，現在我們根本不跟世界站在同一塊平台上」。「如果遺世獨立的代價是能夠建立自己喜愛的社會，就算貧窮一點，那又怎麼樣。誰說台灣一定要加入全球化運動。那，擔憂邊緣化的恐懼又從何而來？」台灣就像一個既有悲情身世、又不無孤僻性格的亞細亞孤兒。孤島上的島民，是倔強的，又是脆弱的，是封閉的，又渴望被接納。

再看看同在東亞的日本，四面都是海，是個島國，島國上的人容易產生孤獨感和漂泊感。日本有一個詞叫「島國根性」，「根性」，就是魯迅所說的「劣根性」，魯迅這詞就是從日本拿來的。什麼叫「島國根性」？就是處在島中，因為孤獨、漂泊、凄涼、無助而產生的傳統心理。由於貫穿列島的季風的作用，日本氣候變幻無常，四季分明。國民生活所依存的大海，時而風平浪靜，時而吞人噬舟。加上日本的土地貧瘠、自然資源匱乏，所以日本人不可能過像中華民族那樣安閑的自給自足生活，相反，他們在長期艱難的環境下，必須高度協作才能在這片猶如一葉孤舟的貧瘠的海島上生活下去，自危和物哀，從而成了大和民族揮之不去的夢魘。

1997年普利策獎獲得者、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授賈瑞德?戴蒙德在《槍炮、病菌與鋼鐵》中曾比較歐洲與中國的地理。他認為，中國某種程度上乃是一個大陸孤島。其北鄰極寒、西靠高原，南面是無限延伸的海與島，而東面則是浩瀚太平洋。在這個孤島之中，是從南至北幾乎貫通的連續耕作地。而歐洲則整個是破碎的地形，在地理上幾座高山將這個歐洲分割成了幾個大塊。這種地理條件造就了一個宿命的結果：大陸孤島形成了統一國家，而歐洲地形導致了地域分裂。因而歐洲在其多數的時間內，乃是分割成不同的政權。任何一個小政權都無法依靠本身的資源形成獨立的供給系統，於是商業交換成為必然。商業停滯意味著國家的衰亡。在長期的博弈中，商人擁有了與國王對話的權力。而中國龐大的孤島與連續耕作地的現實，其物產與資源的豐富程度，使其在系統內形成了充足的物品供應，無假外求，在中國國際商業交換並非必然，資源統一管理和控制的大一統管理，則是符合其地理區域的根本特性的。於是，在中國，穩定是壓倒一切的大事。工商業的發展，是末梢，而非根本。地理大發現的結果，使全球的資源流動，中國兩千年的自給自足經濟必須打破方能適合歷史需求，然而，中國大一統國家的慣性與全球市場需求的張力撕裂，帶來種種糾結和滯阻，至今仍未完成現代化轉型。也就是說，中國大陸孤島的心態還在某種程度上延續著，不易被消除。

什麼是島嶼心態？在一片四周瀕水的小島上，周圍沒有任何依靠而只剩一片茫茫的水域。那是一種淹沒在世界範圍內的孤獨，沒有人能解救，也沒有人能慰藉。同時，站在島嶼上極目四方，天海寥廓，也會產生這樣一種心理：所有風，在所有的海，吹動的所有波紋，都圍繞著這一座獨一無二的島，這個島就是世界的中心，中流砥柱似地挺立在洪流的正中，雖經受著無情的沖刷，仍然屹立不倒。這島嶼上芳香四溢，動人的歌聲不絕於耳，只有想像中的天堂可以與之媲美。沒有一個在島嶼上出生和成長的人，不自傲於自己的島，認為自己的島，比那些比較受重視的洲陸要更有趣。即使被流放到地圖的邊緣，無法繪置甚至直接被省略掉，但島人依然會認為，此處比其他地方更加接近天堂，在島上，奇蹟的發生率要大於別處。

如果將無邊無際的宇宙比作一個海洋，地球就是這個海洋中，被流放到地圖的邊緣、無法繪置甚至直接被省略掉的一座島嶼吧？即使這座島嶼渺小到可忽略不計，卻是我們唯一的家園，承載了慷慨悲歌、不可思議的故事。地球至今沒有找到與我們相類似的智慧文明，也許這一切只是因為宇宙海洋太過浩瀚無邊了。我想起所謂「南島語族」現象是指散居在太平洋上成千上萬個島嶼上，說著一千二百多種不同語言的近三億人口，在那裡，每個島都是世界的中心，每個世界的中心都是一個島。我猜想，也許宇宙極其喧鬧與擁護，只是一個個文明與文明之間相距太遠，恰如孤島與孤島。

從海南到台灣，從日本到中國，從地球到宇宙海域，每一座島嶼都是自然界的鬼斧神功，都被雕琢得無比美麗。一座座島就像撒在深藍海洋里的一個個句號，代表著封閉的空間，以及遍布全世界的終結。終結之處，正是宿命般所有憂傷的彙集。這些自成一體、與世隔絕的孤島，都曾是廣袤大陸的一部分，在溯源上，應該都有著共同的語言和共同的祖先。寂寞島嶼，我們對那份舉目四顧的蒼茫的探究從未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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