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明真相的群眾」總是那麼容易被蠱惑?
美國拉斯維加斯槍擊慘案爆發後,中國無數「愛國群眾」又一次彈冠相慶。這樣的情形,令人想起兩本很有意思的書,一本是法國人古斯塔夫·勒龐的《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另一本是奧地利人威爾海姆·賴希的《法西斯主義群眾心理學》。
01
《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以18世紀法國大革命為背景,分析研究社會歷史運動中作為主體參與的群眾,他們的行為、心理等諸般特徵,更多具有現象學意義。
《法西斯群眾心理學》則以納粹德國為背景,兼及斯大林時期的蘇聯,探索極權制度中生活於謊言和恐懼狀態下的普通群眾性格心理中呈現出來的非理性性質及其生物性緣由,更多具有社會哲學價值。
兩本書各有精義秘笈之處,卻又互印連類而學理相通,都具有實證研究之價值。
人是世界上最複雜的動物,理智與情感、思想與靈魂、先天遺傳與後天環境交替糾結在一起,支配著人的行為。現代心理學有一「情商」之說,認為在人的性格中支配其行為的情感、意志、靈魂等力量大於聰明、才智的「智商」的力量。
昆德拉在小說《生活在別處》中,描述了一個抒情浪漫的青年詩人如何最終淪為可恥的告密者,以此揭示浪漫主義與專制政治之間可能存在的某種隱秘的情感聯繫。
「情商」重於「智商」的現象,不僅於個體,人類群體概莫能外。不管是閱讀歷史書本,還是從現實生活之經驗觀察,凡有群體行為發生之處,特別是事關重大社會政治經濟事件,莫不是場面洶洶。激烈的衝動、狂熱的感情,有如泛濫的洪水、狂奔的野馬,那種情緒壓倒理智、盲目衝動代替思考的狀態,被心理學家榮格稱為「獸性的上層建築」。
對此無理性局面以及造成的惡果,凡經歷過自1950年代以來大大小小政治運動的國人,恐怕都或多或少有過深刻的記憶、切身的體會。
02
集體無意識,是群體行為發生時的基本心理狀態,勒邦在其書中對此有著透闢的論述。他甚至說:「群眾等同於無意識集體。因為無意識,所以力量強大。」這裡的「無意識」指理性缺乏、推理能力低下、少有深思熟慮而混沌懵懂。
勒邦在書中舉出法國大革命時期群眾運動發生的大量事例,論述了群眾行為的這種心理特徵。如1792年法國歷史上有名的大屠殺事件。當時,在大革命精神的感召下,巴黎成千上萬市民幾天之內虐殺盡關在監獄裡的僧侶貴族一千五百多人,連十二三歲的孩子也不放過。
更不可思議的是,在極刑現場,婦女們以一睹貴族受刑為榮。這些平時里的店員夥計、家庭主婦,都相信自己的正義行為是在消滅「共和國的敵人」。這一情形,跟魯迅筆下的「人血饅頭」異曲同工。
勒邦認為,參與社會事件中的群眾,感情無論善惡,皆誇張真率、衝動易變、缺少理智,更多受生物本能影響,有如原始人,易被煽動鼓舞。當情感的磁場在人群中迅疾傳染蔓延積累到一定量時,人非常容易流於暴戾。此時若稍加暗示或鼓動甚而導致犯罪,群眾還自以為是高尚之舉。
而行動中的個人於對象並無明確的恩怨仇憤,在無意識狀態下作惡犯罪,所謂「謀殺無動機」(昆德拉語),就是一股極為瘋狂可怕的力量。
群體行為還有一重大心理特徵,就是崇尚威勢,迷信權威人物。社會中大多數處於中下層地位的群眾,大多地位卑微,心理狹窄脆弱,對超出自身生活經驗的一般問題不甚了解,不辨真偽,希望聽從權威的意見,無原則服從「偉人」的號令。
03
群眾為什麼會如此容易受欺騙?他們在為人驅使被利用時,甚至在大多數時候,為什麼不知道自身的行為常與其利益相背離?這豈止一句「愚昧」、「糊塗」說得清。當群體行為發生時,其中個體意識處於一種什麼樣的狀態?關於這些,兩本書的作者都有解讀。
勒邦認為,群眾意識有「趨同一致律」,即在特定事件群眾集結、情感亢奮昂揚的場面中,個人思想感情必遭弱化乃至泯滅,會不自覺地加入到集體意識中去。即使平時獨處冷靜清醒的佼佼者,一旦匯入群體,個人都會被感性所支配,被群體所裹挾,意識趨於群眾的平均水平。在這種情形下,一個受過教育的紳士和伙夫修鞋匠的心理意識並無多大差別。
再者,當群體行為發生時,其中的個人會卸去責任感,有一種衝破壓抑、膽大包天、罰不責眾的快感。這種快感又被英國哲學家羅素解釋為「權力興奮感」——「這時候,殘忍的屠殺和英勇殉難同樣是可能的。」
而賴希認為,人的性格分三個層次。第一層為表層,表現為含蓄、有禮、有同情心、講道德、負責任,但多是虛偽的。第二層為中層,表現為殘忍、貪婪、好色、嫉妒、虐待狂。這是人的第二動力,是原始生物慾望的派生物,所謂「無意識」正在於此。第三層是深層,表現為誠實、善意、勤奮、合作。
深層性格是人自然健康的基礎,產生「力比多」衝動。但「力比多」經過第二層便扭曲為反常。第一層相對應的是社會意識形態中的文明教化、道德理想精神。第二層表現於現實生活中的「小人精神」。第三層是文化藝術、科學創造的源頭。
賴希指出,這是人身上的怪物,脫掉修養的外衣,最先顯露的便是人這種反常的性格。而小人精神來自人的情感慾望,是一種既渴望威權又希望造反的精神。這就是在許許多多群眾運動、造反的過程中,千百萬群眾個體表現出來的性格。
賴希認為,正是這人身上的怪物、小人精神構成了法西斯主義的精神內核。而且每一個人身上都有法西斯主義的情感因素,法西斯主義是普通人性格結構有組織的政治表現。明乎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當年希特勒法西斯主義為什麼得到德國人民普遍擁戴了。
當基地組織屠殺成百上千生靈,互聯網上卻有那麼多國人同胞特別是青年人為恐怖主義頭子拉登叫好。最新的例子是,當一個美國老頭殘暴射殺普通民眾,朋友圈和微博上卻有那麼多中國青年血脈賁張彈冠相慶幸災樂禍奔走相告。
不管他們是否意識到,這些歡呼者心中所根植的國家主義、民族主義意識形態,完全無視人的生命權利,其肆無忌憚的語言暴力表現出一種嗜血的快感。太多的事實告訴人們,法西斯精神普遍深植於人的動物性中。
04
歷史和現實告訴人們,以巧妙的伎倆雄辯演說,來迎合眾人淺薄心理,懾服人心為要術,是各類群眾操控者的基本手段。其實他們並非需要掌握什麼了不得的理論,只要用一些煽動性標語口號或詩一般的語言,開動其控制的宣傳機器長久反覆灌輸,調動群眾的情緒或慾望,便會達到統率思想征服民眾的目的。
1930年代的德國納粹戰歌是這樣唱的:
我們是黨徽的軍隊
高舉著紅旗
為了德國的工人
我們鋪設通向自由的道路
希特勒曾在演講中說道:
作為國家社會主義者,我們在旗幟上看到了綱領,看到了國家主義的觀念。在黨徽中看到了為雅利安人鬥爭的使命,同樣看到了創造性勞動觀念的勝利……
賴希在對納粹德國和蘇聯的大量宣傳內容和方式進行考察研究後指出,正是這種「自居作用」構成了群眾心理的現實基礎,即個人越覺得無能、卑微,就越需要崇拜威權;越感到自身無價值,就越需要移情於集體和大人物,把自身等同於民族的偉大、國家的榮譽,等同於領袖的崇高。
這種「小人精神」,自卑與自大的非理性情感混合物,正是法西斯民族主義的心理土壤。而這種非理性的原始情感使人個性泯滅,失去正常思考能力,很容易淪為野心家和意識形態的工具。
05
賴希與勒邦在各自的書中得出一個共同的結論,即群眾是無意識的,他們是完全可以被塑造的。有什麼樣的國家,就有什麼樣的人民;反過來也一樣,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有什麼樣的國家。
所以,如果一種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呈現非理性,也會使群眾的性格結構成為非理性狀態。
這不但被法國、德國的歷史所證實,也被二戰以後世界上大大小小獨裁國家統治的現實所證實,而且正在被當今世界上發生的層出不窮的戰爭和暴力與恐怖主義行為所印證。
極權與專制、戰爭與暴力是人類的毒瘤,是社會生活中最大的非理性行為。被這種情形籠罩下的民眾很容易認為自己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勒邦與賴希這兩本研究群眾心理學的著作,其實際意義就在於,試圖喚醒每一個普通人,警惕自身,認識自己,拒絕為野心家和反動勢力所利用,保持我們的公民人格,做一個清醒的自由人。
(據吳茂華《被壓倒的理性》一文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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