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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是拋上天的一塊疤

月亮,是拋上天空的一塊疤

成向陽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詩經·陳風·月出》

1

月亮,是心靈的明鏡。內心有什麼。就會從月亮里看見什麼。

人低著頭的時候,只能看見腳下的黑暗,只有抬起頭,才能看見自己的內心之光。當人類在集體的仰望中發現了宇宙之中的月亮,並在與月亮的對視中發現了內心閃爍的奧秘。他就使自己的靈魂獲得了某種飛行般的自由。從這個意義上說,月亮很像全人類的母親,使她的兒女在太陽熄滅之後得以重生,並擁有月光編織的銀翅。

在足夠濃郁的黑暗中,月亮升起來。此時的夜既博大無邊,又緊縮在你身旁,像一間無處不在且如影隨形的七尺牢房,而月亮則是這間宇宙鐵牢唯一通向外界的窗子。透過它,人的眼睛看到自己腳步之外、身體之外所不能抵達,不能掌控,不能擁有、不能親近的一切可愛可親之物。

是的,月亮給人類以夜晚的光明與自由,而從反方向看,正是一切身不由己的人類,在黑暗墜落的夜晚造就了、放飛了這自由、奔放而無處不至的光輪。

尤其是對於中國古人,月亮從來就不是一隻時盈時虧的天球,不是一個獨立存在的客體,它是與遠方,與家園,與親人,與朋友,尤其是與愛人捆綁在一起的。它是觀月者放向宇宙的憂思之心,一隻巨大而明亮的風箏,思念之線牽繫在觀月者心上。在古代中國人那裡,月亮,從來都是從我到你,或者從你到我。它就像一個多情而值得信任的信使。光與影,是它帶去的承諾、寬慰與愛戀。它使不同空間、不同境遇中的心靈得以在同一片皎潔之中為黑鐵樣的寂靜編製同樣的樂譜。

中國古人在月亮中獲得救贖,月亮是他們坐在天上的宗教。

但月亮在用光明與皎潔撫慰人心的時候,有時也提純人心裡的苦味,使之濃郁如酒,鋒利如刀。很少有中國人從月亮中看到長久的喜悅,即使在月滿之時,因那圓滿而生的短暫快樂也會馬上滑向虧缺的擔憂。就像一隻歡樂的銀幣很快就會變異成憂鬱的鐮刀,鋒刃割向人心的稻田。

作為一個喜歡望月的人,在一首短詩里,我曾寫到「這月亮,其實是人心裡一塊明亮的疤」。這塊疤,有時會因甜蜜或者憂愁而飛到天上去,向著廣闊的人間發出或皎潔或幽綠的光。

在某種意義上,如果沒有仰望的人心,月亮和它的光都是不存在的,星空也是一樣。而月亮正是因人對自我的折磨而存在。而總有一些別人,在你的記憶里,或者總有一些個「你」,在別人的記憶中,一年年像圓月閃爍。而我們所有人,都是這樣,慢慢地從青春的背景里轉身老去,幻化如月。

但在青春時節,當月亮就像一個飛速閃回的快鏡頭裡的龐然大物被突然推到我們眼前,端坐在夜晚這黑暗大幕前的你總能看到些曾經的花朵般的身姿與面孔。就像那個了不起的蓋茨比,在湖對岸的綠光里,看到黛西閃閃發光的臉。當然,還可以像公元前五世紀或更久之前的某位陳國青年,在月亮里窺見讓他愁腸百結的美麗愛人。

古老的陳國,在《禹貢》豫州之東,其地廣大而平闊,四周沒有高峻的山巒,也沒有奔流的巨川,這使月亮在地平線上的出入與隱現更加自如。而這平原上的夜,正如陳國先祖祖傳的黑陶,一黑到底,幽暗深邃,引人玄想。正是憑了這高深而精湛的制陶手藝,他們的子孫娶了周武王的公主,成為這宛丘之側土地上的王者。而那位名為大姬的周公主卻性好巫覡歌舞,這讓民風中開始盛行巫覡之術,更讓這裡加深了厚度的夜晚充滿說不盡的神秘。

而月亮,就從那黑色的地平後扒土而出,像一隻天鵝絨樣的眼睛,突然睜開,給夜愁在胸腔火樣灼燒的青年送來了露水的清涼。

2

青春期里的青年男子總是苦悶,而苦悶是幻想最強大的生髮器。

在雲開月出的一剎那,月亮唯美的形體、光芒以及質感,便這樣迅速對應了一個美麗女子的面龐、身姿、步態以及裊裊而來的氣息。這位借男子幻想而生的美少女可能就沐浴在此刻的月光之下,花叢中甚或某隻浴盆里,這皆有可能,而幻想中的窺望者——那個男子就躲在遠處的假山後或者卧於窗欞下的陰影里,這都並不重要。而更有可能的是,美人並不在眼前的月光下而遠在另外一個國度、另一個時空。是對月者在望月的時候因思念而出現了幻覺,而美少女是在月光般的幻覺中邁著唯美的步態攜著虛擬的體香向痴迷者走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月亮在破雲而出的一剎那,就用皎潔之光塑造出一個美人。但這美人並不是裸露的,不,她周身籠在輕紗之中,只露出一抹香腮與兩隻明亮的美眸。「僚」,真是一個耐人尋味又充滿無限誘惑的字眼啊。讓人想像一縷清風坲開月下臉上的輕紗,她的眼睛在濃密的睫毛之後如星光撲閃。這虛構出的形象迅速擊中了那位幻想者,他甚至看到美人邁著舒緩的步態向著自己款款走來,那麼窈窕多姿,那麼暗香襲人。一瞬間,他感到了心跳,跳得疼痛,那女子走得越近,他的心痛就越為劇烈。但這是幸福的疼痛啊。這幸福而沉重的幻覺就像一顆巨石壓著他,令他在激動中喘息。

而這時的月亮朝著地上的青年一躍,完全從雲中跳出潔白的身體。那幻覺中的美人立即一個飛旋,在輕紗之間開始曼舞。「懰」,就像這個美人的舞姿一樣複雜而美好,那裡面既有水一樣的溫柔,又有金屬刀劍般的鋒利,但每舞出的一步都令男子心驚,都使他的內心從裡向外長草。這個讀作草的「慅」字是多麼象形而貼切啊。男子心中因愛而生的憂愁就像跳蚤一樣,既幸福又難過得渾身痒痒。

就在這奇癢難耐、憂思如焚的時刻,那女子忽然間笑了,笑得燦爛無比,像一叢夜晚開放在床頭的百合。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這真已經到了令人驚心動魄的程度。一個「照」字,突兀,突然,又光明正大,像一個猝不及防的快鏡頭,將月亮拉到了思戀者的眼前。一個「燎」字用得太好,太深,太熱烈,使那個美人明艷得像一叢奔跑中的玫瑰,渾身都要燃燒起來了。她散發出巨大的光熱與愛意,使思戀他的人在一種類似於玩火自焚的境地中無力自拔,他終於一個大步飛身上前撲進一種那既過分甜蜜又過分痛苦的欲生欲死之境,像一隻撲火的飛蛾。

但他隨即跌出了自己瘋狂而甜蜜的幻想之外。一抬頭,月亮又消失在雲層之後。

月亮使一切成為可能,月亮又使一切成為虛無與遺忘。思念者只能將自己囚禁在月亮里,囚禁在因月亮而生的美人想像中。

3

「月亮代表我的心。」1977年,經過鄧麗君閃閃發光的演繹,這七個字成為全球華人內心的一道閃電。

月亮,是中國人青春愛情文化中最為明亮也最為憂傷的符號。而這一傳統源自《詩經》,源自這首雖短小而又無限綿延著的《月出》。它幾乎是《詩經·國風》中唯一一次明確而豐富地寫到月亮,(《東方之日》《日月》等篇中也都曾提及「月」,但都甚粗略)它引導了後來的巫山雲雨想像與洛水女神傳奇,更開啟中國詩歌見月懷人的美學之徑。

《月出》無疑是一首明亮的詩,但我也看到了一位上古時代的不知名的詩人在短短的幾行詩里營造出的巨大黑暗,而為了不讓這無垠的黑暗顯得過於死寂,他又憑空製造出這顆傷疤式的白月亮。但月亮的出現,又使黑暗的空間更為巨大。就像一聲鳥鳴,使林間的寂靜更為幽深。

使我暗自驚訝的是,詩人竟然以完全對舉的方式推出了「月出皎兮,美人僚兮」這一句,並兩次在重複中步步加深,這是一個貌似柔軟但語氣堅硬的陳述(而絕非描寫)。在詩人或者說在詩人代言的陳國青年眼裡,月與美人是合一的,或者說美人與月是一體的兩面,或者更直接地說月便是飛在天上的美人,美人便是行走在地上的月亮。就像一枚銀幣,只有正反,沒有高下,沒有本體與喻體之分,她們是綁在一起的,窺探與思念的眼睛是那條聯繫一切的繩索。或者說,是詩使一切充滿了聯繫,是詩賦予了人以自然天體的地位,或者使天體成為人的一部分。這是《詩經》的偉大,也是詩使我們感到無比愉悅的奧秘。

在月亮與美人之間,是思念者尋索的眼睛在穿越。而在美麗與憂愁之間,是因難以掌控而生的痛苦在瀰漫。當一個青春期的男子面對美麗之物,他心中生出的如果不是欣喜而是痛苦,那便證明這個人還不曾擁有或者不能長久擁有那種他想要的美。

「對面山的那個個圪梁樑上站著是一個誰?那就是我那要命的二啦妹妹。」這是一個中國北方山地青年面對他無法掌控與擁有的美麗時嘶喊出的歌聲。這裡的山上沒有月亮,或者說這個男子根本沒有心思去看頭上的另一顆月亮,他眼中、心中唯一的月亮,便是那個山樑上站立的又不屬於他的二妹妹。面對這隻活在人間的月亮,他的淚水滴在夜晚的深谷。

面對月亮下的青春,我不得不說一切皆會衰老,只有愛情的慾望永不疲倦,折磨著人也推動著人,仰望並向前探尋。這又讓我想起了姜文電影《一步之遙》中那個著名的橋段,一顆巨大、豐碩而潔白的月亮,兩個情人在幻覺之中朝著愛情不老的方向,向上,向上,並一去不回。

註:此文選自拙著《青春詩經:出自國風的別樣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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