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坡的水調歌頭說開去

蘇軾的《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應該是大家最熟知的詞作之一了吧，在中秋賞月這個主題中也是千古絕唱，在這樣陰翳無月的瑟瑟秋夜，恰逢中秋，想起千年之前的東坡與那個月夜，心情突然就……所以嘮叨幾句也許會好點吧。

其實已經許久不曾想起這隻詞了。在外獨自過中秋也並不是第一次了，生病發燒嗓子疼到爆炸似乎也並不少見，一時之間陷入到似乎很痛苦的境遇中也是多次了，可是這許多因素這樣交織到一起之後突然就產生了不可思議的化學反應，所以許多事兒一口氣就湧入了腦中。

《水調歌頭》應該是筆者接觸到的最早的詞之一，是在第一隻五年級（比較笨五年級上了兩隻）的時候，參加學校一個老師的興趣班，那隻老師第一堂課上就講了這隻詞給我們，當然當時老師講了什麼已然忘卻了，但這之後就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這隻詞。有時候晚上很晚回家，一個人走山路，因為膽子小總是會害怕，這時候抬頭望著月亮，就會不由得高聲朗誦「明月幾時有……」頓時懼意全無，且生出了無限的喜悅。現在想想這個畫面可能會有點想笑，但是這之後的十餘年接觸了《念奴嬌大江東去》、《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這些之後，對於當年覺得朗朗上口的《水調歌頭》似乎就有些忽視了，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了啊。不過在中秋夜再次回想起來，除了想自己之外，其實更想要理解東坡當時的心境。

蘇軾是在宋神宗熙寧九年（公元1076年）的中秋寫的這隻詞，這年他四十一歲（按照虛歲算）。蘇軾是在熙寧七年十二月三日接到調令擔任密州（今山東諸城）知州的，在這之前他剛好杭州通判三年任滿，出知密州一方面還是希望原理朝廷的政治漩渦（在這之前蘇軾因為新法以及神宗過於專寵王安石的問題與王安石鬧得頗不愉快所以被迫離京），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當時他的弟弟蘇轍正在濟南任職，這樣離弟弟近一些也可以互相照顧。但是密州與剛剛離任的杭州無法相比，不僅地處偏遠且盜賊橫行，加之新法在各地繼續推行引發的一些問題，即將上任的蘇軾心中還是頗為苦悶的，在路上他寫下了一首詞《沁園春 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

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雲山摛錦,朝露漙漙。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遊卒歲,且斗尊前。

不許用太多言語解釋諸位應該也都能讀出蘇軾當時的酸楚與落寞吧，雖然結尾處似乎頗為瀟洒，但更多的還是痛苦與無奈吧。

密州的實際情況比蘇軾想像中更加糟糕，各種情緒混雜在他的胸腔之中，他的心情失落到無以復加，在這樣的日子裡，第二年二月的時候，蘇軾寫下了歷史上第一首悼念亡妻的詞《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東坡當時是做了一個怎樣的夢呢？在夢中他夢到了正梳妝的王弗還是相顧無言的王弗呢？王弗說了些什麼呢？是說「子瞻你瘦了」還是說「子瞻你要照顧好自己」呢？也許都有吧，也許都沒有吧。只是想著夢醒之時東坡的心痛與悵然，就不忍再想下去了。我已然忘記是高中何時接觸到這隻詞的，只記得當時讀了一遍就不忍再讀。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一句後來時常被自己用以自嘲，形容自己在這長河之中迷失之後面目變得醜惡可憎的樣子。可惜並不知道該懷念怎樣一個在自己生命中像王弗一樣的女子。

但是處在苦悶之中的蘇軾並未荒廢政務，《宋史 蘇軾傳》就記載了他在密州整治山賊以及阻止不合理的新法推行的事迹，除此之外筆者在這裡想要提的是他在熙寧八年修建了超然台。當時城西北有廢台，蘇軾就修葺了它，在他之後所作的《超然台記》中提到了這名字是弟弟子由（蘇轍字子由）依據《老子》「雖有榮觀、燕處超然」的文意而命名為「超然台」的，而《超然台記》中也確實表現了此時蘇軾知足常樂、超然達觀的心境，說明蘇軾心情轉變還是可以的。原文因為篇幅原因這裡就不列出來了，感興趣的看官可以去讀一讀。熙寧八年十月，蘇軾再次前往常山祭謝求雨成功，歸途中與隨行人員獵於鐵溝附近，留下了我們耳熟能詳的《江城子 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這隻詞中所表現出的豪情與蘇軾的政治抱負自不必言，筆者這裡想說的是這隻詞對於蘇軾以及整個豪放派的重要意義。蘇軾是在通判杭州期間寫了他的第一隻詞，而這首《江城子 密州出獵》則被認為是豪放詞的開端。蘇軾因此詞有別於「柳七郎（柳永）風味」而頗為得意。他曾致書鮮於子駿表達這種自喜：「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數日前獵於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

熙寧九年的中秋，在超然台上，就有了這千古絕唱《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單獨地去評說這隻詞中的感情與哲理似乎沒什麼必要，東坡出知密州本來希望可以經常見到子由，但是兩年過去了卻一直由於種種原因無法相見，他與弟弟的感情自不必說，在「烏台詩案」事發後蘇軾得知自己可能會被處死之後，他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弟弟。他作詩《獄中示子由》：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希望來世，生生世世皆可為兄弟，這樣的兄弟情誼在中秋之時爆發出來。對於人生的哲理思考，對於自己政治生命的為難，最終升華為「千里共嬋娟」的美好祝福。大醉之後的東坡何其妙哉。

這一年的十月，蘇軾接到了朝廷的邸報，讓他出任徐州知州，於是他再一次登上超然台，告別密州，寫下了《江城子 前瞻馬耳九仙山》：

前瞻馬耳九仙山。碧連天。晚雲閑。城上高台、真箇是超然。莫使匆匆雲雨散,今夜裡,月嬋娟。

小溪鷗鷺靜聯拳。去翩翩。點輕煙。人事凄涼、回首便他年。莫忘使君歌笑處,垂柳下,矮槐前。

這時的蘇軾是真的平靜與超然了，在密州這三年蘇軾的心境終於徹底完成了轉變。

就像後來的黃州，經歷了《卜運算元 黃州定慧院寓居作》、《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念奴嬌 大江東去》和《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這個過程的轉變，東坡最終歸於平靜與超然。這大致也是筆者喜歡蘇軾的原因，就像《水調歌頭》那樣，他總會遇到種種風雨與失意，但是他卻總是能將這樣的失意轉變為樂觀與曠達，這也正是東坡的迷人之處吧。

其實喜歡東坡的理由還有很多，在中秋夜可以想起這些似乎也會超然不少。《水調歌頭》小時候喜歡也許就是因為朗朗上口，但如今站在自己的角度來理解的話，卻是不如不理解了，喜歡就是喜歡，哪有那樣多的理由。所以放不下的，也就沒必要強迫自己了吧。

p.s.想到哪寫到哪所以真的很隨意，可能有些奇怪但是情感表達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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